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這番話,面色一片沉靜,心下卻幾乎停了跳,卻見聶元生直直盯住了自己,目光灼灼,半晌方玩味一笑:“下官本是奉了聖命去冀闕宮中取幾件賞賜之物,卻莫名其妙出現在了德陽宮裡,青衣以爲下官就有合適的理由嗎?”他搖頭笑道,“青衣多心了!”
“妾身打小性.子急,侍郎莫要見怪。”聞言,牧碧微暗鬆了一口氣,面上卻只淡淡一笑。
聶元生不置可否,只是重複了一道:“下官去冀闕,是去開陛下的私庫取些珍品賜於宮中貴人的。”
“妾身聽說今兒是孫貴嬪宮裡人小何美人的生辰,陛下可是爲她賀壽麼?”牧碧微的心思還放在含光殿上,聞言隨口道。
“青衣說起來如今也是陛下近侍,卻到底不夠關心陛下——小何美人承寵也才那麼幾次,如何當得起陛下親自賜物?還是陛下私庫之物?”聶元生含笑說道。
牧碧微心下一動,頓時收回了打量含光殿的目光:“侍郎是說……”
“自然是爲了賜予平樂宮主位順華娘娘姜氏!”見牧碧微面上閃過一絲愕然之色,聶元生吐了口氣,輕笑着上前一步,俯在她耳畔飛快的道,“至於順華娘娘得賞賜的原因,下官以爲青衣聽了會更驚訝的——方纔姜順華至安福宮祈年殿尋陛下哭訴昭訓歐陽氏並容華何氏在平樂宮中對其無禮,陛下才聽了幾句,姜順華便暈了過去,貴嬪娘娘擔心她氣壞了身子,特特使了人召太醫前去爲順華娘娘診治,結果卻診出順華娘娘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子……這還是陛下頭一個子嗣呢,想必昭訓娘娘就是躲到了甘泉宮也免不了一番斥責了!”
他說話之時的氣息撲在牧碧微耳上,然而牧碧微卻爲他所言震驚,猛然擡起頭道:“兩個月?我聽說宮裡貴人定時請有平安脈,怎麼會?”
聶元生見她情急之下居然連自稱都換了,眼中露出一絲笑意,若無其事的退了一步,笑着道:“青衣才進宮,還不知道宮裡的冷暖,譬如長信宮裡的範世婦、司御女,從前得寵時,雖然是嬪位,但份例卻比九嬪,如今失了寵,吃穿用度怕是連青衣此刻都有所不及!當然姜順華還不至於說是失寵,可方纔她查出身孕,陛下按着規矩令阮文儀至攝六宮事務的左昭儀殿中取了彤史前去查看——下官當時恰好在側,蒙陛下恩准不必特別迴避,青衣可知道姜順華這幾個月侍寢的次數麼?”
不待牧碧微回答,聶元生已經說了答案,他淡笑着道,“最近四個月,姜順華一共侍寢了三次,而最近一次,正是兩月之前,這兩個月,彤史上幾乎都是何容華與孫貴嬪!”
牧碧微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使是下嬪,寵愛漸衰,居然連太醫院都輕看一眼,平安脈都敷衍了事了。這麼說來今兒姜順華出現在梅林之中,並與歐陽氏衝突倒是早有目的——咦,可是若只是要讓姬深知道懷孕之事並太醫院並內司的剋扣冷落,又何必非要與歐陽氏衝突?
姜順華固然已經兩個月不曾承寵,可怎麼說也是下嬪之位,正經的一宮主位,如今只是被姬深忘記,又不是被姬深厭棄,她直接衝到冀闕宮去求見姬深,姬深聽她說幾句話的功夫總不至於沒有!
就算姬深當真如此薄情,那麼還有高太后,雖然姬深正當壯年,還不至於爲子嗣心急上火,可冊妃兩年以來六宮無所出,高太后總是盼望皇家能夠早日添丁的。何況高太后雖然一向不喜歡出身卑微的宮妃,但姜順華一向靜默,在出身卑微的宮妃裡頭倒是最有大家氣度的一個,她頭上還有無論寵愛還是位份都比她更高更能吸引高太后與前朝仇恨的孫貴嬪並唐隆徽,高太后未必不肯爲她做主。
如今姜順華選擇將自己的身孕之事告訴姬深,也就是說她並沒有以此親近太后的打算,只是就算如此,她又做什麼非要用身孕把太后的甥女拖下水?歐陽氏對自己可着勁兒的踩,那是因爲自己如今不過區區青衣,在這宮裡位份與她差得緊,就是前朝也要顧忌着高氏與歐陽氏的勢力,並不敢太公然得罪了她。
但姜順華不一樣。
姜順華是大家子的奴婢出身,雖然高太后爲了全那一家的體面,着人封了口,不許人提起,但既然是做人奴婢的,又做到了主母身邊的心腹使女,姜氏要麼就是那一家的家生子,父母亦是奴婢,要麼就是自小被買進去的死契,不管是哪一個,這些年來都沒聽說姜氏提拔孃家人的,多半是因爲從前主家的緣故——畢竟此事太過沒臉,姜氏就這麼留在宮裡,外頭只曉得一個姜順華,旁的都不知道,若她孃家因此得了賞賜,鄴都雖然不小,但對於那些個世家望族來說,屆時一查便知,高太后又怎能封得住私下裡的議論?
