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
青棣儘管不皺眉,但額上已經有淡淡的川字的痕跡。她對着鏡子,有扭頭望望外面溫和的日光,便沾筆寫下:“天晴有何用?心已如死灰。眉未潸然蹙,川字額上見。”寫罷,便長嘆一聲:“唉!”
青棣擡頭望了望日曆,回頭問玉笛:“已經八月多了吧?”
“是。”玉笛恭順地答道。
“現在荷花開得正盛。”青棣莞爾一笑,眉頭舒展了一些。“我們去荷花池賞荷花吧。”荷花又稱蓮花,想到荷花,青棣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最小的妹妹,青蓮。
“好!”玉笛很高興,這一年來難得見青棣興致這麼好。
“嗯!”青棣拿起檀木梳子,梳了梳頭髮,又隨意粘起一些白粉,博在臉上。她像一個天真快樂的少女一樣,興致勃勃地穿上了一身如蓮花般清白的衣裳,正是一個好時候去散散心,散散一年以來堆積不盡的憂愁。
玉笛和茗芝一左一右走上來,茗芝歡愉地說:“好久不見貴人這麼高興了。”
“嗯。”青棣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偏着腦袋,一頭光滑呈亮的青絲垂落下來,如黑色的波浪一般散發着淡淡的幽香,只不過裡面夾雜了幾縷如銀白色的月光一般的銀絲。
“貴人,”玉笛愛憐地說,“這一年您相思成愁,白髮都長出來了。讓我給你剪掉。”於是,便拿起準備剪荷花的大剪刀,卡嚓卡嚓剪掉了那幾根白頭髮。青棣苦笑着嘆了一聲:“歲月易老啊。”
“貴人肚子裡墨水真多!”茗芝笑眯眯地說。此時她們已經走到花柳繁華的怡玉園裡了。這是一個美麗的花園,供宮人們玩賞所用。
青棣微微一笑,不說話,脫了鞋子便往草地上走。她嗅着青草那迷人的芬芳氣味,感覺心裡輕了許多。就一路小跑跑到花園靠近荷花池那地方的堤岸上盤腿而坐。荷花如同一個個嬌媚的新娘子一般淡妝濃抹,格外漂亮。那清新的香味涌入青棣的肺腑裡,沁人心脾。
玉笛和茗芝也快步跟上來,坐在青棣的兩邊,快樂地欣賞着荷花在徐徐夏風中的風姿。
噠,噠,噠,有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青棣一行人未免一驚。
“阿敬,嗬,這蓮花池我也挺久沒來的了。出淤泥而不染,我挺喜歡這種氣質。”柳樹後傳來太子苦澀的聲音。
“是。”那個名叫阿敬的小廝恭敬地答道。
茗芝不免起一身冷汗,她知道主子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容易被感情衝昏頭腦,而以她現在貴人的身份,是不宜與太子交往的。她急急地拉着青棣的衣袖,連聲喚:“貴人!”
但來不及了,青棣已經驚訝地叫出來了,而且是含着感情,未經思考的:“繼烽!”
“天,貴人,你叫太子就罷了,還叫暱稱?”茗芝無奈地想。
太子驚訝的臉龐從柳樹後面探了出來。他驚疑地喚了一聲:“青棣?”
