“牧青衣還請這邊略坐,賢人換件兒衣服就出來。”挽舟恭恭敬敬的請了牧碧微坐下,又令守在前廳的另一個宮女挽河去沏上茶來,牧碧微掃了一眼,見黑釉滴斑茶碗裡頭是一泓碧盈盈的茶湯,顏色翠綠清透,芬芳撲鼻,這茶居然不差。
她心裡想方纔那曹姓內侍怠慢看來當真是自作主張,只是那老內侍不過是方賢人這兒看門子的,怎的如此大膽?
又想到內司,倒是猜到了幾分。
沒等多久,就見屏風後轉出了方氏來,身後跟了挽袂認識的挽柳,方氏依舊挽着盤桓髻,穿了銀硃對襟寬袖襦衫,襟上繡着葳蕤藤蘿之形,腰間一條朱膘厚緞寬帶,正中嵌了一顆碧璽,下頭是紅黃間色裙,衣裙不是簇新,但也不顯舊,再加上方氏這回神態不比當日宣室殿上,倒是有幾分親近之色,顯出對牧碧微十分尊重來。
牧碧微在她進來時就站了起來,恭敬道:“見過賢人!”
方氏上來攜了她手含笑道:“不必客氣,先坐吧。”
兩人分賓主坐定,方氏看了她眼前的茶水一眼,對挽舟微微頷首,似有讚賞之意,這纔對牧碧微道:“今兒我是有些事請青衣過來商議的,原本該親自到風荷院裡去,只是我這裡不巧有幾件事忙着,所以勞煩了青衣跑了這麼一回,還望青衣莫要見怪。”
“賢人才叫我不要客氣,我說賢人才是客氣,進宮這些日子都沒機會過來與賢人請安,哪裡敢勞動賢人親自往風荷院裡去?賢人若有什麼吩咐還請明言。”牧碧微與方賢人並無交往,說起來自己頭一回見到這個被太后派遣到冀闕宮的賢人還是因爲聶元生挑事,姬深要打發同樣是太后派到冀闕宮的蕭青衣與宋青衣,那一次方賢人因爲略微反駁了姬深的意見,很被訓斥了一番。
方氏就算是個賢德大度的性.子不會因此記恨自己,但這樣熱情到底也奇怪,因此牧碧微態度客氣歸客氣,仔細聽來卻也是什麼事都沒應。
“我這幾日忙得緊,不想一個疏忽,竟叫曹木那刁奴怠慢了青衣,如今我已着人送他去內司領刑了,還望牧青衣念我薄面,莫要氣惱了薜荔山庭纔是。”方氏說的是薜荔山庭可不是曹木,言下之意自然是牧碧微若要繼續遷怒曹木她是不管的。
聽了她這話,牧碧微暗道內司裡頭果然明爭暗鬥得激烈,莫非方氏今兒叫自己過來就是爲了借自己把那守門的曹木趕走?
也不知道那曹木什麼來頭,挽袂對他熟悉,可見在薜荔山庭這邊守門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方氏身爲正三品賢人,又是太后的人,居然也忍了這麼些日子。
這麼想着牧碧微到底覺得自己被利用了,面上笑容也透着幾分冷淡,道:“說起這事我也奇怪呢,我與那位曹公公可是頭一回見面,怎的他就這樣厭着我?莫非我當真是面目可憎麼?”說着一嘆,她本就形容嬌弱,這一嘆充滿委屈與自傷,更是楚楚動人。
方氏道:“曹木本是馮監的遠親,當初馮監進宮還是他介紹的,因早年傷過了腿,內司那邊跑腿的差使就做不了,他又不認識字,帳本之類也看不得,末了只有守門,只是宮門沉重,每日開關他年紀大了也未必推得動,原本叫他在我這裡也是念着馮監的面子照拂他一二,卻不想他上了年紀糊塗至此!”
