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
桃蕊驚道:“可那歐陽氏不是早就……早就……”
“她是被廢棄了,可不是死了。”何氏冷靜的說道,“昔日驕行宮中的昭訓娘娘,被以謀害宮人、嫉妒成性的罪名貶爲美人,搬出含光殿,住到了偏遠的蘭林宮!問題是她可還沒死!”
她嘆了口氣,難掩失落與懊悔,“歐陽氏一直以來都驕橫霸道,論心機也不過爾爾,更不是什麼擅忍的性情!她身邊要不是有個年長又沉得住氣的邵氏,不必等到本宮出手,右昭儀就能借陛下的手料理了她!所以她被廢棄後,本宮也把她丟到了腦後,可是誰能想到她竟在蘭林宮裡苦苦熬了兩年,至今沒死不說,還報了當年之仇呢?”
桃蕊怒道:“如今她也不過是個美人!當初還是昭訓的時候,娘娘都能收拾了她,何況這會?”
“正因爲她如今不但是美人,而且也沒什麼聖眷了。”何氏冷靜異常,緩緩的道,“本宮即使猜到了她的所爲,卻也沒辦法她!”
“她是歐陽家的女兒,太后的外甥女,先前她被廢棄,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后多少清楚!何況那卻死香毫無痕跡,唯一的破綻是血液會短時間變紫,可你們收拾的時候就又變了回去,即使拿到陛下跟前,也已經查不出來了,或者說,太醫也不敢查出來!”何氏一字字道,“有太后在,陛下除了享樂旁的又不愛管,有哪個太醫,會冒着得罪整個歐陽家的危險,來告訴陛下?”
“歐陽氏可是太后親自點進宮的!她謀害宮人,還可以說是陛下寵愛牧氏,所以重罰了她,可謀害皇嗣這個罪名……”何氏淡淡的笑了,“別忘記當初宮裡兩位有孕的妃子同一天的難產!那是陛下與太后之間難去的芥蒂……若歐陽氏坐實了謀害本宮腹中之子的罪名,那陛下會怎麼想太后?可陛下也不可能殺了太后,但這麼一來,太后非殺了本宮不可!”
桃蕊委屈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本宮判斷那卻死香,還有一個緣故。”何氏幽幽的道,伸手撫上了比之往日衰老粗糙了許多的面頰,輕聲道,“孕中本是生機勃勃,那卻死香卻是污濁死香,所以孕中嗅了卻死香的人,除了小產之外,容貌也會加速衰老!不然,世家底蘊,盡多的是叫本宮沒了子嗣的東西,又怎麼會偏偏用上這卻死香?”
“娘娘!”桃蕊又驚又怒,含着淚道,“娘娘容顏衰老竟是爲此?難道……難道此物就沒法解嗎?”
何氏低笑:“怎麼沒法解?”她眯起眼,看着帳外的月光,慢慢的道,“你沒發現,本宮雖然一向喜歡這月光,但從小產後,卻一直沒再照過了嗎?”
桃蕊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正看見了殿外風過之後樹影一陣搖晃,影影幢幢之間,那原本只是冷清的月華也帶進了幾分糝人,她下意識的哆嗦了下,吃驚道:“娘娘說什麼?”
“這香是死香。”何氏悠悠的道,“要解去它其實很容易,因爲它在月下會自己揮發殆盡……”
桃蕊一怔:“那娘娘爲什麼……”
“因爲若是用這個方法解了,雖然可以恢復容貌,卻再也不能有子嗣了!”何氏悽然道,“所以,本宮思來想去,究竟下不了這個決心……桃蕊,你說,本宮該怎麼做?”
“娘娘,難道沒有別的方法?”桃蕊近乎哀求的問道——何家的門楣放在了那裡,就是何氏早年盛寵時,何家也沒能夠入朝,靠孃家,何氏是不可能的了!宮闈中,敵人大把,卻無一個盟友,更何況,外臣中,不提歐陽家、牧家,那天子近臣聶元生……論寵愛,何氏即使如今恢復了容貌就能夠重新得寵,可若無子,將來日子怎麼過?
何氏輕聲道:“有啊!”
桃蕊還不及高興,卻聽她苦澀道,“前朝有一種大秦來的名藥,可以解除萬毒,卻萬金難求,當年,那牧氏與她的乳母一起中了離恨香並黃櫨之毒,她中的尤其重,卻能夠活回來,恐怕就是因爲牧家在前魏時極得魏帝信任,祖上賜了那樣的藥下來……但這樣的藥極爲珍貴,就算牧家曾得魏帝賞賜,恐怕也就那麼一份了!”
她嘆息,“善惡終報,本宮並不懼怕,只不過不曾想報得這樣快而已!”
“即使牧家沒了那樣的藥,可是娘娘如今還年輕,何家也有錢,區區萬金並不算什麼,使了人慢慢的找不行麼?”桃蕊哽咽着問。
何氏笑了:“本宮能等,可寶娘這樣快的懷上了第二個孩子,若是次子,這一個孩子能等麼?”
桃蕊怔道:“三孃的次子過繼給已故的二郎君,這不是早先就說好的麼?今兒個聽夫人和三孃的意思,牧家也沒有翻悔啊?”
“他們不翻悔,卻不會幫忙。”何氏幽冷道,“牧家子嗣不興,別說嫡子,就是庶子庶女,如果有,也定然不肯隨便過繼的!在這件事情上,何家一定不肯同意,你沒聽夫人說的話嗎?陛下才一個月沒到本宮這裡來,外頭何家就坐不住,打着想再進人的主意了!更別說在本族子孫昌盛的情況下,叫外甥過繼!”
