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成走了,牧碧微才從榻上下來,吐了吐舌頭道:“他進來前怎也不問一聲,好沒規矩!”
聶元生好笑道:“我方纔醒來時精神很是不濟,勉強問了問情況,着他去給雷墨傳話,就又睡了過去,想來他這會回來,怕還以爲我仍舊睡着,這才直接進來的。”
“如此倒是幸虧你耳力過人了。”牧碧微感慨了一句,隨即抿了抿嘴,道,“你如今怎麼樣了?”說着伸手去撫了撫他額,聶元生含笑低頭任她撫摩,片刻後,牧碧微方滿意的點頭,“倒是不熱……嗯,你餓了罷?”
聶元生含着笑道:“咱們一起用些就是。”
牧碧微摸了摸自己那件外袍,雖然衣角一些地方沾了雨,但攤開晾了半晌,又被她抱在懷裡焐了半晌,如今卻是快乾了,她將聶元生的外袍脫下還了去,自己換上,挽起袖子,將王成留下的食盒揭開,把裡頭的膳食一一取了出來。
卻是一盒藥膳,雖然整治的精緻,然而牧碧微自小最怕吃藥,看到這情景,便道:“別叫王成看見碗筷不對,你自己用罷,我坐一會就走。”
說着替聶元生先盛了一碗雞湯,道:“先喝點湯暖暖身子,你方纔吹了風,一會可不許了。”
聶元生含笑接了,道:“你食些無妨,等下將桌子推倒,就說我如今身子不濟,失手打翻,誰又辨認得出幾個人用過?”
牧碧微不由得掩嘴笑道:“你平素籌劃的都是朝堂之事,如今爲着多一副碗筷也要這樣子算計?”
“如今也到晚膳的時候了。”聶元生放下碗,捲起袖子,卻是伸手替她添了一碗碧梗米粥,粥是牧碧微平常喝慣了的,只是其中添了幾味草藥,牧碧微見他添粥之時神態專注,心頭一軟,不欲反駁,便順手接了下來,拿勺子舀了一勺,入口碧梗米的清香之中,夾雜着藥材的苦意,若是平常,牧碧微早便丟下碗不肯再吃了,這會卻不得不嚥了下去,還要面色不動,只是放下勺子勸聶元生道:“你把雞湯喝了,這裡頭添了陛下那裡藏的那支血蔘,這幾日專門就放在了廚房裡替你入膳。”
聶元生笑了一笑,端起碗來,將雞湯一飲而盡,卻從食盒底取了一隻大些的碗出來,滿滿盛上,牧碧微見他胃口大開,心下歡喜,不住的替他添着菜,也趁機自己不怎麼動那粥。
如此兩人食畢,看了看銅漏,卻也不過是半個時辰不到,牧碧微想到聶元生方纔的話,便嗔他道:“爲何要給王成定下一個時辰的時間?仔細他生起疑心來。”
“他一個出身平常的小內侍,除了做事殷勤些外也不見多少才能。”聶元生並不擔心,微哂道,“若非投靠了我,這輩子縱然有機會混到奚僕,那也是多年後的事情了,這宮闈裡朝夕禍福,誰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時?”
牧碧微頓時明白了,驚訝道:“莫非他們當初調入宣室殿是你在裡頭出了力嗎?咦,這可不對,我聽挽袂說,那會宣室殿的人手大大換過,除了太后,就是左昭儀主持的。”
“陛下對左昭儀談不上厭惡,但也覺得不會寵愛。”聶元生好笑的看着她,“宣室殿乃是陛下起居之處,又怎麼可能交給左昭儀來處置?”他搖了搖頭,“宣室殿的這些人,除了顧長福等幾個拜阮文儀爲義父的,乃是靠着阮文儀的關心調了進來,其他卻是陛下自己挑的,陛下哪有功夫關心宮中幾個侍者?自然都是我出的主意,嘿嘿,你瞧我是那種做了好事不留名之輩麼?”
他悠悠道,“當時選入宣室殿的內侍,我勸陛下說,太后在宮中多年,又派了莫作司、方賢人在冀闕爲官,兼顧內司,加上阮文儀也明顯親近於太后,如此陛下身邊之人,雖然不至於對陛下不利,但卻無忠心於自己之人,一舉一動,莫不是在太后的眼底下。你想陛下在高祖皇帝與先帝手裡都是被調教極嚴的,好容易登基,守過了三年的孝,當時他正想着緩口氣,乍聽見這麼消息,豈能不怒?
“這時候我就向陛下建議,莫如擇那些才進宮,先前在宮裡也沒什麼根基的內侍,一來年紀小,還不曾被他人拉攏,二來沒有根基,不容易背叛,如此直接調到宣室殿裡伺候,雖然一開始未免有些手忙腳亂的地方,但熬過這段,卻必定是忠於陛下的。”
牧碧微心想姬深的確是這種人,她眨了眨眼睛,笑道:“這話若是你說出來的,我猜應該還有一段——
“你定然還和陛下說,這些新進宮來的小內侍年紀小,難免有規矩錯了的地方,這樣若是不斥責呢,時間長了,他們定然會對君上生出輕慢之心,但若當真嚴罰,一直補充人手到底不成樣子,所以最好的辦法,那就是陛下負責訓斥他們,而你負責求情,這樣就可以叫他們始終維持着對陛下的畏懼之心,不敢怠慢,同時也對你心懷感激,嗯,後頭這句你定然是不會說出來的,是也不是?”
聶元生不由伸手捏了下她的下巴,含笑道:“我也就這麼幾招,你都學了去,若爲男子,這朝上將來可還有我的地方?”
