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身系萬民,如何能說自己受傷爲小事?”宣寧長公主語氣之中不乏教訓之意,她在先帝的子嗣裡頭年紀只比嫡長子安平王小,又深得先帝與高太后鍾愛,已經連世子都立了的廣陵王至今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姬深比廣陵王還要小些,雖然因着方丹顏之事,高太后私下也叮囑了她莫要再將姬深當成幼弟隨意叱責,然而本性難移,這會說話態度到底一時難以逆轉,“受傷之後不立刻召太醫診治,反而容着后妃在這裡嬉鬧,不以爲憂,反而嬉笑連連——依我來說,陛下這回帶來隨駕的這幾個妃嬪着實可恨!”
宣寧長公主這麼說着,向衆人森然一望,膽子最小的顏氏臉色頓時就一白,戴氏、司氏都低了頭,何氏與牧碧微作謙遜之態,目光也微微下垂,只有歐陽氏把頭一揚,她是高太后的孃家侄女,論起來也可算是宣寧長公主的表妹,方纔借姬深受傷攻擊牧碧微未果,如今宣寧長公主來了也是這口吻,歐陽氏自覺有了機會,忙上前道:“表姐不知,我本也是這麼說的,可這牧青衣……”
歐陽氏狠狠瞪了眼牧碧微,正待好生告上一狀,不想牧碧微卻忽然擡起了頭,滿臉慎重之色道:“長公主殿下,不知阮大監身旁之人可就是隨行的太醫?太醫既然到了,如今自然當以給陛下診治爲第一要務,長公主殿下以爲如何?”
“容太醫,你過去吧。”宣寧長公主沒有直接理會她的話,對身後的太醫吩咐了一聲,隨即目光凌厲的掃了她一眼,冷冷道,“爲陛下診治自有太醫在,但問你們伺候陛下不周、輕忽陛下受傷,卻不是一個打岔可以混過去的!”
因牧碧微出言,歐陽氏的話再次被堵了回去,心頭正煩悶,聞言立刻接話道:“牧青衣方纔還說……”
“奴婢以爲如今容太醫既然在給陛下診治,咱們便不該在這裡說話,免的叫太醫分了心。”牧碧微慢條斯理的道,再次將歐陽氏的話打斷,宣寧長公主皺眉看了她一眼,對歐陽氏道:“先看陛下傷勢如何!”
牧碧微見宣寧長公主自己在下首坐了,當下移動腳步,斟了一盞茶水遞到她手邊,宣寧長公主知她本是姬深身邊伺候的女官,如今代姬深招待自己茶水倒也不能算是故意諂媚,但還是多看了她一眼,神色之間若有所思。
那邊容太醫因爲姬深的傷勢不過是皮肉傷,又已經敷過了藥,實在不算什麼,但他早就得了宣寧長公主的吩咐,還是認真看過,又故意誇大其辭,說了許多若不及時診治的下場,宣寧長公主便趁機接口道:“陛下可聽容太醫說了?雖然陛下幼習弓馬,武藝高明,然而所謂千密一疏,似今日這樣的情形,委實是太過冒險了!”
姬深反正今日已經盡興,也不在乎對着姐姐敷衍幾句,當下不假思索,滿口答應道:“二姐放心,朕也只是一時興起,絕非有意涉險,明日若再遇猛獸,使飛鶴衛上就是。”
“陛下,千金之子,已坐不垂堂,又何況是陛下?”宣寧長公主沒想到他狩獵第二日就受了傷,居然興致一點不減,竟連休息一日也不肯,明日還想着出去,當下苦口婆心道,“陛下肩上的傷乃是被山虎撕開,見了風,到底休憩幾日,等傷口好了再出去不遲!”