說到末了幾句,何氏用力捏緊了拳,眼神冰寒!
桃蕊吃驚道:“這才一個月而已,他們怎麼就知道了?難道?”她忽得一個激靈,辯解道,“奴婢們絕對不敢背叛娘娘啊!”
“本宮知道!”何氏並沒有懷疑她,搖了搖頭,淡淡的道,“這宮裡恨本宮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宮闈消息傳遞不便,那聶元生不是至今出入宮闈不禁嗎?以他爲人,恐怕沒少向何家拿本宮的消息換銀錢!”
“何家如今連放棄本宮的主意都打了起來,若本宮還不能復寵,別說過繼之事,怕是連阿孃都要沒立足之地了!”何氏咬牙切齒道,“這等涼薄人家,本宮怎麼就這麼命苦——”
桃蕊惶聲道:“可是娘娘,牧家縱然不肯管這件事情,到底是說好的事情,總也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吧?”
“嘿!”何氏卻比她想的遠,“用輿論逼他們出手也沒用,姻親到底是姻親,這件事情上,按着大義名份,他們以權逼迫了何家,才叫做逾越無禮呢!而且牧家怕是樂得看本宮在這眼節骨上失寵!回頭過繼不成,牧家多留個嫡子正好!”
桃蕊哭泣道:“可是拖上一拖……”
“拖不得!”何氏悠悠的道,“拖上多久呢?若是三年五年都尋不到那解藥,就算本宮還能撐,可你別忘記,小孩子總也要長大記事了,何家與牧家對比一下就知道該選擇誰家,那筆銀錢又算什麼?海郎到死連個官身都沒有,牧碧川如今已經是上州司馬,還有個尚書令的父親爲朝中重臣!一旦給了牧家時間,將他教導得死活不肯過繼……到時候怕是勉強入了族譜也是個亂子!當初和牧家說的是次子,又不是說一定要個嗣子,只要把這個次子教的不同意過繼了……咱們又能如何?!”
她深吸了一口氣,“所以必須在小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把事情定了,有了名份,才能慢慢的引導教誨,好使他不要那麼怨恨……怎麼能拖?嗯?”
桃蕊含淚道:“可是娘娘,皇嗣……”
“皇嗣也未必一定要自己生的。”何氏悵然的隔帳望着不遠處的悽清之色,低聲道,“去了一個龔氏,這滿宮裡,本宮不信尋不出個知趣的來!可海郎的嗣子,卻就這麼一次機會!”
聞言,桃蕊狠了狠心,到底把話說出了口:“娘娘這樣急着解去卻死香的毒,無非是爲了三娘子這樣快的又有了身孕,若是三娘子這一胎是個女郎,或者忽然沒了……”
她剩下的話被何氏突如其來的凌厲一瞥看得再也說不出來!
何氏定定的看了她許久,方慢慢的道:“你給本宮記住——本宮當初學琴棋書畫也好,練歌舞也好,入宮爭寵也好,不是爲了何家,而是爲了阿孃和海郎、三娘!”
她緩緩閉上了眼,“爲了他們,本宮不怕任何報應,也不在乎作再大的孽!可本宮……卻絕不會對他們任何一人下手!海郎死了,如今,本宮同母所出的,只剩了三娘,本宮寧可自己終身無所出,也絕不要她受半點傷害委屈!!”
桃蕊到底是她的陪嫁,雖然看出何氏已經怒到了極點,卻還是壯着膽子繼續說了一句:“可三娘左右已經有了一子,何況牧家不比宮裡,三娘縱然小產了將來也未必不能再有,但娘娘,卻只有這一次機會了啊!”
她話音才落,卻聽得“啪!”一聲脆響,竟是何氏猛然直起身,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
這一下何氏幾乎用盡了全力,直打得桃蕊眼前一片昏花,半晌方覺得鼻下淌出溫熱來,她不及擦拭,死死抓住了榻沿,叫道:“娘娘就是打死了奴婢,奴婢也要說這句話——三孃的一個孩子,憑什麼換娘娘的一生無子?!”
“因爲本宮是長姐!”何氏復一個耳光重重摑到了她臉上,將桃蕊打得向後仆倒,一直倒在了冰冷的殿磚上,方聽何氏一字字清晰的道,“自小,本宮寧可自己受再多委屈再多苦,也不叫他們有半點兒吃虧!若非本宮心太急,催着海郎才束髮就離家歷練……他又怎會死在雪藍關?本宮恨牧家、恨柔然,可最恨的,卻是自己!”
末了一句,何氏語聲顫抖而嗚咽,她慢慢的道,“本宮因着自己的決定,已經害死了唯一的親弟弟!你如今,是要本宮連剩下唯一的親妹妹……也要傷害嗎?!”
她語氣森然的道,“本宮的錯,本宮作的孽,本宮自己還,絕不波及阿孃和寶娘一星半點!”
桃蕊艱難的擡起頭來,向榻上看去,卻見何氏只着中衣,赤着雙足,也不看她,就那麼義無返顧的、一步一步,挑帳而出,向殿窗邊的月中走去……
靜悄悄的夜色裡,驀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厲呼:“娘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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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何氏其實真心是個好姐姐
悲劇的是
她遇見了何家這麼個奇葩又糾結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