“我若是男子,當初父兄焉能受那等委屈?”牧碧微聞言,斜睨了他一眼,所謂燈下看美人,牧碧微本就姿態柔弱惹人憐愛,這一眼橫波媚態橫生,聶元生不由目光一熾,捏住她下頷的手便有些收不回來。
兩人默了片刻,聶元生的手漸漸移動,慢慢撫摩着她的面龐,半晌後,牧碧微擡手抓住他的手,輕聲道:“你身子還沒好……”
聶元生心下一動,露出一絲驚喜,卻也稍感遺憾,這片刻兩人雖然未曾言語,但四目對視,襯着外頭風雨雷電,卻越發覺得心頭靜謐宜人,心裡竟生出若此刻永遠繼續下去多好?
只是片刻後,牧碧微到底惦記着王成與宮門落鎖,道:“我該走了。”
聶元生也知道時辰已久,牧碧微能夠過來也是冒着險的,只得戀戀不捨的放下手,卻又攜住她手,道:“我送你出去。”
“胡鬧,方纔還叫你莫要再吹冷風,你如今怎麼還能出去?”牧碧微不由輕斥了一句,卻見聶元生面色古怪而無奈的嘆道:“微娘這是把我當做了西平公主了嗎?”
牧碧微呆得一呆,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這口氣倒是頗有幾分彷彿在說西平了,只是不及勸說西平時溫柔,不禁撲哧一笑:“西平纔多大?我與她說話,可是一直輕聲慢語的。”
“對我就兇了麼?”聶元生彷彿玩味的笑了笑,忽然一把用力,牧碧微猝然之下不及防備,竟被他從凳上拉起,身不由己的落進聶元生懷裡,堪堪坐到了他膝頭,這才覺得聶元生雖然未曾痊癒,認真起來雙臂之力卻也非自己能敵。
只是牧碧微雖然驚訝之下低呼了一聲,卻也並不害怕,反而似笑非笑的摟住他脖子,道:“兇你又怎的?”
聶元生與她對望片刻,神色肅然道:“兇的好!”
牧碧微還道他會怎麼說,不想他一本正經之下卻吐出這麼三個字來,不禁掩嘴輕笑,忽然擡頭,主動在他頰上吻了一吻,嗔道:“好啦好啦,我走了,你仔細身子!”
“嗯。”聶元生應了,卻並未放開,而是將下頷放在她肩窩處片刻,方鬆了手臂,叮囑道,“路上小心,若是遇見了人,只要出了青池軒,不妨光明正大的露出身份,就說白日裡被陛下拒了求見,心下不安,未曾知道陛下去了祈年殿,想獨自過來尋陛下,左右你如今貴爲宣徽,沒有十分證據也無人能動你。”
牧碧微從他懷裡起來,掠了掠鬢邊碎髮,嫣然道:“放心放心,如今夜雨凜凜,宮門又還沒鎖,離得遠些哪裡看得清是我?”
便叫聶元生回帳子裡去躲風,自己再開了窗從後走,免得時辰差不多了,與王成撞上。
聶元生不覺啞然失笑:“微娘是將我當做什麼了?”
卻是堅持要送她。
兩人爭執半晌,眼看王成就要過來,牧碧微只得退讓一步,許他在窗邊送自己,卻還是認真給他緊了緊交領,又道:“回頭使王成給你沏壺熱茶去寒。”
“這才秋日光景,微娘竟將我瞧得比西平公主還要脆弱。”聶元生看她這忙前忙後,彷彿自己吹一下風便要如何如何的模樣,微微搖頭,調侃道,“卻不想想我昨兒還奄奄一息,此刻便行動如常,豈是西平公主那樣的弱女能比?”
牧碧微聽他說的漫不經心,便用力在他臂上狠狠一掐,聶元生吃痛,低叫了一聲,苦笑着再三告饒,牧碧微方鬆了手,哼道:“叫你不將我話放心上!當真以爲我收拾不了你嗎?”
說話間她擡手開了窗,這秋末的風雨究竟透着涼,飄風夾雨的迎面撲進來,就是好端端的牧碧微也是一個哆嗦,聶元生忙從後攬住了她心疼道:“忘記問你了——你可有帶傘或蓑衣?”
“我出來時在附近的長信宮偷了一把。”牧碧微道,“阿善在長信宮那裡等我,你不必擔心。”
“當心些,回去也別忘記喝盞薑湯去寒。”聶元生替她將一縷散下的碎髮別至耳後,輕聲叮囑。
牧碧微點了點頭:“這些阿善都安排了,倒是你,陛下雖然留你在宮中靜養,到底不比回去自在,只王成一個伺候你也是不夠……”
“我留在此處卻是爲着便於提醒雷墨他們。”聶元生忙解釋,“王成還可信,其他人卻只能叫雷墨出面,不可讓太多人知道我在背後籌劃,陛下原本打算撥下四個內侍,我好容易才推掉。”
牧碧微抿嘴一笑,想了想又慎重道:“此事差不多了,你到底告幾日假回去好生養好了身子纔好!不然若留下病根,可不了得。”
“我知道。”聶元生忽然俯下身來,貼在她耳畔輕輕說了一句,牧碧微愣了一愣,隨即主動往他懷了一偎,如此短短片刻,便毅然掙開,沉聲道:“我去了。”
目送她跳窗離開,在屋后角落處頓了一頓,想是找到了來時藏在那裡的傘,隨即腳步聲迅速遠去,聶元生輕輕一嘆,擡頭看向間或被電光照亮的天幕,神色悵然,卻又似含進一絲難言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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