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絞盡腦汁寫出來的情深意重、幾處還叫阿善拿水刻意滴上出,作出氤氳如被淚染的痕跡、務必要顯得自己情絲百結對姬深無比掛念的書信還沒送走,晚上聶元生卻披着一身秋霜到了。
他進了內室,先低聲叫了阿善,待牧碧微察覺,披衣出來看,他忙道:“你快回帳子裡去,仔細感了寒氣!我趁夜過來,等散一散霜意再進去。”
“沒事罷?”牧碧微問。
“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你。”聶元生笑着道,“你進去吧。”
牧碧微回帳子裡去,在榻上躺了會,聶元生這才進來,先問她近來情景,牧碧微懶洋洋的道:“今兒個祖母與大嫂過來探了我,碧城送她們來的,只是先前在外頭沒進來,我這會也沒心思與他多說,不過後來叫進來寒暄了幾句,叮囑他好好的送祖母回了家再去宮裡當差。”
就問他:“你今晚竟有空?”
聶元生嘆了口氣:“我心裡悶,尋個藉口與陛下告了假,來見一見你,心情也好些。”
牧碧微奇道:“出了什麼事?”聶元生作爲姬深寵臣,雖然被許多世家出身的臣子羨慕嫉妒恨並不齒着,但向來城府深沉,鮮有失色之時,如今居然會悶到了連奏章都改不下去的地步,這是何等大事?
“你別慌。”見她驚訝,聶元生倒急了,哄道,“其實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左右那蘇氏已經進了宮,位份也定了……卻是蘇平害不成了。”
牧碧微聽了這話,心裡稍定,就追問下去:“蘇平爲何害不成了?”
“只因他也不知道從哪裡看出了這回陛見陛下的心思,竟是帶着營州剩下的家眷並族人一起上路——這才拖延到了太后壽辰之後才抵達鄴都,並且一到鄴都,直接求見陛下,見了陛下,禮還沒行完,就要求交還三十萬營州軍的兵符!”聶元生苦笑了一聲,“陛下要殺他,本就是爲了那三十萬營州軍,如今他連兵符都不要、閤家老小並族人都遷移到了鄴都,顯然是鐵了心的要交權,你說陛下還怎麼殺?”
聞言牧碧微也是瞠目結舌,立刻就想到了要點,緊張道:“你……你算計那蘇平的事情……”
“當時只有我與陛下在,還能有誰泄露?”聶元生嘆了口氣。
見他神色之間頗爲失意,牧碧微就安慰他道:“這也沒有什麼,左右你當初勸起陛下對蘇平的疑心,是爲了阻止那蘇孜紜爲後,現下她不過一個貴妃,還與宮中許多人有仇,恰好我此刻還在行宮,不定回去之後她已經被多少人算計了呢!如今蘇平又不知道你之前進的言,料想也沒法針對着你……左右當初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他既然識趣,可見命不該絕,何必記在心上呢?”
聶元生嘆了口氣道:“本是連環計!”當下就將自己之前叫高峻安排的戲碼告訴了她,“這樣高峻坐上飛鶴衛統領之位卻沒了最好的機會!”
“慢慢來罷……左右蔣遙不在任了,蔣儼也死了,那蔣倘獨木難支,高七卻還佔了個太后同族的身份,料想前程似錦的。”牧碧微安慰道。
聶元生聽她說了這會的話,心情也有些放鬆,便隨口道:“這連環計不成其實還在其次,問題是蘇平不死,先前我祖父臨終所留的幾件事情怕是極爲難辦的,我……”他話還沒說完,卻覺得耳朵一陣劇痛,卻是牧碧微怒氣衝衝的扯了,杏眼圓瞪,怒喝道:“好啊!你騙我!先前還道,算計那蘇平皆是爲了那蘇孜紜氣勢洶洶、刻意與我爲難的緣故!不想你竟是爲着你祖父的遺願——你這口是心非的狠心人!你給我出去!”
