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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乾元教衆由少林返回總壇途中,炎德星君狄宣由於傷勢過重,最終還是在半路死去。錢志與柳亦嫺心頭大震,傷痛之餘,想起了三人之間的感情糾葛,不覺思緒萬千,難以自已。他們兩人和袁臨介同送秦右江、朝陰、狄宣屍身回教安葬之後,悄悄離開紅崖,隱居雪山之上,攜手夫妻,終老西域,成就了一段良緣。
那渾身散發異香的女孩阿婍,陡見義父秦右江慘死,居然當衆落下淚來,那癡癡傻傻的病已似痊癒。只是別人問起她的身世來歷,依舊只知搖頭,鉗口不提。後來阿婍隻身遠走,來到戈壁回疆。于山道上又累又餓之際,一不小心腿下發軟,滾落坡底,昏迷不醒。待其爲一對好心的老夫婦救醒之時,卻因頭部受到撞擊,失卻了過去的記憶。那對老夫婦膝下無子,甚愛此女,將她當作己出,寵愛有加。又爲其起了個回族名字,叫做依爾娜。這依爾娜長到十七歲裡,清純可愛,美豔絕倫,直如天仙兒一般,乃是遠近聞名的聖女。小和卓木霍集佔聽聞此說,派人要將她娶到身邊爲妾。
老夫婦深知霍集佔的品性低劣,自然不捨女兒身陷火坑,與官兵爭執起來。你推我搡之中,因爲年老體衰,受了創傷,不久便即雙雙撒手人寰。依爾娜在宮中聽聞噩耗,恨極了小和卓木,死活也不肯依從於他,甚至還摸出匕首,以死威脅。霍集佔被她的美麗純真所征服,竟爾從不強逼,只等其可回心轉意。因爲依爾娜身攜異香,堪爲聖物,故被封作“香妃”。從此,這美麗、剛毅且又不畏強暴的香妃,成爲了天山南北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神話。這些都是後話,咱們先按住不提。
卻說在少林寺中,徐崇、沈憐香因爲所受之傷頗爲嚴重,兩人在數天之後,方纔次弟醒來。待其驟聞事後種種之時,均是唏噓不已,感慨得很。又向陳家洛問起師尊石泉上人的故事,陳家洛隱瞞其身世不提,只說石泉上人臨終囑咐他將屍身火化,葬在其祖墳之中。徐崇在拜別師父的遺骸之後,由於愛妻的關係,不願再踏足江湖,受起一干抱負,與內人隱居苗疆。他身上爲秦右江所種下的“焚心之花”毒性發作,苦不堪言。誰想事來居然於彼遇了同樣隱遁該處的常釋天與沈惜玉夫婦。沈氏姐妹爭爭鬥鬥了這許多年,他鄉重逢,恍如隔世。沈惜玉久居苗疆,深痛蠱毒,施妙手治癒了姐夫的苦楚。從此四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徐、常兩家子孫滿堂,幸福美滿。
乾元教由袁臨介擔任教主,然會“雪中火”的狄宣已死,錢志又不知所蹤,“碎骨綿冰掌”也就無以爲繼。這兩門武功失傳,乾元教漸漸式微,十幾年後,終爲他派所滅。
老和尚天孽在主持繼任大典之後,正式成爲少林寺的住持方丈。想到自己幾乎狂妄的奢願竟然能夠實現,本該歡喜不勝。然其代價卻是師兄之死,反不知心裡到底應喜應悲。只是從此他洗心革面,拋卻舊惡,努力整頓少林,時時以師兄託付爲念,修身修心,勤勉不怠,終成一代高僧。
天緣的隨風化去,爲寺中僧人傳得玄之又玄,都說方丈他定然已經成佛,直登西方淨土。陳家洛在內功恢復後,辭別少林衆僧,背上屬鏤寶劍,捧起石泉上人的骨灰瓷壇,徑往清室皇陵而去。此事傳遍武林,震動了江湖。由於家洛、石泉都曾殄滅邪魔,且均揚名於佛廟山寺,事後又都渺卻蹤影,不知所往,故被稱作“佛隱雙俠”,一時成爲美談。
銅陵五松山上的樹林深處,常年孤獨着一座荒廢已久的莊園。這幾十個寒暑,向來都只有一人,每年至此,憑弔舊友。
