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院裡牧碧微吩咐將卓衡送來的梅花留出一份來放好,打發了人,對阿善笑着道:“咱們昨兒竟是白操了一場心,我本想着這一回拿你進宮來說事的人裡頭旁的倒也罷了,怕是太后那邊也會覺得我太過猖狂,恐怕又要溫太妃出來圓場,沒想到都是白費了心思,順華娘娘與貴嬪娘娘都是個好人呢!”
阿善皺眉道:“雖然如此,但孫貴嬪本就盛寵,如今再有了身子,怕是陛下更少回冀闕,若女郎有正式的妃嬪位份咱們倒不急,就怕何氏、歐陽氏之流趁着陛下心思都放在了祈年殿的時候對女郎下手,她們到底是妃以上的位份,地位懸殊放在這裡總是要擔心的。”
“除了溫太妃,聶臨沂的那位長子長孫更不是省油的燈呢。”牧碧微抿嘴笑了一笑,悠然道,“他口口聲聲的稱我有福,我倒是好奇這究竟是個什麼福氣,值得他在我才進宮起就處處與我方便?”
“按理說聶臨沂的品性,教導出來的子孫即使及不上聶臨沂自己那麼光風霽月,忠君敬上表裡如一總是不過分的,但照女郎的說法,這聶元生去其祖甚遠,到底不可信任。”阿善道,“女郎還是謹慎些的好。”
牧碧微道:“是這個理兒,但阿善你瞧我如今又能怎麼辦呢?我一個小小青衣,若非陛下還寵着,偌大宮闈,便是連這麼一間小小院落都未必能住,陛下若是因孫貴嬪有孕而冷落了我,我又能如何?何氏那邊給方賢人意思一下,怕是從此連冀闕宮都難出呢!”她脣邊浮上一絲冷笑道,“聶元生也不是全無指望,我進宮來雖然才得幾日,卻也覺得此人不簡單,阿善你打聽得來他還是聶臨沂的後人,性情如此那就更奇怪了,不過呢,話又說了回來,今上那性兒,與高祖皇帝可未必一樣,聶元生倘若是學了其祖的做派,怕是早就如其他伴讀那樣被遠遠的打發了,免得留在身邊礙着陛下的眼!”
阿善嘆道:“聶臨沂是何等清風朗月的胸懷?他一生忠於高祖皇帝也還罷了,即使原配妻子也因在他微末之時不棄,得他一世不離!寧願逆了高祖皇帝的意思都沒肯休棄另娶高門大家之女!聽老太君說,本朝建立後,因聶臨沂才貌俱全卻妻子粗鄙,如曲、高這樣的名門望族都動了與他結親的念頭,早先高家就想將一個旁支嫡女許配與他,因知道聶臨沂曾拒絕高祖皇帝勸其另娶,當時就表示可就平妻之位,依舊保那元配二子爲嫡出,結果聶臨沂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高家丟了這麼個臉,但就是高太后也不能說聶臨沂不好,只能感慨他元配委實是命好了——怎的長子長孫卻是個覷人下菜的主兒?”
忠誠癡情又風采過人,若說下古有子都、漢有韓嫣、晉有潘安衛玠,那麼本朝便是聶臨沂。不只是坊間所謂得婿當如聶臨沂,就是睿宗皇帝也曾感慨臣下若有如聶臨沂者實爲君上之幸——連阿善面對聶臨沂後人不肖其祖也不免覺得遺憾了。
“是這樣的主兒纔有我之生路呢!”牧碧微眯着眼,淡淡的道,“他若是聶臨沂那樣的忠正之人,又哪裡會管我一個區區後宮女官的生死?怕是連半句兒閒話也不會同我多說的,雖然他如今向我示好必定有所圖謀,甚至於給我多少,皆要加倍收取,但這又怎麼樣呢?總比就這麼困死局中來的好,古語說飲鴆止渴,可見人被逼急了,連鴆毒都能當成了水來解救,又何況等聶元生獅子大開口時不定我是什麼景遇,或許到那時候他已經無力轄制我了呢?”
阿善沉思了片刻道:“奴婢倒是覺得孫貴嬪有了身子,女郎倒也未必全沒活路。”
牧碧微知她機敏,忙問:“這話是怎麼說的?”