外頭阿善聽見她的怒喝趕緊闖了進來,警惕道:“女郎?”
牧碧微這才覺得自己方纔聲音太高了些,忙放低了聲音道:“阿善,沒事。”
聶元生亦忍着痛低聲告饒,阿善在帳子外看了看,覺得不像是牧碧微吃虧的模樣,這纔再次退了出去,聶元生苦笑着忍痛道:“你聽我解釋——哎!痛!是這樣的——當初算計他也是爲了你啊!不然我也沒必要這麼快就動手!如今諸事都早,此刻殺他卻對祖父當初的要求不合的!”
如此再三的告饒,又說了無數甜言蜜語,牧碧微才餘怒未消的鬆了手,恨道:“你呀,還道你是個老實人,不想盡也騙我!想必你方纔和之前說的那些好聽話,也不過是哄我罷了!”說着越想越覺得自己委屈,禁不住流下淚來,頓時也忘記了自己之前還在想着,爲了溫太妃的恩情,要勸說聶元生頂好給蘇平留條生路。
聶元生見她落淚,心疼之極,又是哄又是勸,好容易牧碧微不哭了,卻冷着個臉不理睬他。
聶元生無奈,只得道:“你聽我說祖父臨終要我做的事情……”
“誰要聽?”牧碧微咬牙切齒的恨道,“你就會說好聽的話來哄我,誰曉得是真是假呢?枉費我把你說的話句句當真!如今看來你說叫我安心養着身子旁的交給你,也未必是真的!還不知道我們母子兩個什麼時候死在了什麼地方呢!”
聽她說到這份上,聶元生一皺眉,沉聲道:“若你們母子有不測,我必死於你們之先!不然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教我魂魄永無寧日、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他這誓言甚重,牧碧微聽了又心疼了,怒道:“你好生解釋不就成了?!幾句氣話也說出這樣的話來!”
“……”聶元生決定莫要與此刻的牧碧微講理,只得重新再把剛纔說過的話解釋了一遍,牧碧微這回倒是哼着聽了,就問:“你祖父叫你要害死蘇平做什麼?我記得臨沂郡公去時,蘇平固然已經接了武英郡公之位,但一向在營州,偶爾幾次到鄴都敘職,也不曾與臨沂郡公有什麼不好啊?”
“祖父他在高祖時號稱君下第一人,蘇平怎會與他過不去?”聶元生見她可算不生氣,認真說事情了,心裡鬆了口氣,含笑摸了摸她垂在肩頭的長髮,溫言道,“卻是這麼回事……嗯,到底還是爲了他那三十萬營州軍,你知道前魏亡故之後,我大梁的高祖並南齊的太祖是如何能夠平分天下的?無非是神武帝去後,虎符因緣巧合的叫其時是丞相的高祖得了,而左丘家本是前魏世代領着兵的武將罷了!”
牧碧微沉吟道:“臨沂郡公是擔心蘇平成爲我大梁高祖第二或者是南齊的太祖第二?只是……前魏時,手握重兵的權臣也不是一個兩個,未到魏亡,又有誰能得手呢?何況蘇平手裡固然有三十萬大軍,鄴城軍就不止三十萬了,還有飛鶴衛,並西北的軍隊呢!”
聶元生笑了笑道:“你瞧陛下像是明君麼?”
“臨沂郡公那會就看出了陛下不是明君的料?”牧碧微正驚訝這傳說之中一直憂國憂民的好丞相爲什麼還會同意高祖立姬深,但轉念一向,又明白了——到底丞相也是人,也要疼孫子啊!
看出她的意思,聶元生卻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嗯,祖父受高祖賞識,亦曾受樓皇后大恩,在這件事情上卻是存心爲大梁着想的。”
他沉吟了下,道,“你不知道——當初大梁與南齊劃怒川而治,高祖始終沒能打過怒川去,就是因爲蘇家降後,一直阻攔着討南之事,不斷從中阻攔的緣故!因此祖父臨終前,嘗與我留話,說是蘇家不除,營州軍不收回,討南永無指望!”