只是如今,便連她也已然作古。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又有一男一女,不在家裡團聚,卻然尋至山莊之中。那男子四旬年紀,器宇軒昂,服飾華貴,相貌不凡,只是看來心情鬱郁,始終都一言不發;那女孩兒年方二九,明眸皓齒,玉面烏髮,說不盡的甜美可人,嬌小玲瓏。然如今可也愁雲籠面,目光呆滯,全無她那個年紀所應有的生氣。
他們沉默良久,這中年男子忽從包裹內裡取出一把古琴,小心放在剛除去積塵的木桌之上。他眯縫雙目,略一沉吟,十隻纖長削瘦的手指驟然劃過琴絃,一闕悠揚出世的古曲《紫微變》剎時瀉滿了整座大廳。這曲子如歌如述,婉轉動人,彷彿令堂內空氣活動起來,如一池碧水,搖晃盪漾。教人聽了心迷神醉,不知此刻身在何處。而那年輕女子似乎並不爲所動,依舊柳眉緊鎖,心事重重,手託桃花香腮,出神地注視着那六根顫動的琴絃。
此女便是姚水衣。
自從一個多月以前,其隨冒充姚頎的乾隆來到宮中。事後明白了所有的真相,便始終都掙扎在痛苦與迷惘之中。水衣深知情郎家洛乃是江南反清秘密組織“紅花會”的人,也就是乾隆口中的“反賊逆黨”。倘若他一旦被朝廷緝獲,必定要被砍頭。然她多次懇求乾隆放過家洛,都爲對方或是拒絕或是含糊地搪塞了過去。
這些日子裡,姚水衣夜夜均於惡夢之中,看見家洛被人押赴刑場,高呼冤枉,千刀萬剮,死得一團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她如此魂夢不安,幾乎就要發瘋。一名原本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少女,從此變得多愁善感,成熟世故,再非昔日懵懂任性的小女孩了。水衣在白漓府中整整想了一個多月,也等了一個多月,終於決定親上海寧,自己找陳家洛去。她雖知家洛與石泉上人此去乾元教救人,九死一生,然其少女幻想浪漫之心不變,卻堅信她的情郎實乃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大豪傑,前方便有刀山火海,亦不可阻其平安歸來。乾隆的授業之師東方夫人曾於密函之中,囑他於中秋之夜到五松山上“呼延山莊”內,尋回本派寶物《聖蠶秘笈》,將之傳承下去,以繼本門香菸。故而兩人結伴同行,一齊南下。
乾隆一曲奏完,擡龍目見紅霞一片,天色尚早,欲喚水衣同他一道,先回客棧休息。斜眼瞥見對方仍在獨個兒發愣,知道她又在替家洛擔心,不覺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這一個多月來,姚水衣每日都要哭哭啼啼地趕來養心殿內,所爲亦只一事——那便是給她的蕭郎求情。眼見對方花顏日益憔悴,以往的活潑可愛消磨殆盡,哪怕鐵石心腸之人,也早然動容,更何況這位最見不得女孩眼淚的風流天子呢?只是陳家洛確係紅花會人,欽差高式非此去江南剿匪,若沒將其捉獲,那卻再好不過;可要一旦把他押解上京,便沒法子挽回了。
當然,倘若到時家洛能夠回心轉意,轉而投誠朝廷,其之死罪,或許可免。然乾隆對其頗爲了解,深知若依了他那頑固耿直的性情,欲其順服,便比登天還要難上幾分!
乾隆雖然貴爲九五,卻也不可爲所欲爲。更何況對方所犯,實乃叛逆顛覆朝廷之罪,無論如何都是絕無寬宥的餘地的。對此,饒是身爲大清皇帝,也亦愛莫能助。他儘管痛心姚水衣現今可憐的樣子,然亦生怕,倘若自己一旦爲了安撫對方,心軟答應了她,而到最後又不得不送家洛上刑場時,可要如何向其交代?
