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回到寓所,霍小玉跟浣紗主婢二人卻還衣衫整齊地在等着,桌上的酒菜都沒動。
見了她們這份情狀,李益心中倒是有點歉然,連忙道:“對不起,我回來晚了,不過在下午我已經打發李升先回來,說過我在姨丈家裡留飯了!”
霍小玉笑笑道:“他說了,只是爺昨夜匆匆回來,我們不知道,沒有來得及爲爺洗塵,今天知道爺在家,應該爲爺準備着。”
浣紗道:“爺!您一回來,小姐的病就好了,這些菜都是她親自下廚弄的,您瞧在小姐這份情意上。多少也得賞個薄面用一點呢!”
李益歉疚之意更深,寬衣坐下,道:“不是用一點,我還要好好地吃一頓,我的肚子現在還是餓的。”
霍小玉笑道:“李升回來說你姨丈爲你又請了幾位官場的貴賓回來吃飯,你又怎麼會餓着肚子的呢?”
李益一嘆道:“官場酬酢只是斯文酒會,好酒好菜,只是看看點綴一下,時間都花在談話了上,那有功夫吃喝,我的肚子的確是餓的。”
霍小玉道:“難怪我爹以前出去應酬,回家後孃總是給他準備一點小食,而爹也吃得很多,我還以爲他是爲了不忍辜負孃的情意,使娘高興呢,那知竟是真的吃不飽!”
浣紗道:“爲什麼不吃飽呢,白白的糟蹋好東西!”
李益苦笑道:“官式酬酢,主要是爲了會談接洽,或是迎來送往,做主客的人自然是最忙的,一道菜上來,才動筷子,就有人舉杯相邀,來而必須有往,兩三個人應付過去,菜己撤走,換上第二道了。所以每道菜只有動第一筷子的機會,而那些從客見主客不動,也不好意思多吃,每道菜都是動不了幾下就端走了;而且這類宴會最重排場氣派,餚必數十道,始見隆重,菜餚一多,換得更快。反倒不容易吃飽了。曾經有這麼一個笑話,某寒士忽然運發,中了首魁,赴瓊林宴回來,其妻熬了一鍋粥還沒有吃呢,等他換了衣服,妻兒準備吃粥了,進屋只見空鍋,詫而問之,才知道是他吃了。”
霍小玉笑道:“那有這麼窮兇極惡的!”
李益道:“這本來就是笑話,形容雖然過火一點,但也可以想見其狀況。他妻子就問說:天子賜瓊林宴,有六十四道佳餚,你難道沒有吃過嗎?”
“是啊,他怎麼說呢?”
“他說就是因爲聽說有六十四道佳餚,所以從前一天就開始餓肚子,準備好好吃他一頓,那知到了席上,一共只有一道菜,分成六十四次上來而已。”
“這又胡說了。那有這種事呢?”
“那寒士苦笑道:‘確實是如此,我只看見一道菜,叫做恭喜恭喜,多謝多謝。’”
“這是怎麼說呢?”
“每道菜上來,照例是恭喜恭喜,那寒士自然只好回道多謝多謝,而瓊林之宴,開始照例有三爵欽賜御酒,那寒士空肚子,喝了這三爵酒可去,已經受不了,又怕酒醉失態,對別人的敬酒只有沾脣做做樣子,好在這種場合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也沒人勉強他,所以領宴已罷,他除了那三杯御酒,就灌了一肚子的恭喜多謝回來……”
霍小玉與浣紗都笑了,霍小玉一面爲他佈菜,一面笑着道:“今天你總不會是那個情形吧!”
李益笑道:“那當然,今天是我姨丈家宴,客人也不多,一位閣老,兩位侍郎,但主客卻是我,他們的官都比我大,輩份年齡都比我尊。”
“你又不是那種沒見識的,總不會被他們嚇住了。連筷子都不敢動了。”
李益笑道:“這當然,但他們不是爲吃喝而來的,褚多垂詢,我總不能不回答吧,一頓酒下來,嘴沒停過,卻是忙在說話上了,那有時間顧到吃?”
“有這麼多的閒話嗎?”
“有!不是閒話,是很重要的話,對我的前程大有關益,王閣老主掌門下省。他想內調我入閣爲佐,條件很優厚,十年之內,保證我可以晉到正四品的門下侍郎。”
“你姨丈在中書省不也是這個缺銜嗎,他致仕幾十年,而且還從節度使上內調,纔到這個地位,王閣老竟然能在十年內保你到這個位子,真是太好了!”
李益冷笑道:“好什麼?基礎還是我自己打下的,他只是個順水人情而已,我又何必領他的?”
“你拒絕了?”
霍小玉言下有點失望,李益卻笑道:“當然要拒絕,因爲那原是我自己的底子,在誅殺魚朝恩一件事情上,朝廷欠我的功獎,遲早都會給我那個位子的,我又何必要領他的情呢?
