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又到了命婦覲見之期。
原本按着前朝傳下來的規矩,命婦入宮,是要先到甘泉宮拜見太后,太后發了話,才能夠往各處去見各宮的妃嬪,只是高太后極爲厭惡姬深後宮裡那些個出身卑微的外戚,因此除了那些出身至少四品以上官家的命婦可以到和頤殿上當面給高太后請安外,如唐隆徽的孃家女眷只有在甘泉宮外遠遠被守着宮門的小內侍看着叩幾個頭的份。
何氏雖然入宮以來一直奉承了左昭儀這一邊的人,論出身也算官家女郎,到底人人都曉得其祖上在前朝乃是賤籍,而且何家如今官職也不高,一心靠着女兒上位,高太后很是看不起何家的行事爲人,所以雖然何氏被左昭儀帶着,在高太后跟前也是請過幾回安的,但高太后對她到底看不上眼,因此白氏也只能在甘泉宮外叩了頭,就被景福宮早在附近等着的小內侍引到了定興殿。
定興殿裡燒着熱熱的地龍,何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特意換了一身色彩明豔的硃紅對襟廣秀襦衫配櫻草色留仙裙,展開的廣袖上是絳色纏枝牡丹,葳蕤纏綿直沒入腰間,藏到了織金錦帶裡去,她本就生的明光照人,這樣一穿越發的貴氣逼人,望去正是堂堂皇皇的一宮之主位。
白氏見她親自迎到殿門處,不覺有些詫異:“娘娘怎麼親自迎出來了?”說着就要給她行禮,早被何氏一把拉住往裡走,不在意的說道:“太后那邊這會忙得緊,沒功夫管我這裡的,阿孃進宮這一路辛苦,快快進來吧。”
“到底是在殿門口,萬一叫誰聽見了我倒沒什麼,畢竟我也見不到太后,就怕太后那邊又要說咱們根基淺薄沒了規矩。”因着何氏進宮就得了寵愛,加上她早前買通聶元生和另外幾個能夠出入後宮的侍者,所以即使沒有成爲一宮主位前,與家裡也是一直聯繫着的,況且中間何氏纏着姬深也額外準了白氏進過宮,白氏也不是頭一回來探望女兒。
不過她第一次進宮時,何氏還只是世婦,因着進宮後備受唐隆徽欺壓,好容易爭寵爭到了世婦的位份,又見到母親,自然心情激動,當時沒等白氏給自己行禮就撲到了白氏懷裡,這事情傳到甘泉宮,後來何氏隨左昭儀去請安,被高太后狠狠數落了一番沒規矩。
因此白氏一直記着,這會便不放心的提了出來。
“夫人放心吧,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娘娘進宮不久,才只是世婦,不能居一宮之主位,周圍難免窺探者衆多,如今娘娘乃是堂堂容華,又執掌這景福宮,定興殿上下奴婢們都盯得緊呢!”桃枝知道白氏擔心什麼,她是何氏的陪嫁,從小陪着何氏,也算是白氏跟前長大的,說話便要親近許多。
白氏聽了,也不覺欣慰的望向了自己的長女,嘆道:“咱們何家根基淺薄官職也不高,卻是辛苦大娘獨自在宮裡頭了!”
這一聲大娘卻勾起了何氏對唯一的同母弟弟何海“二郎”的回憶,眼眶頓時一紅,才注意到了白氏今兒雖然爲了進宮所以不敢穿得太素,卻也只一身紫棠錦服,秋香羅裙,佩飾都是從簡從素,何家豪富,雖然對外表現得只如尋常商賈,但實際上比之一些尋常世家也不遜色,何氏自然明白自家的家產有多少,她是嫡支三房裡的嫡長女,白氏是三房的主母,又是進宮,爲了不叫長女丟了面子,前幾回都是力求體面又不逾越的,哪像今兒這樣簡素?
再看白氏雖然因着多年的養尊處優不顯老,如今眼角也出現了細細的紋路……她壓下心中憤懣,親手挽了白氏進到正殿,桃枝打發了原本守在正殿裡的宮人,桃葉親自託了一隻烏木漆盤進來,白氏瞥了眼葵口甜白釉滴斑碗裡凍玉也似幾與瓷壁連成一片裡的幾處載沉載浮,色澤鮮紅,咦了一聲道:“這是櫻桃乳酪?”
