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十二

如瑄手臂一軟,整個人直直地倒在了榻上。

“他果然就沒有中毒,原來……”他說着說着沒了聲音,只是瞪大眼睛、呆滯地看着屋頂的橫樑。

原來那細微處的古怪,並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他真對自己有所欺瞞。

有誰會想得到,那個傲視天下的百里寒冰,居然會……自小追隨就在他身邊,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一直以爲自己對他的瞭解遠比別人更深,可是今時今日再說了解卻是如此諷刺。

“我見百里寒冰的模樣,就料準他最後還是騙不過你的。”無思站在一旁,低頭對着他,嘴角有抹不知是嘲是憐的微笑。“七竅玲瓏的心,怎麼會看不透這處處錯漏的局?”

“他中的,果真不是月無涯的‘當時已惘然’。”

“自然不是,我叫它做‘此情可待’。”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如瑄茫茫然地說着:“真是好名字。”

“雖然仍有不同之處,但當今世上除了月無涯之外,恐怕沒有人能夠分辨得出。”無思抿了抿嘴角:“你用不着懷疑自己,單論醫術的話,比起我來你也絕不遜色。”

“有你藥師這一句話,也不枉我苦學多年。”

如瑄從榻上站了起來,無思看他竟是要往外去,在他身後問了一句:“你不想知道,百里寒冰爲什麼要這麼做嗎?”

“想。”如瑄側過頭:“但我現在仍不能冷靜,還是先不聽比較好。”

“不能冷靜?”無思轉眼一看,才發現他半掩在袖中的指尖血跡斑駁:“事情如此逆轉直下,一時之間自然讓人難以接受,不過你倒把苦痛掩飾得真好。”

“已經習慣了……”望見無思不解的表情,如瑄還笑了一笑:“若你日日夜夜都在忍耐,時間久了自然就學會習慣。就像我一樣,方纔覺得天都要裂了,可現在醒來已經好了許多。”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無思嘆息了一聲:“這情愛,果然是沾不得半點的毒藥啊!”

如瑄背脊一僵,整個人充滿了防備。

“你固然掩飾得很好,可一旦你總是把一個人放在心上,就算你言語行動毫不逾越,但目光聲調又怎麼可能沒有絲毫流露?”無思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反應不必這麼激烈。“只是我這瞎子都能感覺得出了,百里寒冰卻半點不爲所動,這無知無覺還真叫人心寒。”

“其實,這樣也好……”

“好?”

“有什麼不好?”如瑄背對着他,用淡然的口氣說道:“我也算報了恩,此後再不欠他什麼。恩怨兩償,不是一件好事嗎?”

“百里寒冰對你有什麼恩德,值得你要用自己的性命來作回報?”

如瑄往外走去的腳步,因爲這一句話而再次停了下來。

“說叫千花凝雪,可我看那雪花的雪,應該改作心血的血字才更貼切。”無思往前走了兩步:“畢竟千秋花和血涎草雖然不是多麼罕見,可要讓這兩種性質相剋的藥物融合到一起,實在是不簡單的事情。”

“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難。”知道無思方纔一定已經仔細查驗過了,如瑄也就不打算繼續隱瞞:“血涎草雖然毒性奇特,但對剛生下的嬰兒卻沒太大作用。如果混合一些其他的藥物服用,等到成年之後,只會在血液中殘留下一些溫和無害的成分。然後服下千秋花,它們的藥性自然會在體內融合。”

“可至少要清醒着忍受十個時辰的血脈逆流,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就連一向把生死看作小事的無思,語氣中也不無感嘆:“意志堅定之時,人果然能夠承受遠遠超出界限的痛苦。”

如瑄輕輕巧巧地答了一句:“不過就是疼痛,忍一忍也過去了。”

血脈逆流縱然痛苦難當,可是這時想來,也算不了什麼。

“你可恨他?”若不是無思目不能視,如瑄會覺得他是在仔仔細細看着自己。

“恨他?這從何說起?”如瑄嗤笑起來:“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爲什麼要去恨他?”

“照你現在的情形,原本還能拖上一年半載。可若是心境起伏過大,恐怕會捱不過十日。”無思有些惋惜地說:“你都願意爲他捨棄性命,換來的卻是欺騙,難道你會不恨他嗎?”

“我不在乎。”如瑄只是淺淺笑着,就好像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就算我一早知道了他在騙我,結果和現在也不會有太大不同。”

無思因爲他的反應而感到吃驚:“我一直以爲,螻蟻尚且貪生。”

“我不是什麼螻蟻,只是在世上行走的一個死人罷了。”他的眼眸幽深遙遠:“或許我一直就是在等這一天,從很久以前……”

如瑄走出無思的屋子,還沒走出院門就看到百里寒冰站在那裡。

百里寒冰聽到他打開了門,聽到他拖着沉重的腳步走了出來,卻沒有過去接他。就連現在看到他慘白如紙的臉色,百里寒冰也沒有立刻上前扶他。

不是不想,而是他不知道自己那麼做了,如瑄會是什麼反應。若是憤怒生氣也就罷了,可要是如瑄怨恨痛苦,那該如何是好?

所以猶豫了半晌,他最後只是喊了一聲“如瑄”。

“藥師果然非同一般,居然能製出和‘當時已惘然’症狀這樣相同的藥物。”如瑄的臉上沒有憤恨不滿,甚至連不悅也尋找不到:“我沒有能分辨出來,果然還是技不如人。”

“如瑄。”

“不愧是冰霜城主,竟然能把他也請到。”如瑄滿面笑容:“說起來他成名多年,真沒想到竟如此年輕。只看外表,也沒人能猜得到他是誰吧!不過他……”

“如瑄!”百里寒冰揚高聲音打斷了他。

如瑄的笑容驀地消失。

百里寒冰因爲他臉上閃過的冷峻,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等過了好一會,還是如瑄輕柔的聲音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有話要對我說。”他一邊說,一邊對百里寒冰重新揚起笑容:“但我什麼都不想聽。”

“如瑄,你一定要聽我說完。”看到他的笑容,百里寒冰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這其中……”

“不論這其中有什麼曲折,我都已經不想知道了。”如瑄垂下目光:“既然已經都結束了,又何必要追根究底?”

“如瑄,你怨恨我嗎?”百里寒冰問了和無思相似的問題。

如瑄也和剛纔回答無思一樣搖了搖頭。

“那麼,你會諒解我嗎?”百里寒冰有些欣喜地問。

“我做不到。”如瑄回答得很快,他的眼睛就像波瀾不起的深井:“你不知千花凝雪於我的意義,所以我不恨你。但也正是因此,我無法原諒你那麼做。”

“如瑄。”

“本已死了,卻還被燒成灰又碾成塵。有些事,始終不是閉上眼睛就能忘記的。”

如瑄說的話百里寒冰不是多麼明白,但如瑄臉上的表情,百里寒冰卻看得很清楚。

那是悵然若失……

“鏘——”一聲清越劍鳴,如瑄驚訝地看到百里寒冰拔出了冰霜劍。

百里寒冰倒轉劍身,把劍柄放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要做什麼?”那劍冰冷徹骨,寒氣透過劍柄傳到了如瑄手裡,頓時讓他亂了陣腳。

“我不會閃避,也不會運功抵抗。”百里寒冰握着他的手,幫助他握緊了劍。“一劍或者是一百劍,一直到你消了氣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