“
霍小玉道:“可是在別的地方,沒人爲你進言提攜推薦,你還是沒機會呀,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姨丈要你進他的中書省,自己人更好提拔些。”
“不是的,姨丈雖有那個意思,但還不如王閣老方便了,內舉避親,容易落人言詮,那還不如應王閣老之邀了。”
霍小玉道:“中書門下兩省你都拒絕了,難道你想進尚書省?”
李益道:“不錯!你說對了,三省並立,但尚書省的左右僕射是從二品的缺,比另外兩者最高長官的正三品銜高一點,那還是小事,主要是尚書省下六部,是真正掌實務的政官,容易見出政績。也能夠表現才力,三省之上如三公三師等一品大員,無不出自尚書省,人員多,出缺容易,我只要認真幹,憑我已簡在兩代帝心的底子,加上我的能力,以及郭秦兩府的關係,不必等十年,很可能就弄到一部的尚書乾乾了。”
“這個我知道,不過郭秦是世爵,他們也只能在旁邊說說話,真要保薦,還是需要本部的司憲,提出實在的績效,方可以請旨旌升,尚書省有人會幫你說話嗎?”
“目前還沒有,但是等我內調之後,就會有了,因爲我有門下中書兩省的淵源,只要相互照鷹,沒有辦不通的事,我進那一部,對司憲都有莫大的方便,他升得快,我也爬得快,水漲船高,利人利己,誰都肯幹。”
霍小玉對長安的吏情,究竟比盧閏英熟稔,嘆了一口氣道:“十郎,這祗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實際的情形恐怕不會如此順遂。”
李益笑道:“我當然清楚,所以我要先表現一下絕招給他們看看,讓尚書省裡那些尚書郎曉得我的厲害,以後只要有人打個邊鼓,他們就會爭着延攬了。”
霍小玉一皺眉道:“十郎,莫非你又想扳倒誰了?”
李益笑道:“高明!小玉,你的確聰明,只有那個又字得用不妥,以前我可沒扳倒誰過。”
霍小玉沒有爭執,只是憂形於色道:“十郎,你剛放缺還沒到任,何必又在內廷樹敵呢?”
李益道:“你放心,我會有分寸的,惡人不要我做,而此人卻非扳倒不可,他不但是門下中書兩省的對頭,而且更是我的冤家,郭千歲自從魚朝恩一案後,幾次爲我請旌,都是這老傢伙把我給貶了的,外面說我恃才傲物,出言誚刻,我一直不知道是誰,今天從王閣老口中,才知是他在搗鬼。”
“究竟是誰呢?”
“兵部尚書,於善謙,於老兒。”
“是他,這個人是三朝元老,爲人很方正,三朝頗有賢聲,很受人尊敬的呀?”
李益冷笑道:“以前我也是這麼想,今天才知道此人之奸,綿裡藏針,對人一團和氣,到處口角春風,但都是口惠實不至,卻因兵部之便,時得與聖上秘處,就藉機會告狀。吃他虧的人太多了。”
“他既是如此受寵信,你扳得倒他嗎?”
李益笑道:“我不必扳倒他。只要揭開他的僞善面孔,叫他自己無顏上朝就夠了。”
“十郎。這究竟是有欠忠厚。”
李益道:“這可不能怪我,是他先惹我,我爲人就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惠我涓滴,報以涌泉,授我李桃,報以瓊瑤,但是誰要打我一拳,那怕他貴爲王侯,我也要踢回他一腳去。”
“十郎!你不能心存忠厚,以德報怨嗎?”
李益笑道:“能,等我比人強時,我可以忘掉他對我的不好,還提他一把,但那人一直高高在我之上;我就非拖他下來不可。韓信受辱胯下,貴顯時厚贈那個辱他的無賴,這纔是大丈夫快意恩仇,但是他對漢帝卻沒有這麼忠厚。”
霍小玉嘆道:“因此他纔會被漢帝所殺。”
李益笑道:“小玉。記得上元之夜。我們遊花燈的時候,你看見了你的姊姊們,故意打擊一下她們的氣焰的事情嗎?可見你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何必要勸我呢!”
“我現在很後悔。”
李益道:“我不是賭氣,而是勢在必行,小玉,我不想整誰,但是有他在朝我就永遠無法出頭,所以我纔要推開他,在宦海中是不能心存忠厚的,難道你要我像允明一樣,被人整得差點坐牢還是不還手?”
“於尚書不會這麼對你吧?”
“比那個更嚴重,他一直在毀謗我,好容易我有機會,在皇帝那兒建下一點好印象,假如讓他一天到晚地數落我,這一輩子我就別想出頭了。”
霍小玉默然無語,她知道李益是個熱衷求進的人,事情牽到他的前途,什麼話都無法使他罷手的了,因此道:“十郎,你有把握嗎?別使仇越結越深。”
李益笑道:“我知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做惡人,叫於老兒吃了虧還哼不出一個字來。”
吃完了,他的興致很高,翻箱倒籠,把於尚書早年寫給他的私函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一遍,才包封好了,回到屋裡,霍小玉已經盡去愁容,含笑相對,李益笑道:“你不再勸我了?”