因此姜氏反而無需顧忌孃家——倘若她還有孃家的話——在前朝的處境,因爲反正是不可能擡舉的,至多私下裡給些銀錢還要叮囑把口封緊了。至於後宮,姜氏的位份可就比昭訓低了一級,而且她還是姬深自己要求冊的,不比歐陽氏是靠了高太后才得以位列昭訓。
所以歐陽氏就算心裡看不起她,也不可能如對付牧碧微這樣公然的說話打臉,甚至一怒之下要直接着人動手。以姜氏在宮裡風評一個“靜默”的從前之舉,實在沒必要爲了歐陽氏那滿宮誰都看不上的行爲如此震怒。
更何況她平時與歐陽氏爭執幾句,跑去姬深跟前哭訴倒也罷了,今日是什麼日子?
小何美人的生辰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主角到底還是孫貴嬪,六宮第一寵妃,要不是高太后和前朝下死勁的反對,這一位早就入主桂魄宮了!
因當年的立後之事,孫貴嬪與左昭儀想來不會和睦,再加上歐陽氏那眼睛生在了額角上的作派,說孫貴嬪會喜歡歐陽氏那才叫見鬼!
姜順華掐着今兒這樣的時候跑去告狀,就算她沒懷孕,只是暈了過去,孫貴嬪都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踩歐陽氏一腳!姜氏的用心,就算姬深看不出來,或者看出來了也不在乎,但高太后呢?
姜氏如今有孕,高太后或者不肯太過爲難了她,甚至還會着歐陽氏與她賠禮——畢竟事情爭端是在平樂宮裡發生的,只是姜氏這麼做到底想幹什麼?她沒有強勢哪怕是派得上用場的孃家,如今連寵愛也淡近乎無了,就算生下了皇長子又怎麼樣呢?姬深這樣的年輕,將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子嗣,雖然如今姬深特特使了自己最寵信的聶元生回自己寢殿開私庫賞賜姜氏,可這頭一個皇子的恩寵也不過這麼幾年——孫貴嬪與何容華侍寢次數那麼多,遲早也會有孕的,一旦姬深的寵妃或者是出身高貴的妃嬪有了身孕,姜氏所出的子嗣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別說姜氏的子嗣了,就是睿宗皇帝的幼子高陽王,如今也快束髮的年紀了,他的生母溫太妃還傳言與高太后關係頗好呢,如今除了爵位外也就那麼一回事。
牧碧微凝神片刻,見聶元生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便哂道:“既然是要賜與姜順華的,侍郎中途爲妾身帶路不要緊嗎?”
“陛下的私庫裡東西多着呢,陛下又親口說了要下官親自挑些好的,下官爲了表示對陛下頭一個子嗣的重視,花的辰光久了些也沒什麼。”聶元生一臉不在意,牧碧微忍不住道:“侍郎幾時到了冀闕宮,莫非宮人不曉得嗎?”
聶元生笑着道:“青衣這樣關心下官,下官深覺無以爲報。”
牧碧微聽這話說的似有譏誚之意,心下暗怒,定了定神,也懶得管他怎麼回姬深,只是道:“既然撲了個空,妾身卻不喜歡空手而歸,聶侍郎若是還不急,不知可願意陪妾身到含光殿裡去一去?”
“自然。”聶元生道,“只是青衣若是在進去前先告訴了下官打算,或者下官比較清楚青衣要去的地方?青衣也知道,這些宮殿都是前魏所遺,前魏一直自詡華族正統,諸宮室建造都採用了周禮記載的制度,這含光殿下官固然沒有進去過,但想來既然是上嬪所居,比之明德宮也就是規制略遜一籌罷了。”
“妾身想着今兒沒能夠請昭訓娘娘安,心中實在愧疚不安,不如到了昭訓娘娘的內室裡去,看一看昭訓娘娘屋子裡的擺設,也好猜測一下昭訓娘娘都喜歡些什麼,這樣以後若要再與昭訓娘娘說話或者爲昭訓娘娘做事,妾身也能夠投其所好!”牧碧微語氣輕柔,聶元生贊同道:“青衣果然賢德體貼,既然如此,下官豈能不效力?下官記得含光殿這樣的正殿,后角門理當選在不引人注意處的,青衣請看那邊的杏樹林,哦,如今想是不湊近了看不出來,從那邊角門進去最不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