這些日子,邊關告急。準部又生叛心,屢次擾亂當地駐軍。乾隆爲國家大事忙得焦頭爛額,直至後來一看到龍椅摺子,就覺昏眩難當。故待邊疆之變平息,朝中欲慶中秋之時,反領了水衣逃出宮去,要來江南散散心。
他們想起舊事,心頭爲煩惱所困。此時此刻,一陣穿堂秋風刮過。乾隆放眼望去,無意間看到側門掀起的簾布之後,露出一雙腿來!他這一驚非小,慌忙起身徐近,揭簾而入,果見地上躺有一人。如今日已近暮,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面目,便自彎下腰去,將其抱入廳來。
姚水衣見他突然抱出一人,着實嚇了一跳。可待二人仔細看清此人相貌之時,又都駭得齊聲叫道:“怎麼是他?!”
原來,此人居然便是當日於塘沽郊外林中,同了兩名着青衫的毒桑教徒纏鬥的紫衣人,也即那身中“無毒”,到了白家求醫之人!乾隆那時假冒姚水衣的哥哥姚頎,然一見此人的面容,竟不自覺地生出一股親近之感。後來在當天夜裡,此人便即悄悄離開了姚府,往後都沒了音信,卻未曾料又會在此與之重逢。
乾隆見他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嘴脣青黑不一,心中一跳之下,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不料竟然早已氣絕!看此人身上衣衫破爛,傷痕累累,顯是曾經過一番惡戰。乾隆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中模糊,幾乎就要掉下淚來!自己心裡訝異萬分,不知爲何會有此反應。
就在這尷尬時節,突然門外響起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他們兩人回頭與來者視線一交,直將對方駭得花容失色,倒退數步,差一點兒便要奪路而逃!乾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用袖子擦了又擦,定神再看之時,不禁兩腿發軟,手腳冰冷,表情僵硬,思想模糊,經脈逆轉,氣阻於喉,完全便是走火入魔的症狀。來人眉若柳葉目比星,面似桃花膚如霜。長髮及腰,身段窈窕,白衣白裙,仙女般樣,一舉一動,都美到妙處,直如透明一般。初看彷彿東方夫人的形貌,其實卻乃那令之恨得咬牙切齒,可又天天都要想上幾遍的冤家韋玥妍!
韋玥妍不認得姚水衣,可這“面目可憎”的“寶額駙”又如何會不認得呢?想到自己爲了練那“毒桑怨獄剛”防身,居然將其的內力系數吸去。此功大傷他人元氣,甚至會有性命之憂,這般手段出自如此美貌的女子,未免也太過狠毒。如今仇人見面,該有多麼眼紅?玥妍一念及此,心頭不由惴惴,將眉心聚攏於一處。
乾隆步步逼近,顫着聲道:“你你你……你真的是玥妍麼?我可,可不是在做夢罷?”
韋玥妍聞言一驚,將嘴大張,心裡誤會道:“原來你便是做夢,也要殺我泄恨啊!
唉,這,這原也怨不得人的……”她緊咬下脣,慢慢後退。腳跟甫觸門檻,身形一閃,與乾隆裡外易位。乾隆此刻如丟了魂兒似的,兩腿發軟,一言不發,只情盯着對方直看。韋玥妍見他神情古怪,越來越覺心慌,突然又感後跟踢到了什麼東西,不禁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她這一看不打緊,居然整個人都傻愣在了那兒,全忘記了適才的害怕。
“爹……阿爹?你你你你怎麼?”她遲遲疑疑地蹲下身去,人還在顫個不住,旁邊姚水衣輕聲問道:“這個死人……是你的……爹爹麼?”
“死……死人?”韋玥妍木然轉臉望了眼水衣,又自回頭舉起素手一探對方鼻息,隨即尖叫一聲後,猛地趴在屍身之上,暈死了過去。
乾隆聽她叫出“阿爹”二字,腦中登覺轟然一聲大響,一個聲音在耳邊清晰地重複說道:“原來此人竟是玥妍的父親?!怪不得他會身中‘無毒’,原來根本也是‘毒桑聖宮’的教徒。我以往對他種種異樣的感覺,難道是因……唔,他與玥妍果然長得有幾分肖似……”
乾隆腦中一片混亂,竟忘了上前將玥妍喚醒。倒虧姚水衣見這年輕女子驟然暈了去,一時慌神,手忙腳亂好一陣子纔將其弄醒。韋玥妍神志一清,不由伏屍大慟道:“阿爹呀阿爹!是誰……是誰害了你呀?……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拋下女兒和小妹不管呢?可教我,教我……我……”她一激動,身子晃了數晃,險些又要暈厥過去。
韋玥妍的哭聲將兀自出神的乾隆驚醒,見她哭如此傷心,內裡忖道:“沒想到女人最美的時候,竟然是哭泣的時候!你看她彷彿雨後海棠,楚楚動人,誰見了不覺憐愛萬分?”卻也陪着落淚,將韋玥妍過去對他的種種無情都盡數拋在了腦後。乾隆舉袖拭去淚痕,上前欲待勸其節哀順便,莫太過傷心,哭壞了身子。他肚裡早想好千萬句溫言細語,人方走近,忽覺眼前寒光一閃,頸項中竟爾隱隱生疼。擡眼驚見韋玥妍目含熱淚,咬着細牙,手握短劍,架在他的喉頭之上!!
