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若和你沒關係,我是絕不相信的。”
夜色已深已靜,偏殿燈火安詳,牧碧微的長睫拖出極濃重的陰影,她慢條斯理的把玩着御案上的鎮紙,輕聲說道。
在她對面,聶元生一心二用,手下如飛的批閱着一本本奏章,嘴上隨口道:“嗯?”
“安平王府的事……”牧碧微接過他才改完的一本奏章,放到旁邊的長案上去攤開晾乾,說道,“只是你把這件事情告訴孫氏做什麼?”
聽出她語氣裡的嗔怪,聶元生住了手,將紫毫擱到旁邊筆山上,方笑着道:“不過是拖她下水罷了……你也看出這事與她也脫不了關係了,太后壽辰那日她那麼刻意的無事生非,太后豈有不疑心的道理?”
“那一個寶姬,該不會和孫氏有什麼關係吧?”牧碧微懷疑的問道。
聶元生失笑:“寶姬年長孫氏十歲,她侍奉安平王的時候,孫氏還沒進宮,能有什麼關係?倒是高太后怕是氣得不輕,宮裡有個孫氏,宮外有寶姬,都是出身卑賤的女子,偏偏得寵的很。”
“寶姬也能和孫氏比?”牧碧微不以爲然道,“安平王到底也不是陛下,且聞說她已經被安平王妃毀了容,莫非安平王這樣愛她不成?”
“安平王如今拿了女兒在說事。”聶元生笑着道,“你還不知道罷?白天的時候安平王被太后含怒召進宮,當着榮昌郡夫人的面訓斥了,不想他跪在和頤殿上口口聲聲說安平王妃居心不良,如今事情鬧成了這個樣子,那寶姬所出的庶女今年年方十六,正是該許婚的時候,如今鄴都人人都知道她的生母得罪了王妃高氏,還被高氏親手拿金釵劃花了臉,連帶着舅舅都被溺死了……說叫庶女怎麼出閣將來怎麼做人,這麼說着榮昌郡夫人也不免要向太后請罪,說安平王妃做事衝動了些。”
牧碧微忍不住啐道:“安平王好生過分!他自己寵妾滅妻,使王府釀成這樣大禍不說,如今竟又全怪到了王妃身上,虧得他是太后親生子,換做了是駙馬,合該被弄死纔好!”
又道,“安平王也真奇怪,他就那麼寶貝那個寶姬與庶女?王妃不說,怎麼連世子的面子也不給嗎?”
安平王世子姬恞,牧碧微兩年前就在和頤殿裡見過,是個俊秀明朗的小郎君,也是至今王府唯一的嫡子,論理來說安平王再不待見高氏,總也要給世子留幾分體面,怎麼如今爲着庶女就不管世子了?
聶元生眼神詭異,半晌才淡笑着道:“你進宮也有兩年了,定然覺得陛下是個不守規矩的人,只是正妻做到安平王妃那一個地步,換成了是皇后,陛下還未必會那樣對待,所以當初高祖皇帝爲什麼擇了陛下而不是先帝的嫡長子,不是沒有理由的。”
“……”牧碧微默了一默,心裡卻想姬深也未必就比安平王好上多少,如今看來高太后倒也沒疼錯人,廣陵王的爲人若真有朝中所傳的那麼賢明,從後院來看卻比他的兄弟好太多了。
如此想來樑高祖也當真是太過悲涼了些。
聶元生左右停了筆,便索性歇上一歇,含笑問她:“你今兒晚上怎麼會有功夫過來?”
“我來時帶了宮裡人柳氏。”牧碧微漫不經心的說道,“先在東暖閣裡陪着陛下飲酒作樂,待陛下喝多了,便使柳氏在那裡伺候,自我到長錦宮起,這柳氏乖巧得緊,總也要擡舉擡舉人,她做事也更精神些。”
聶元生不由拾起她手吻了一下,又道:“說起來還沒恭喜你——嗯,後日你也要曉得了,你那長嫂彷彿又有了孕信,昨兒聽說白氏已經收拾行囊住到牧家去了。”
“這一個孩子若是郎君左右也是要姓何的。”牧碧微皺了皺眉,雖然這麼說了,到底還是關心的,“上個月小何氏還隨祖母進宮來着,就算這中間查出來,如今還遠沒到生產的時候,白氏怎麼就住了過去,莫非小何氏有什麼不好?”
畢竟是牧碧川的髮妻,而且小何氏過門一年便爲牧碧川誕了長子牧嶸,便是念着侄子的面子,牧碧微雖然厭惡何氏,對小何氏也談不上不好,只是礙着何氏到底不算很親熱,但再怎麼不太親熱,她也是看不得小何氏被徐氏欺負的,當下就警惕了起來。
“沈太君治府森嚴,再說我也不能叫牧令知道自己沒事總是去打探牧家後院吧?”聶元生啞然失笑道,“不過白氏去牧府住倒有可能與何家有關……嗯,何氏如今寵愛日漸衰弱,你也知道白氏就只有何海一個郎君,也已經沒了,她在何家,全靠了何氏在宮裡得寵纔有些地位,這些日子以來何氏失了寵,何家三房裡就鬧開了。”
“安平王妃現成的例子……”牧碧微不以爲然道,“何氏在宮裡素來厲害得緊呢,那白氏怎麼還掌不住一個何家?”