見方氏果然張口就把事情扯到了馮監身上,牧碧微心頭便是一陣惱火,淡淡道:“原來如此。”
“牧青衣可是以爲我說這話是要青衣去尋馮監的不是?”方氏卻忽然轉向了她,笑了一笑,神色坦然道,“我從前留他守着門也不過是念着才進內司時馮監的指點之恩罷了,若是想他走,馮監那邊說一聲就是,其實曹木也未必稀罕在我這裡屈就呢!”
她這話裡又有藉機生事的乃是曹木,爲要離開薜荔山庭之意,牧碧微究竟入宮日子短,根基淺薄,對內司裡盤根錯節的關係一頭霧水,這會便決定少說少錯,只敷衍道:“哪裡就懷疑賢人了?只不過是想着幾時得罪了曹公公要這樣對付我罷了。”
雖然到這會還沒看到阿善,阿善未必就出了事,但牧碧微還是不想繼續談論曹木,她比較想知道方氏今兒的目的,因此說完之後立刻直言,“賢人今日傳我未知有什麼事?”
“我曉得牧青衣忙。”方氏不冷漠的時候,氣質裡也帶了幾分清冷,顯然不是個喜歡水磨半晌再入港的,她也就寒暄了這麼兩句,就看了眼四周,挽舟和挽柳自然帶着本在前廳伺候的宮女退了下去,挽袂卻是看着牧碧微,牧碧微自然不會怕和方氏單獨相處,便也點了頭。
等人都走了出去,方氏微微笑了一笑,道:“挽袂從前在我這裡時雖然談不上刁鑽,卻也有幾分脾氣,牧青衣究竟是大家子,這教導人的功夫果然是不差的。”
“賢人怕是知道的,牧家人少,不瞞你說,我在閨閣裡頭的時候仗着上面有祖母和母親在,一向都是個萬事不操心的,進了宮來也是笨手笨腳——好在她雖然有幾分脾氣,做事卻也利落。”牧碧微淡淡笑道。
方氏提挽袂卻也不是爲了閒聊,當下也不繞圈子:“青衣若當真是笨手笨腳,我今兒也不請你過來了。”
“賢人這話是什麼意思?”牧碧微面露驚奇之色。
“挽袂那性.子雖然內裡是個欺軟怕硬的,但若沒幾分本事還鎮不容易鎮住她,何況青衣也不過比尋常宮人高一級罷了,尤其牧青衣你進宮坎坷,與衆人更不同,這六宮上上下下盯着你的可不少。”方氏也不含糊,淡淡的道,“如今青衣更是尋上了太后這條線,遠裡我也說不準,但孫貴嬪生產前,青衣的榮耀是減不了的。”
牧碧微咬脣道:“可是太后有什麼吩咐?”
“太后那邊也就是幾句試探敲打的話。”方氏朝她擺了擺手,道,“我覺得以青衣這幾日的所作所爲,尤其是祈年殿裡的動作,聽不聽都一樣,所以也不浪費脣舌了!”
牧碧微自詡多智,但這會聽着方氏這番話也不禁有些迷惘,就聽方氏繼續道:“當然,一會青衣出了這薜荔山庭,最好還是作些誠惶誠恐的臉色,也好叫我交了差使!”
“賢人這話我可聽不太明白了?”
