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過來時,卻還帶了一個人,遠山眉微黛,丹脣自鮮妍,既稚氣又鮮麗,正是龔世婦那探親探到現在的妹妹小龔氏,她如今已經換了一身華服,可見姬深雖然欣賞荊釵布裙難掩天生麗質的氣質,到底也捨不得她受苦。
小龔氏這會穿着硃砂掐銀牙對襟窄袖上襦,繫着淺一色酡顏寶相花紋羅裙,頭髮還是照着沒出閣的少女梳了雙丫髻,望去活潑而不失俏皮,她一進殿,看到牧碧微,眼睛就是一亮,脣齒微動,若不是旁邊卓衡輕咳一聲,早就叫出聲來,饒是如此,待姬深在上首方纔曲氏的位置坐定,還是立刻歡喜出聲道:“宣徽娘娘怎麼會在這裡?”
唐氏早在看到她跟着姬深身邊時就垂下了眼簾,以掩飾嫉恨之情,這會聽小龔氏對牧碧微說話語氣親近,心頭更是一涼,卻聽雷墨咳嗽了一聲,小龔氏忙又退後一步,慌張道:“陛下,我……呃,是奴婢……”
“無妨,初一天真可愛,朕早許你御前進退不必拘束。”姬深和顏悅色的說道,復免了衆人的禮,目光直接落到牧碧微身上,道,“朕聽幼菽派去的人說你們在這兒鬧得厲害,到底是怎麼回事?”
牧碧微聞言,立刻楚楚可憐的落淚道:“陛下要爲妾身和妾身宮裡人做主啊!”
唐氏還沒出言反駁呢,小龔氏一見這模樣立刻急了,也不管殿上其他人,上前扯住了姬深的袖子急急道:“陛下,牧宣徽是個好人,如今竟然哭了,定然是受了極大的委屈,還求陛下爲宣徽娘娘做主!”
牧宣徽若是好人,那本宮豈不是大大的善人?!
唐氏氣得險些吐血,她本就因自己日漸失寵,對姬深身邊的宮妃都懷了敵意,如今這小龔氏還一副迫不及待要站到牧碧微身邊去的模樣,心頭當真是恨得要滴下血來,擡頭搶道:“龔氏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本宮就是那惡人嗎?”
就見小龔氏聞言大吃一驚,下意識的往後一躲,連牧碧微也一副怯生生的樣子望着姬深,姬深立刻沉下了臉:“唐氏你也是宮裡的老人了,茂姿一直說你謙遜靜好,怎麼如今好端端的當着朕的面也爲難起人來?初一進宮不久,天真懵懂,真正可愛,你這樣兇她做什麼?”
又看牧碧微也是一臉委屈,復哼道,“微娘更是柔質纖纖,看來幼菽究竟念着你這隆徽的幾分體面,說是微娘與你在這裡吵得熱鬧,朕在路上就想,微娘一向柔弱,從來不與人爭執的,如何會與你吵起來?不想你卻是篤定了她好.性兒,在這裡仗勢欺人麼?”
唐氏忍住一口心頭血——虧得何氏、牧碧微得勢之後,都因爲一時間動搖不得孫氏,皆不遺餘力的對她打擊着,尤其牧碧微晉升宣徽之後,即使有孫氏幫手,她日子也沒好過過幾回,早有預料,即使如此,擡起頭來時依舊臉色慘白:“陛下……陛下竟這樣想妾身嗎?”
“陛下!”唐氏這邊才傷心的晃了晃,牧碧微已經哭泣得不能自已,整個人都坐不住了,哀慼道,“都是妾身的錯,陛下千萬莫要怪唐姐姐,唐姐姐乃是上嬪隆徽,妾身不過是區區下嬪,又怎麼能與唐姐姐爭執?說起來林良人雖然是無心之失,可到底也是誤推了樂美人的,妾身原本只是想替她求個情,沒想到反而惹得唐姐姐大怒,如今打擾了左昭儀不說,連陛下也被驚動!妾身……妾身實在是……實在是……”
她這裡嗚嗚咽咽,小龔氏看得同情之至,忍不住也掉下淚來,拿帕子擦着眼角小聲道:“陛下,宣徽娘娘性情溫柔,求陛下不要責怪娘娘啊!”