聶元生但笑不語,牧碧微頓時明白了過來:“你該不會插手了罷?”
“後日命婦覲見,想必小何氏有話要告訴你的。”聶元生笑着道,見牧碧微還要追問,便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聽說,何家因何氏有失寵之勢,很想繼續送個女郎進宮侍奉陛下,白氏自然是急了,這時候小何氏再度傳出孕信,她就借這個機會過府同小何氏商議——畢竟你與她都不高興看到對方,她又擔心何氏,又不想到澄練殿去求你,自然要叮囑小何氏來同你說了,怎麼說你也是小大郎的嫡親姑姑,總要給小何氏幾分面子罷?”
牧碧微聽着,嘆了口氣道:“我是真心不喜歡何氏也不喜歡何家,只是這樣的孃家人我都要可憐何氏了,先不說她如今還沒完全失寵哪!再者,何家以爲這後宮是什麼?陛下喜歡美人是一回事,可侍奉陛下的人莫非是想送就能送進的?若是如此,當年我才進宮又何必要在宣室殿裡做那許久的女官?就是太后送了那沈氏進宮也還是九曲十八彎呢,他們倒拿宮闈當成自己家開的了?”
這番話說完,卻見聶元生若有所思,她心裡頓時有些計較,嗔道:“你老實交代,何家可是你挑唆的?”
“他們若不起這心思,我說再多又有什麼用處?”聶元生狡黠一笑,牧碧微已聽出了他話中之意,掐了他手一把,威脅道:“還不快快告訴我?這口氣忍了兩年了,你既然有打算竟還不告訴我嗎?”
聶元生久習弓馬,掌心虎口都生了繭子,牧碧微那一掐卻恰好在手背,他吃痛之下低頭一看,卻見一輪彎彎的月牙印在了手背上,不覺苦笑道:“這個消息大約要到臘月才能公佈,你可不要提前說出去,也莫做什麼動作,免得被人察覺壞了陛下的事……”
“陛下?”牧碧微驚訝道,“什麼事?”
“太后壽辰那日,因孫氏主動挑釁鬧了那麼一場,你怕是沒留意溫太妃趁着高太后高興的光景同她提了一件事。”聶元生斂了笑,淡淡的道,“高陽王也有十六歲了,該議親了,溫太妃想爲高陽王求一位高家女郎,這事太后自然不會拒絕。”
牧碧微點一點頭:“雖然溫太妃如今沒什麼孃家勢力,然而高陽王究竟是名正言順的王爵,高家女郎珍貴,王妃之位也不是尋常人能夠給的,再者高陽王一向謙遜知禮,又心存仁善,這樣的郎君,尋常人家女郎哪有不動心的道理?”
“謙遜知禮、心存仁善。”聶元生聽了,撫掌輕嘆,喃喃道,“我怎覺得我一個也沒占上?不成,就這麼叫高陽王娶了王妃,我心裡實在過不去,不陰他一把我絕不罷休!我想一想,是了,就從欽天監入手,使那裡的人說高陽王娶誰都成,惟獨娶了高家女,一定是大凶大惡,克盡父母兄長……”
牧碧微撐不住擡手拿起一本沒批閱過的奏章隔着案敲到他額上,哭笑不得的怒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呢?”
“三更半夜當你是巴巴的來看我,不想卻在我跟前誇起了高陽王。”聶元生懶洋洋的說道,“我豈能不給他使點絆子?”
“不許胡鬧啊!”牧碧微忙正色道,“當日我進宮時,多虧了高陽王出言襄助……”
“嗯,若非他出言,桃蕊、桃葉她們也未必能那麼輕鬆的把你騙去下手。”聶元生一臉贊同。
牧碧微又敲他一下,白他一眼道:“那也總比你好——那會你可是忙不迭的替我拆臺來着!”
“我可沒拆你臺。”聶元生很是正經的說道,“我本想着不去管你,拖一拖時辰,那麼蔣遙與計兼然到時正巧可以看見你昏倒在殿外……”
牧碧微怒道:“如此到了陛下跟前,肌膚青白交錯形容不堪,我豈不是進退兩難?”
聶元生很是無奈的看着她道:“今兒既然提起此事,我不得不告訴你,若是無高陽王多事,原本我的打算裡,卻是你若昏倒在蔣、計二人跟前,我正好可以當着陛下的面告訴那兩個老傢伙,你乃是聞說父兄囚在獄中,所以特來苦苦哀求陛下從輕發落,至於納你進宮……那是從來都沒有的事情,如此咬定了你一片孝心,再替你謀個宮妃之位便就不難了……畢竟西北也不是隻你父兄二將,他們執掌朝政,總也要考慮考慮諸將的心情吧?”
這話還沒說完,牧碧微差點一口血吐了出來:“是真是假?”
“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聶元生重新提起筆,蘸了蘸墨汁,悠然說道,“就當做亦真亦假罷!”
他話音才落,牧碧微已經恨得牙癢,抄起幾本奏章,一起砸到了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