牧碧微到底也是武將之女,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蘇家爲何要阻止討南:“他們可是怕鳥盡弓藏?”
“正是如此。”聶元生點頭,沉重道,“南齊一日不滅,大梁一日當不起三十萬兵馬作亂!何況前魏亡故之後,天下動亂十幾年,民心思安,蘇家想方設法的拖了那麼幾年,原本橫掃北方、打得左丘家兵敗如山倒的鐵騎士卒也生出歸田園居的想法,即使高祖也不得不黯然打消了念頭,在怒川邊空留一嘆,宣佈止息兵戈,休養生息……只能在冀闕宮中加蓋起了幾間江南風情的小院聊以安慰!”
“既然擔當不起三十萬營州軍的作亂,怎的你這會就能殺蘇平?”牧碧微疑惑道。
聶元生笑了一笑:“當年,高祖因爲討南一直不順,民心思安,只得放棄,如今亦是因爲民心思安,將士卸甲三十餘年,大梁如今也算太平和寧,誰會成日裡保持着一腔血勇專門爲了反叛?加上先把蘇平誆進鄴都殺了,你想那三十萬營州軍羣龍無首,武英郡世子究竟年輕啊!”
牧碧微聽到此處,忽然問:“那你爲何還要說爲了我殺他殺早了?再過些年,世子羽翼豐滿,便是又一個蘇平,豈不是殺了蘇平也無用?”
“到那時候,我自然是連世子一起設計弄死了。”聶元生嘆了口氣,“殺他殺早了是因爲我如今實在沒有人手出來接手營州軍!”
他搖着頭道,“原本打算趁這幾年功夫栽培提拔些寒門將士,也好爲營州軍預備,不想事出突然,我之前也同你說過,是將祖父當初所留的盤算先用上了一些……嗯,所以可也不算騙你,至多算沒與你說清楚……”
話還沒說完,又被牧碧微瞪了一眼:“你還敢狡辯!”
“是是是,我不說了。”聶元生含了笑,又嘆息道,“如今營州軍意外歸入朝廷,卻是便宜了曲家!”
牧碧微沉吟道:“是曲家?居然不是高家?”
“高家如今沒有合宜的人,其實這也是高太后的意思。”聶元生眯起眼,道,“畢竟營州軍好歹也有三十萬,又是前魏起就由蘇家掌着的私軍!如今蘇平雖然連族人都帶到鄴都,擺明了不肯與他們藕斷絲連來表決心了,但營州軍駐紮怒川之畔,這些年不時與南齊有所接觸,事實上當年高祖恨蘇家阻攔討南,挾其時氣勢如虹的百萬大軍卻沒有對蘇家動手,也因爲營州位置好,恰在怒川邊上,合軍上下都極擅舟楫,那蘇家若是不敵,索性放棄營州投了南齊,卻是麻煩了!這些驕兵悍將,沒個厲害些的統帥怎麼可能馴服?蘇平去後,能做營州軍統帥的,如今放眼上下也不出五指之數。”
他數着道,“高家只有榮昌郡公能當此任、曲家也只有威烈伯,你父親牧令也可以,此外就是西北的倪珍,問題是倪珍去了營州軍,西北統帥卻是誰去任?三十萬兵馬不是兒戲,經久無帥可不成,我估計倉促之下,高太后不肯讓榮昌郡公離開鄴都——畢竟鄴城軍需要榮昌郡公看着,那就是威烈伯了。”
聽出他話中的意思,牧碧微眼睛一亮:“這麼說來,太后對曲家生了疑心?”
聶元生含笑一捏她鼻子,道:“你還裝糊塗?若不是你主動對左昭儀示弱求助,又叫太醫斷出男胎,太后怎會多這個心?”他微笑着道,“既然太后已經生了疑,那我這次也不能什麼都撈不到,好歹再插一手罷……祖父當初的叮囑卻只能迂迴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