“玥妍……你……你你……”
“寶額駙,你好狠毒啊!!”
“甚麼?”
“你……你爲何要殺害我的阿爹?對!以前確是我對不住你。可……可你若是男子漢、大丈夫,也該找我一人算帳。卻爲何要……要殺死我的阿爹?你說,你說!!”
乾隆見對方居然誤會自己殺害其父,慌得連忙擺手辯解道:“不!不不!我……我我我並不知那是你的爹爹啊!”
“你不知道?那你就可以濫殺無辜了麼?”
乾隆見自己越是解釋,對方的誤會越深,呆了一呆,五指亂揉,突然啊道:“啊…
…這個……我……我已失去武功啦,怎麼能殺得了他呢?”他自服食白猿仙果,內力早復。只是如今刀在頸項,危險得很。一時間,也只有這個解釋最爲簡單,最爲可信了。
韋玥妍心中一個咯愣,眼瞼下垂,猶豫良久,手上的勁力略鬆了鬆。乾隆見此,暗籲口氣,用左手的三根指頭小心翼翼地夾住劍刃,緩緩拉離其之咽喉。韋玥妍擡眼見狀,怒哼了聲。右腕加勁,欲收劍入鞘之時,忽感對方指力極大,自己竟爾撼不動它分毫!
乾隆一愣之下,心道壞了。見韋玥妍柳眉倒豎,滿面怒容地厲聲喝道:“狗賊!你還敢說自己沒有武功?”左手揚起,劈面揮來。乾隆見她一掌扇來,不知自己是該躲還是不該躲。躲呢,只怕美人兒一扇不着,心含怨懟;不躲呢,可又不曉得對方下手輕重,倘毀了這貌比潘安的俊俏臉蛋,恐怕更要惹她厭惡。韋玥妍哪裡容他猶豫,一掌批及其頰,只覺對方臉上真氣反震,自己的掌心居然暗暗發麻,顫個不住!那天乾隆心中並無怨恨,且宋奚遙給韋玥妍的書冊,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毒桑秘笈》,故其“毒桑怨獄剛”便未練成。乾隆在塘沽盤山上,吃了白猿的仙果,內力不但恢復,甚至要遠勝昔日。韋玥妍此舉欠慮,只能自己受苦。
她心裡有氣,右手握劍揮上。刀刃無眼,可不是玩兒的,乾隆感到刀鋒上的寒氣刺到了鼻尖,終於顧不得美人兒的脾氣了。一個鐵板橋讓過之後,身形一顫,閃了開去。
“心猿易形步?哼,你會,我不會麼?”韋玥妍腳下一錯,亦施展開此步法。兩人在廳裡你追我逐,姚水衣的眼中竟一下子多出十幾個身影。她聽見西邊角落裡那個乾隆叫了聲“玥妍”,又聽南面木椅後的那個乾隆續道:“……你別誤會?”而四處十幾個韋玥妍手舞短劍,齊聲喝道:“狗賊,你還我阿爹命來!!”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爾曹身與名俱滅”,摘自杜甫《戲爲六絕句》詩。意指乾元教此次元氣大傷,神功失傳,終於湮滅,不復聞於江湖。然縱觀教主秦右江其人,除了孤傲自負,野心勃勃之外,並無其他劣跡。況乾元教雖則手段強硬,詭計多端,畢竟未乾下如何不爲人道的壞事。其中,也不乏像錢志、柳亦嫺、狄宣這般重情重意之人。稱之反派魔教,不免武林正道的成見。充其量,它也不過是個野心稍大的教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