“我自然是有條件的。”方氏也不諱言,她直接道,“對你來說也不難——我有一個妹妹,她名叫方丹顏,如今住在了鄴都城南,同住的有一個老嫗喚作魯孃的伺候着,她如今也有二十二歲了,我想替她尋個人家,只是不想在鄴都左近,最好能夠遠嫁,嫁到西北邊關也可,因此就想託一託你。”
因知道牧碧微如今只是青衣,她又道,“你若肯幫忙,不必擔心不能與家中聯繫上,我身爲賢人,每月裡也有兩日可以出宮去探望她,順道去牧家幫你傳個信兒是沒問題的。”
“這事兒……”牧碧微聽了,卻露出爲難之色,“我如今雖然進了宮,可這替人作媒的事情還是頭一回,不瞞賢人,我家祖母規矩緊得很,講究女子不問外事,父兄雖然在邊關多年,可手底下有沒有合適的人卻不曉得……”
“我這個妹妹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這輩子是個老死宮中的命了,因此一門心思的想叫她好過點,不過也不是指望她嫁得多高。”方氏沉聲道,“官職太高的我也不要,五品以上官吏是決計不要的!只尋那些小官小吏、家世清白人口簡單,最好舅姑性情好、人也忠厚老實的——我聽人說,邊關女子少,因此許多男子,到了二十歲上還沒娶妻,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她如今這個年紀,若在鄴都這邊,不是做人繼室,就是爲妾,我卻是希望她可以堂堂正正的做個元配正妻的!”
這話也等於是解釋了她爲什麼就這麼一個妹妹,卻非要把方丹顏遠嫁的原因,只是牧碧微生性多疑,尤其方氏劈頭就提出嫁到西北,這彷彿滿宮裡最可以尋自己商議的事情在牧碧微看來卻透着幾分荒謬。
“賢人既然這般愛護姊妹,以賢人在太后跟前的體面,何不求了太后做主?如此未必非要嫁到西北就能夠做元配夫人呢,這樣方二娘子到了夫家也斷然沒人敢欺負了她。”牧碧微委婉道。
方氏聽出她話裡的拒絕之意,眉頭一皺,到底嘆了口氣,道:“她不能……唉,我都告訴你罷,左右甘泉宮裡的老人雖然被下了禁口之令,青衣在這宮裡待久了,也未必聽不到。”
她話中頗有自嘲之意,臉色也是難看的緊。
牧碧微忙道:“非是我不願意相信賢人,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實在怕有負賢人重託。”
“你且聽我說了前因後果就曉得這個媒一點也不難做了。”方氏苦笑,“我自幼入宮,在太后跟前伺候多年,又做了這冀闕賢人,手裡多少有點兒積蓄,雖然在青衣眼裡算不得多,可尋常人家吃穿幾輩子也差不多夠了,我那妹妹,容貌生得比我還要美上三分——”
聽起來這方丹顏人既生得美,有個姐姐是宮中高階女官不說,還是高太后跟前出來的,何況妝奩又豐厚,而方氏的要求不過是五品以下的忠厚清白子弟——除了年紀,這要求實在不高,況且方氏說的也沒錯,沈太君雖然規矩緊,但牧碧微與長兄同母所出,關係十分親近,牧碧川雖然不是有心,但回來省親和平時書信也會說幾句西北情形,西北的確女子稀少,又因囤了重兵,許多士卒和小軍官年近而立之年都不能討得一房妻子實在不稀奇,方丹顏的年紀對於鄴都這邊來說普遍都是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到了西北可以挑選的餘地還真不小。
只是她條件這麼好,僅僅爲了做個元配嫡妻,方氏就要將她遠嫁,牧碧微可不相信,反而越發疑心那方丹顏有旁的問題。
見她不接話,方氏也只好把話都說了出來:“我這妹妹,從前也是在甘泉宮裡伺候的。”
牧碧微不由咦了一聲,樑承魏制,宮女都是二十五歲出宮,當然也有蒙了恩典提前出宮的,但那樣多半伺候的貴人就會幫着找一門好婚事——實際上提前出宮除非是伺候的貴人死了,那麼就是因着婚事得了貴人憐憫許她出宮去嫁人。
但方氏既然說方丹顏從前是甘泉宮裡伺候的,而甘泉宮的高太后與溫太妃至今健在,她既然出了宮,怎的還沒嫁人?何況聽挽袂提方氏時從來沒提過她的這個妹妹,論理方丹顏出宮也該有些時候才能夠被遺忘啊!
“她出宮的倉促,實在……實在是……”饒是方氏氣質清冷,說到這裡也不禁以指撫額,露出煩惱頭疼之色,“是飛來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