姬深笑着道:“朕身子健壯,二姐儘管放心就是。”
宣寧長公主是他的姐姐,自然曉得若再勸下去怕是姬深要覺得掃興了,到時候姐弟再生齷齪,怕是不及上回那麼好化解,她本不是個會看人眼色的性.子,奈何做皇女與做皇姐到底不一樣,先帝面前就算她行差踏錯惹了先帝不喜,因是先帝唯一的嫡女,好幾年還是先帝唯一的女兒,就算高太后不幫着求情,先帝自己說上幾句就捨不得了,然姬深卻不一樣。
究竟姬深是高祖親自帶大的,與同胞兄弟阿姐都相處不久,實在不親密。問題是姬深年少繼位,看他的身子骨即使沉迷女色,也是來日方長,在這種情況下,宣寧長公主再矜持再驕傲,總也要爲自己駙馬及子孫後代考慮考慮。若是得罪了姬深,縱然有高太后在,姬深不能把自己這個姐姐怎麼樣,可在樓家子弟的前途上攔上幾回,就如他這幾年做的那樣,明面上有她這個長公主做兒婦,世家對樓家不敢輕視,但因姬深的態度,這幾年樓家也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她還指望這回春狩後姬深能給樓萬古個實權,因此壓了壓心火,轉開話題說到了姬深獵到的那頭虎上。
這是姬深引以爲豪的事情,方纔與幾個妃嬪說的都眉飛色舞,如今自小時常教訓他的姐姐問起來,更是立刻精神抖擻,連太醫都沒叫退下,親自繪聲繪色的描述起了經過來。
宣寧長公主是高太后親自教導出來的,既有皇族成員自然而然的驕傲,又有世家的矜持氣息,對於姬深這樣身份尊貴,身邊也並非缺少可用之人,卻偏偏以身犯險,事後受了傷不思悔改,居然還興致勃勃,實在很看不上,奈何她又不想得罪了這個帝王弟弟,一面敷衍他,一面心裡卻是慶幸方纔來的急,沒將兒子帶在身邊,免得向這個舅父學壞了。
正說着時,殿外小內侍卻進來,道是安平王、廣陵王並百官狩獵歸來,驚聞姬深受傷,因此聯袂而來探望。
聞言歐陽氏便與何氏一起請退,牧碧微卻依舊留在了殿上伺候茶水。
姬深吩咐了請,不多時,便見一行人獵裝未除,匆匆步入,當先兩人中,廣陵王是牧碧微已經見過的,此刻在他身前半步處,一名身材高大、年約而立的華服男子,顯然就是安平王了,身後依着官職跟着這回隨駕的百官,左右丞相年長又需要留在鄴都處置政務,自然是不在其中的。
百官裡頭牧碧微仔細一望,卻見牧齊、牧碧川都在其中,雖然面目都蒼老了些,但看着還算精神,心下不覺一鬆,她故意藉着女官的身份留下,也不過是爲了這點兒私心。
衆人分別見了禮,姬深便吩咐爲安平王、廣陵王並百官賜座,道:“朕隻身與虎鬥,雖將虎斬殺,卻也受了些許小傷,並不要緊,大兄、二兄、二姐並衆卿卻太過鄭重其事了。”
就聽安平王代衆人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安危關係社稷,孤等豈能疏忽?”
“朕雖受傷,卻也得一親手獵殺之惡虎。”姬深不欲再聽一遍宣寧長公主已經說過的話,便果斷轉移起了話題,欣然說道,“朕記得樓堅早年在西北駐紮過多年,受當地苦寒侵襲,每到溼雨之日便有不適,回頭將那虎骨取些去泡酒,彷彿任太醫說過此法可令苦痛有所消減。”他目光一晃看到牧齊,便又加了句,“牧尹也拿一份。”
樓堅是樓萬古的叔父之一,先帝睿宗時大將,也就是牧齊前任的前任,他守邊多年並未出過大的差錯,卻是因痹症不得不提前告老還都,還都後請過無數名醫,高家出身的任太醫也去爲他診治過,卻因風寒入骨太深,只能緩緩將養,姬深雖然厭煩處理朝政,但他記性極好,在高太后處聽任太醫提了一回就記得清楚。
宣寧長公主忙起身代樓堅謝恩,又面有慚色道:“子銘想是忙,到這會都不曾過來請罪。”
原本春狩既然是樓萬古主持,那麼姬深出事,第一個趕到的就應該是樓萬古纔是,但這會百官都過來探望了,安平王、廣陵王都到了,樓萬古卻還不見人影——這時候就是尚公主、又與公主感情和睦的好處了,姬深就算對樓萬古有所不滿,總也要給宣寧長公主幾分面子,當下便道:“獨自與虎搏鬥乃是朕之意,與他人無關,二姐不必擔憂,此事不幹姐夫之事。”
他這麼說等於是幫着樓萬古撇清此事,有他這句話,將來就算有御史彈劾樓萬古,也有姬深親口說樓萬古無罪的話在前頭。
宣寧長公主心頭鬆了口氣,這時候廣陵王便皺眉問:“姐夫到現在沒過來,二姐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嗎?”