如今正是二月中,櫻桃雖然號稱百果第一枝,也斷然沒有出現的這樣早的,不過前魏豪奢之氣極重,櫻桃又是前魏之名果,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百年前魏人花了許多心血種植此物,現在這季節,宮中出現櫻桃並非不可能,可也就兩處——甘泉宮和京畿溫泉山上的泉水邊。
甘泉宮裡栽的幾株不過是前朝某位太后一時興起,因那幾株櫻桃樹已經十分古老,雖然還能結果,但爲了不損傷樹力,歷來都是隻摘一小部分進獻太后的,倒是鄴都城外的溫泉山,因山上大大小小的溫泉很有幾座,所以很栽了些逆時生長的果樹。
只不過這些逆時鮮果,首先進獻太后,接着姬深,然後左昭儀、歐陽凝華、孫貴嬪處是少不了的,高太后十分疼愛獨女宣寧長公主,但安平王與廣陵王那裡也不會少了一份,何況如今朝中左右丞相代攝政事,姬深雖然當面對這兩人都是一口一個老賊,但高太后總要替兒子出面籠絡籠絡……如此一分,何氏雖然得寵,也是極難分到的。
這會白氏看到何氏拿了出來招待自己,自然又驚又喜。
“夫人一向喜歡櫻桃,娘娘前兩日就記着了,是以早早與陛下求了一份。”桃葉笑盈盈的解釋。
白氏聽了,不免嗔道:“再過兩個月我儘可以在外頭買,你又何必爲了我去煩陛下?”
“夫人放心,陛下啊對娘娘上着心呢,娘娘也不過那麼一提,陛下就吩咐以後溫泉山那邊的鮮果都有咱們定興殿一份。”桃枝自然曉得白氏這麼說後最想聽到什麼,當下甜甜的回道。
一聽姬深如此寵愛何氏,白氏果然大喜,何氏見桃枝、桃葉引白氏說了這幾句,她原本眉宇間因獨子喪生的憂愁也去了幾分,心頭一嘆,便問道:“三娘怎的沒帶過來?從前我寄人籬下倒也罷了,如今我已爲一宮主位,她過來也不必看誰眼色,我進宮來還沒見過她呢。”
“她……”白氏聽了這話,攪動乳酪的手不由頓了一頓,露出猶豫之色,何氏見狀心頭一沉——打從何海去了之後,平輩裡頭何氏最關心的就是剩下唯一同父同母的何三娘子!見白氏這麼反應自然就想到了不好的地方,臉色頓變!
好在跟着白氏進宮的使女汀兒雖然一路上沒有插嘴的機會顯得很沉默,性.子卻是機靈的,忙代神情略顯恍惚的白氏回答:“娘娘莫急,三娘好着呢,只是才定了婚事,阿郎說三孃的夫家怕是規矩大,叫三娘抓緊了時間學一學規矩,這一回就先不進宮探望娘娘了!”
何氏聽說何三娘沒事,才鬆了口氣,但接着又狐疑道:“三娘如今才二七,怎的婚事就定了?而且上回阿孃進宮怎也沒與我說起?”
何三娘子的確如外界傳揚的那樣,生得美貌並不遜色乃姐,雖然不似何氏的鋒芒畢露,但性格沉穩,也是個有主意的人,何況還有她親姐姐進宮從良人做到了容華的例子,何家當然不會委屈了她的婚事。
且何家雖然門楣不高,但仗着何氏進宮晉升快,如今一些衰弱的高門大戶也不敢輕易招惹何家,就是怕何容華吹枕頭風,同樣何家的女郎也因爲出了這麼一位寵妃地位大漲,何家心心念唸的進取自然不會叫她們隨意嫁人——何況是何容華唯一的親妹妹?
上一回白氏進宮來,還說過何家長輩的意思是何容華既然進宮不到一年就晉了容華,又至今寵愛不衰,那麼九嬪也不是全沒希望,再者樑朝女子說親雖然有從十二三歲就物色的,但出閣都在二八以上,何三娘子又生的好、有主意,留上兩年到十六歲也不怕找不到好夫婿。
那時候何海還沒身故,何容華也覺得等何海遊歷歸來,設法哄了姬深爲何海謀取一個官身,到底阿姐帶來的榮耀不及兄弟光耀來得有底氣,所以也贊同何家長輩們的想法——怎麼這纔多久,而且何三娘子的兄長何海才故去,三娘子不但定了親事,連宮裡何氏都沒告訴一聲?
這個問題卻不是汀兒敢回答的了,她低下頭去擺明了不敢說,白氏只得強打精神,先不自然的咳了一聲,方道:“是……牧家大郎君!”
“什麼!?”何氏猝然受驚,驚怒之下迅速站起,衣袖甚至帶翻了白氏跟前的櫻桃乳酪,連酪帶碗的翻倒在了白氏身上,汀兒呀了一聲,桃枝等人忙上前按住了何氏急道:“娘娘定一定神!二郎君乃夫人嫡親愛子,這其中定然有什麼緣由!娘娘莫要心慌!”
桃葉也道:“如今寒氣未盡,雖然殿裡頭燒着地龍,可夫人還是先換件衣服好。”
她一面說着一面對白氏和汀兒使個眼色,兩人會意,趁着桃枝對何氏又哄又勸的光景退出了正殿,跟到旁邊一處屋子去更衣,也好讓何氏在這個時間裡冷靜冷靜。
…………………………………………………………………………………………………………
那個老頭吾猜是左莫家族裡的長輩,不喜歡左莫是因爲伊母親的緣故嗎?
和老太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