“照女郎先進宮來這幾日所見的情形來看,綺蘭殿的何氏與孫貴嬪似乎是不甚和睦的?”阿善提醒道。
被她這麼一點,牧碧微頓時醒悟了過來,拍手道:“不錯!何氏那日趁着陛下不在宣室殿,以容華的身份召了我去平樂宮,便是請了原本的昭訓歐陽氏出面折辱於我!那歐陽氏自恃出身姿態極高,看那模樣滿宮裡也就服一個左昭儀罷了!且不說孫貴嬪那日請走了陛下便是爲了所謂的小何美人慶賀生辰,只瞧何氏與那歐陽氏走的近,恐怕她也不是孫貴嬪那一派的。”
阿善道:“宮裡的妃嬪們,一種是太后看中的,如左昭儀與歐陽氏,另一種呢,卻是陛下自己喜歡的,比如孫貴嬪。”她意味深長的笑了一笑,“雖然左昭儀彷彿不甚得寵……”
牧碧微忍不住打斷道:“傳聞固然是這樣,可我瞧也未必可信,那日在承光殿上見到左昭儀,與陛下說話極爲隨意,甚至可比聶元生在陛下跟前的態度,我想這位左昭儀能夠在宮中立足也不全是靠了太后的扶持!”
“女郎自己疏忽了!”阿善卻道,“態度隨意歸隨意,你想陛下當年爲了孫貴嬪連太后的意思都要逆了,甚至連左昭儀進宮都還是因爲太后答應了封孫氏爲貴嬪才讓陛下鬆了口的,進宮之後,侍寢也不多,子嗣也沒有,再加上宮裡宮外都曉得陛下喜歡好顏色,偏生左昭儀是個容貌尋常的,但左昭儀除了容貌這一件,家世就是皇家也不敢小覷,更有太后鼎立支持着,若是換做了女郎處在了左昭儀的位置上可還會對陛下誠惶誠恐?”
“自然不會!”牧碧微不假思索道,“左昭儀再好,卻不是陛下喜歡的那一類,她所擅長的全是陛下不在乎的,陛下最重視的那一點,左昭儀偏生沒有,如此便是放下了身段去迎合陛下,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左右沒有帝寵的指望,還不如大大方方一點兒,端出名門望族出身的架勢來,莫要過多糾纏陛下,反而會在陛下跟前落一個知情識趣的印象,如此也可以在那些得寵的妃嬪跟前保留最後一份體面!”
這麼說着,牧碧微若有所悟,嘆道:“到底是曲家嫡女,聽聞她進宮來就是這麼一副做派,想是一開始就想清楚了,先前在承光殿外我對着她身邊宮女的調笑還要胡亂猜測,如今看來左昭儀倒是個明白人——左右她是曲家嫡出之女,上頭又有太后扶持,懿旨賜了六宮之權的人,便是沒有帝寵,只要不出大錯,誰也休想越過了華羅殿去!既然她沒有陛下所喜歡的那一副月貌花容,勉強爭寵反而容易自取其辱,倒不如索性不去指望,好生做着左昭儀,如此就是孫貴嬪這一干人心頭不服,卻反而奈何不得她,也難怪她對陛下態度那樣隨意了……有道是無思則無慾,無欲則剛,左昭儀反正也不指望帝寵,只要不逾越了禮兒去,對着陛下自然是半點不拘束!”
她不覺一嘆,道,“我卻是不能的了。”
阿善勸道:“女郎拿自己與左昭儀比可不是傻了?左昭儀這樣看似自在,又何嘗不是逼得沒辦法?若是能夠,這天底下誰不願意與夫婿舉案齊眉和美一世,便是不想着聶臨沂之妻那樣的福分,就如尋常人家兩情相悅纔是正經的日子呢!左昭儀這樣無疑於是做好了在這深宮裡頭守一輩子寡的打算了!青春年華這樣空拋擲,若叫左昭儀能夠選擇,早知道進宮是這麼個結果,奴婢賭她定然願意如其胞姊廣陵王妃或者不及廣陵王妃,嫁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就算也遇見了個貪花好色的,可當今天下除了天子之外,誰家子弟敢這樣冷落曲家嫡女?”
又道,“再者,如今孫貴嬪有了身孕,這會還不知道男女,以孫貴嬪的盛寵,若是誕下了皇子,便是有姜順華傳出孕信在前,可女郎也說了,姜順華的寵愛哪裡能夠與孫貴嬪比?明年桂魄宮還能不能空着、住進去的究竟是誰,這會怕是太后娘娘都說不定呢!”