“晌午前巡郎想親手替母后獵只青狐做裘衣,因見手頭無事,子銘就陪他去了。”宣寧長公主見姬深才替樓萬古把事情遮掩了,廣陵王卻又提了出來,心下有些不快,但到底淡淡的回答了。
不想廣陵王卻道:“二姐莫怪,只是陛下受傷至今已有些時辰了,至於巡郎欲獵之狐,孤記得離行宮這邊也不算太遠,姐夫騎射高明,隨行應當也不乏狩獵行家,晌午出發獵狐至今未歸不說,陛下受了傷,想必總有人去尋,爲何至今未回?別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他這麼一說,宣寧長公主也吃了一驚,姬深見狀,便吩咐左右:“派人速速去尋!”說着又安慰宣寧,“二兄也只是猜測,朕想未必如此,恐怕是巡郎年少貪玩,姐夫寵愛長子,由着他走遠了。”
“姐夫未必會走遠。”廣陵王搖頭,“畢竟姐夫負責這次春狩,趁着有暇帶巡郎在附近轉悠幾圈還有可能,若是走遠,狩獵中有什麼問題過去請示,豈不是耽誤了正事?”
安平王咳嗽了一聲,暗扯了一把他的袖子道:“正因爲春狩乃是子銘主持,這獵場想來他早已摸熟,如今又帶了一個巡郎,莫非還會特意往那險峻處走不成?孤看十有八.九是走遠了。”
說着對姬深笑道,“巡郎年幼貪玩,待會他們父子歸來,陛下瞧着二妹的面,可不要計較。”
姬深點頭,和顏悅色道:“二姐莫要慌張,恐怕此刻他們已在歸來途中。”
話是這麼說,可被廣陵王直愣愣的兩句話一說,宣寧心下沒來由的慌了起來,忍了一忍,到底沒忍住,起身道:“我還是出去看看!”
見她如此急切,姬深也不阻攔,命身邊飛鶴衛再加派人手去尋——這時候百官也竊竊私語起來,樓萬古能夠被先帝選爲駙馬,雖然如姬深說的那樣,因着先祖的功績,他沒出過鄴都,所以即使學了一身弓馬嫺熟,但卻沒什麼實戰經驗,至於兵法,也多得長輩教導,要說真正排兵演陣也只是在鄴城軍中練練手,而樓家祖上本是鄴城軍中將領之一,給他練手的當然都是樓家長輩的舊部,就沒有不聽話的,因此樓萬古這個將軍的確有些水份,然他性情卻是不差的,舉止有度、進退知機,絕非放.蕩不守職位之人,如今居然至今未來請罪,這實在不能叫人相信廣陵王的話。
牧碧微從沒見過樓萬古,就算見過,此人與她也沒什麼干係,見牧齊與牧碧川都好好的在殿下,她心裡平穩安靜的很,因此恭恭敬敬的侍立在側,心情卻十分安詳,聽殿下議論成一片,姬深也神色凝重,她卻悠閒自在,只是忽然覺得有人似在打量着自己,她下意識擡頭看了過去,頓時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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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梁刀,汝在教壞小盆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