姬深被新歡舊愛這麼一哭一說,哪裡還管得了唐氏,當下親自下階扶起牧碧微,替她拭了淚,輕責道:“朕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就這樣難過了?嗯?”
“陛下……”牧碧微順勢依進他懷裡,委委屈屈的說道,“妾身曉得陛下最近政事繁忙,所以都不敢打擾,今兒沒想到爲了這點子事情驚動了陛下,若早知道如此,妾身就絕對不敢回唐姐姐的話,便叫唐姐姐再訓斥幾句也是使得的……”
唐氏臉色煞白,一字字道:“牧宣徽實在過獎,憑本宮的口才,哪裡來的能力訓斥於你?”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牧碧微立刻驚慌失措的向姬深懷裡一靠,隨即彷彿明白了什麼,重新退了出來,怯生生的道:“妾身……妾身不敢,妾身沒有那個意思……”
“夠了!”姬深怒道,“唐氏你一向嫉妒成性,先前錦娘就是如此!朕本以爲你只是喜歡欺生,不想微娘進宮都兩年了,你還是如此驕橫跋扈!這個隆徽看來你做的很是得意?得意到了連婦德都忘記了?”
他這麼一呵斥,唐氏整個人都跌在了席上,半晌才苦澀一笑,跪下請罪道:“是妾身失儀了,但——”
姬深看也不看她,直接對牧碧微道:“微娘說,是什麼事?”
“陛下!”這會,樂美人被柯氏狠推一把,究竟反應了過來,悽楚哀怨的叫道。
方纔她一直被柯氏有意遮住身形,到此刻才撲了出來,便是爲了這一刻的婉轉呈情,見樂美人如風撲到自己足下,姬深也不禁愣了一下:“樂氏你怎也在此?”
“陛下,此事皆因妾身引起,才使得隆徽娘娘蒙受委屈,求陛下開恩啊!”樂美人方纔被牧碧微所懾,如今公然被推出來拆牧碧微的臺,雖然知道身後有右昭儀撐腰,但孫氏如今究竟不在,心頭髮虛,這一句話說出來,牧碧微立刻擦着淚呵斥道:“樂氏你也是伺候陛下有些時候的人了,這話是怎麼說的?陛下英明神武,幾時冤屈過人了?”
六宮除了新進宮的小龔氏,都知道姬深不喜人忤逆上意的剛愎性.子,樂美人倉促之下被牧碧微抓了話柄,心頭一驚,但她究竟不比唐氏已被姬深厭棄,反應也不慢,立刻掩袖啜泣道:“宣徽娘娘教訓的極是,只是妾身想着若非妾身墜湖,兩位娘娘……不,連同左昭儀也不必被這樣打擾了,因此一切都是妾身的錯,這麼想着妾身心裡實在難過……”
說着遂哀聲哭泣。
姬深一聽樂美人墜湖,不覺失聲道:“你怎的墜了湖?如今可有事情?”說話間就放開了牧碧微去探樂美人的脈搏。
見狀樂氏與唐氏、柯氏等人都是心頭一喜,樂美人放下袖子,含情脈脈的望着姬深,羞澀道:“妾身謝陛下憐恤……多虧了隆徽娘娘及時趕到,妾身換了一身衣裙卻沒什麼事了,只是……”
說話間,她轉頭看向了已經駭得跪地不起的林良人,委屈的說道,“陛下,妾身不敢撒謊,妾身之所以落水,的確是林良人推了妾身一把啊!”
“什麼?”姬深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卻見地上俯伏着一個女子,五體投地,看不清楚面容,但看着也不熟悉,仔細想了一想纔想起來,便怒道,“這賤婢好大的膽子!連朕的美人也敢謀害!”
他正待下令處置了,牧碧微在旁幽幽道:“陛下,妾身冤枉!”