兩人相對而視,青棣望着他身體清瘦,面色蒼白的模樣不禁有些心酸,便含着淚喚道:“是我。”
“貴人。”太子忽然想到青棣已經不是自己的愛妻了,而是自己的庶母,儘管有些痛苦,但還是不失禮節地跪下身來。
“繼烽,都這樣了,你還講究什麼禮節?”青棣受不住,一行清淚流了下來含情脈脈地望着太子。當她發覺時連忙用袖子掩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青棣......”太子的眼眶也溼潤了,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難道還在乎這一點禮節嗎?她哭得如此傷心,太子不禁望見昔日豐腴的面龐變得削瘦,整整瘦了一圈,那博了粉的額頭上還是難免一道憔悴的皺紋。太子的心也痛了起來,便忘了一切地靠近她,溫柔地拿起她的手,用袖子拭着她的發紅的眼眸。
“繼烽,你是不是會怨我?”青棣流着淚問。
“不。”太子堅決地說,“我也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怎麼瘦了這麼多......”他愛憐地撫摸着她的頭髮,青棣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你還不是這樣......你自己生了病,爲何還顧及着我?你那個新婚妻子溫柔體貼,你應該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愛她,生幾個孩子.......這也算了了我的一樁心願.......我個人算是完結了......”青棣仰起頭,珍珠般的淚珠滑落到草叢中。
“你何必這樣!”太子蹙着眉,真情地望着青棣,“我難以忘掉過去。”他嘆了口氣,然後又把憂鬱的眼睛轉向青棣。“你說得對,她對我好,可是我真的辦不到......青棣。”太子幾乎帶着懇求說:“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你知道那天我聽珠萃說你的近況的時候有多心疼嗎?你現在有新身份,我們也......”說着,太子也忍不住讓第一滴淚流落臉龐。
“你哭了。”青棣關心地說,她撫摸着太子的臉——這雙纖細白嫩的手曾經帶給他多少的溫暖,至今感到無限的溫柔。太子激動地說:“青棣,你不要自暴自棄,你知道你還有我,儘管——”太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捏起青棣的手,拉着她到他身邊,溫和地說:“我不怕。”他的聲音出奇的堅毅。
“繼烽,你——”青棣哭得渾身發抖,她把身子靠近太子,把臉龐埋到他胸脯下方,受不住地嗚嗚咽咽痛哭着:“我感覺我是個罪人。繼烽,我對不起你,我到皇帝的後宮裡去了。我不該活在世上,我——”她說不下去了。
“青棣。”太子感受到這個女子熱情的舉動打開了他深鎖的心,一陣感動襲擊了他。太子伸出手來,柔和地拍着她一抖一抖的背。“你不要愧疚。”他苦澀地搖搖頭,“如今我們的命運也是綁在一起的了,我已經沉入了苦海,再也難以超生。父皇打壓我,扶持繼登,我也難說其他。我們這種人,只能任命運擺佈......”他的隱痛被觸到了,太子禁不住流下淚來,含着深情凝視着青棣說:“棣兒,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是我害得你落到今天這般地步......”說着,他也抽泣起來,兩人抱頭痛哭。
“繼烽,這怎麼能說是你的錯呢?”青棣抽噎着說,她摟住他,輕輕地哭着:“你對我是再好不過的了......我只有感激......你自己也要珍重......”
太子哽咽着點了點頭,兩人相擁得更緊。天地之間明媚的夕陽灑下一片暖洋洋的光輝,金色的光之間小花園組成一幅迷幻的色彩。太子哭,青棣也在哭,在旁邊的玉笛和茗芝也落下了眼淚。
天地之間,便是這美麗的感情能夠感動上蒼。青色的天空中忽然落下細微的毛毛雨,細膩溫和的雨珠打到草叢之間,微微顫動,似乎大地都在動情地抽泣。
相別一年,想見也無法見,想愛也無法愛,隔着宮門默默的相思與痛苦瞬間綻放,跨越了那道鴻溝,又有什麼再想的呢?
愛啊,這純潔的情感。化作一片毛毛細雨對這兩位癡情的青年作最後的恩賜,荷花池一片滴答滴答的聲音,如對這篇令人感動的樂章的伴奏,也是感情的最佳譜寫,環繞在天地之間。
兩人哭啊哭,日落西山才流着淚揮着手依依不捨地告別。兩顆貼近的心,青春的心,只能在最後時刻流着淚分開。
想不到,一個鞠躬哈腰冷眼旁觀的人,向兩人射來了陰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