牧碧微嗔道:“我不過是覺得先前對左昭儀的估計走了眼,又豈是當真羨慕她?要說羨慕也是羨慕他們曲家人丁興旺子嗣昌盛,便是她一點兒也不得寵,覷着曲家的門第,陛下至多少去她那兒,總也不至於如先前的範世婦司御女一樣,一旦沒了陛下的寵愛就被人踩到泥裡去!”
阿善見她果真沒有學左昭儀的意思,這才放了心,不忘繼續唸叨幾句道:“左昭儀不爭寵,除了她自知姿色不入陛下之眼,也有曲家的緣故在裡頭,女郎可別瞧如今太后處處護着左昭儀,這也是陛下太不給左昭儀面子,若是左昭儀有今日孫貴嬪的寵愛,女郎看着罷,到那時候太后定然又要壓着她了——本朝望族裡頭曲高齊平,可實際上曲家隱隱間還是要勝過了高家一籌的,曲家在本朝別說太后了,連個后妃都沒有呢!而先帝已經挑了一個曲家嫡女爲次媳,太后卻還要將皇后之位舍了高家與曲家,這裡頭的緣故女郎請想一想!”
牧碧微皺起了眉,她與阿善素有默契,本性也極爲機敏,如今阿善提了提,便立刻會過了意:“太后當初屬意左昭儀爲後便是因爲篤定了她不受陛下寵愛?”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陛下雖然不是高太后身邊長大的,可究竟是高太后十月懷胎所誕,哪裡會不知道陛下喜歡什麼樣的人?”阿善道,“再說陛下自己就俊秀挺拔,奴婢雖然沒見過左昭儀,但女郎既然說她是個容貌平平的,自古說般配的夫妻都是郎才女貌,哪裡有顛倒過來的道理?本朝皇族個個相貌出色,陛下更是其中翹楚,別說容貌平平了,奴婢昨兒面聖之時偷看了一眼陛下,那等風儀——就是尋常的幾分姿色往旁邊一站都是黯然失色,若是高祖皇帝還在,那是定然不會選曲氏爲後的!”
“高祖皇帝雖然大才,卻也有些以貌取人。”牧碧微抿了抿嘴笑道,“開國名臣聶臨沂、曲淹、高尚遠這些,除了才幹,哪個不是風采過人?聞說陛下也是因爲容貌在皇室之中尤其出色,才被高祖皇帝親自撫養的呢!”
阿善道:“高祖皇帝長壽,先帝睿宗登基之時已經年近不惑,偏生陛下是以嫡幼子繼位,至今未嘗加冠,如今朝中開國之臣雖然都已經凋敝,但如左右丞相這一干老臣都是早先經歷過先帝與濟渠王爭儲的人,皆是從政多年,極爲老辣,加之濟渠王餘孽雖除,但先帝登基後貶出鄴都的諸王有幾個還在壯年,從前先帝尚在,自是不將他們放在眼裡,可陛下卻年輕,高太后一片慈母心懷,也是爲了皇家考慮,總要爲陛下擇名門望族嫡女爲後,以爲陛下助力!世家望族裡頭以曲、高爲首,高太后自己出身高氏,高氏正常自是已經站在了陛下這一邊,所以皇后出自曲氏並不奇怪,曲家如今口碑最好的一支自是長房威烈伯,但左昭儀卻與陛下一般是嫡幼女,要說皇后人選,曲家足夠入主中宮的也不是沒有旁的房裡的嫡女,太后偏偏選了廣陵王妃的同胞之妹,一則是因爲太后希望兄弟和睦親近,二則恐怕就是看中了左昭儀容貌平平,便是做了皇后,也不能夠得到陛下的寵愛,如此一來,曲氏之女不但要依靠着太后,而且曲家也休想仗着後族的身份徹底壓過高氏!但即使如今曲氏還只是左昭儀,高太后扶持之意明明白白的放在了那裡,不由得曲家不站在陛下這邊!”
說到了這裡,阿善嘆了口氣,道,“陪着先帝經歷過龐貴妃並濟渠王之事的哪裡又只是前朝那班老臣呢?高太后可不也是嗎?這位太后固然在政事上從無建樹,大體的道理卻不可能想不通!虧得女郎進宮才幾日,姜順華與孫貴嬪先後傳出了孕信,如今太后怕是無暇來理會女郎了,不然,奴婢也不知道太后會怎麼對女郎呢!”
牧碧微聽了,也不覺心頭暗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