“嗯?”姬深只想起來林良人的大致容貌,一時間也沒能想到她屬於哪一宮,聽牧碧微這麼一說便是一呆,牧碧微也不奇怪,依舊一臉幽怨的說道:“這林氏雖然是長錦宮人,然而一向怯懦,此事在妾身冊封爲宣徽之前,就爲六宮所知,不信陛下可以召柳氏前來對質!”
“牧宣徽,本宮再提醒你一次,人不可貌相!”唐氏在對面跪着依舊未起,森然說道。
牧碧微聞言,才擦拭過的眼淚立刻又掉了下來,恰好落在姬深衣上,她悽聲道:“難道陛下也以爲妾身是那惡毒之人?可是妾身好歹也是陛下欽封的宣徽,論理,樂美人還當向妾身行禮呢,妾身平常雖然忙於照顧西平公主,與樂美人談不上多麼熟諳,可也無冤無仇,妾身做什麼要害樂美人啊?”
最後一句,牧碧微幾乎是喊出來的,足見冤屈之恨。
唐氏被她唱做俱佳氣得險些岔了氣,正要繼續反駁,卻被柯氏暗拉了一把——姬深爲人剛愎,又一向偏心,唐氏既然已經擺明了不得上意,這會說什麼怕在姬深耳中聽了都是錯的,牧氏再不時挑唆幾句那就更錯了。
惟今之計,便是讓同樣得姬深寵愛的樂美人獨自出面……
姬深見牧碧微這珠淚盈盈、面上混雜着悲憤、不敢置信與悽楚無助的模樣果然心疼了,又撇下樂美人去哄她:“微娘不要心急,朕還沒說話呢,哪裡就冤枉你了?何況微娘稟性朕還不清楚麼?這林氏在你入住長錦宮前就已經住了進去,如今她作了惡事如何能夠算到你頭上?一切都只怪她仗着資歷又欺你寬容,這等刁鑽婦人,朕自當重處!”
你若是知道牧氏的稟性,怕是早就將她打進了冷宮!
雲臺宮一干人並樂美人都是心中鬱悶得緊,姬深如今事情經過還沒問呢,這番話就已經把牧碧微開脫得乾淨,別說如今沒證據證明牧碧微指使了林氏行事,恐怕就是有證據,姬深也會全部沒看見!
樂美人忙哭道:“宣徽娘娘這話叫妾身什麼都不敢說了……妾身只說是被林良人推下水的,幸虧隆徽娘娘到的及時,妾身才活了一條命,不然,就再也見不到陛下了!而宣徽娘娘爲什麼會在隆徽娘娘訓斥林良人後立刻趕到併力保林良人,妾身不敢妄自揣測啊!”
她這麼且哭且訴,姬深亦覺得不忍,正恨不得分身有術之際,殿後傳來幾聲環佩丁冬聲,衆人不由都看了過去,卻見曲氏換了一身裝束,改穿了錦繡緞襦襯艾綠留仙裙,烏髮也挽成了百合髻模樣,手裡拿着帕子,神色平靜的走了進來,像是壓根沒看到殿中哭成一片的場景與姬深的忙碌一樣,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待姬深心煩意亂的免了,才淡淡的道:“我這幾日身子有些乏,午後總喜歡休憩片刻,怠慢陛下了。”
話是這麼說,曲氏卻已經不客氣的在附近挑了一席跪坐下來,一點怠慢的意思也沒有。
姬深卻也沒計較,只是埋怨道:“微娘她們既然過來尋你,你也得給拿個章程啊!”
曲氏淡淡的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聽來聽去都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想着陛下最是聖明,何況樂氏、林氏也還罷了,一個是隆徽,一個是宣徽,都爲九嬪之一,位份不低,委屈了誰都不好,冤枉了誰都不對,不請陛下出面,就只能帶她們去和頤殿了,但太后如今忙着,我也不好打擾。”
“太后嘗命你代攝六宮之事,你這模樣倒將太后懿旨置於何地?”姬深皺眉訓斥道。
而還在作委屈憤怒狀的牧碧微卻爲這一言所驚,驀然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