霍小玉笑笑道:“勸你有用嗎?”
李益道:“我是個講理的人,你若是能搬得出令我折服的道理,我會接受的。”
霍小玉道:“天下至道,不過是四書五經孔孟之言,可是你經常在經書中都能挑出毛病來,還能有令你折服的道理嗎?我既搬不出說得動你的道理,又阻止不了你決心,何必又傷感情呢?”
“那你先前又爲什麼要說呢?”
霍小玉道:“那是我擔心你與人結怨,回頭想想,實在是多此一舉,女人對男人的事,只要表示適度的關切,不需要硬插進去,更不可亂出主意,我爹在世時,對娘那麼寵愛,不是沒道理的,因爲娘只是聽,卻從不表示意見。她對爹在外面一切,付與絕對的信任,信任他有足夠應付的能力。女人在男人的事業上,只宜分享他成功的快樂,卻不必去分擔他的煩慮,強行插入的結果只會造成更多的麻煩,像允明與小桃,就是一個例子,你走了之後,採蓮曾來看過我,言下很後悔,她從來都不過問允明的事,就那一次多事,結果還是錯了,我也常引以爲誡,所以,我剛纔的多話向你抱歉。”
李益望着她的臉,望着她深情而又無神的眼睛,心中忽又充滿了一絲歉疚,一絲後悔。
那都是因盧閏英而引起的,歉疚的是他沒有把盧閏英的事告訴她;而實在沒有隱瞞的必要。
霍小玉不是一個善嫉的女人,尤其是對他娶正室的事,絕對不會表示反對的,一回來的時候沒有說,現在再說,似乎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後悔的是今天對盧閏英所做的一切。將這頭婚事敲成了定局。
美麗、熱情、富有魅力、聰明、柔順、富有的家庭、顯赫的家世,幾乎是十全十美了。
這頭婚姻沒有可挑剔的地方,盧閏英也沒有可挑剔的地方,但不知怎麼,李益總感到有不對勁的地方,而且是不止一處不對勁!有些已能明確地感受,有些卻莫可名狀。
聽了霍小玉的話,李益才知道那些不對勁的是什麼了,盧閏英太愛管事,管她本份以外的事。
這不是她的本性,卻已養成了習慣,被她父親養成的習慣,她一直插足於她父親的事業中。
對有些人而言--她的父親--這是個好內助,但是對李益而言,卻是不必要的。
當她聽見王閣部延攬李益的條件,搶着來告訴李益,證明她對這種事是多麼的熱衷。
李益表示拒絕後,盧閏英沒有反對,這並不表示了她的退讓,而是她接受了李益的解釋,同意了李益的選擇,一個更有希望的選擇。
李益提出了攻擊於尚書的計劃,她顯得那麼興奮,熱切地附和,她的興奮與附和不是爲了對李益無條件的信任與支持,也不是對李益的瞭解,第一次見面,不可能有那麼深的瞭解。
她只是爲整個事情刺激與興脊,認爲值得一行而支持,這次是因爲步調一致而協議了,顯得很融洽,但是將來遇到一件意見與看法不同的事情呢,她會退步嗎?
在合理的解釋下,她或許會的,但李益卻不希望去費這種精神口舌。李益是個很自負的人,他決定的事情,很難再有改變,正因爲如此,他在決定一件事的時候,也經過很久的考慮,信其必能行才決定的。
當初,與霍小玉初結合時,鄭淨持是長輩,李益還是不太願意受到干擾,藉着浣紗的事件發作了一下,又怎麼肯問計於婦人,或是聽命於閽內呢?
但是盧閏英是否能像霍小玉一樣地柔順、解事呢?
想到這個問題。李益有點睡不着了,燃着燈,心裡又在盤算着,如何說法讓盧閏英收斂一點,從現在就改了脾氣,也多考較一下她的德性。
要熬熬她的性子。必須從現在就開始。
心中在想着事,手上還是捧着於善謙的那封信,心不在焉地看着,霍小玉捧了一盞茶到他面前笑道:“十郎,這是你最愛喝的普洱茶,下午我就泡好了留着,這時候茶味全出來了,正好喝!”
暑夏之夜,又喝多了酒,有一杯井水鎮涼的香茶,的確是十分可口的飲料,李益盡飲一口道:“還是你好!”
霍小玉笑道:“難道有誰不好了?”
李益發覺自己說溜了嘴,拿她跟盧閏英作比較了,連忙笑道:“在我姨丈家裡,侍候的人雖多,卻沒有一個能像你這樣知情着意的,所以弄得一餐飯還要回來吃!”
“那怎麼能比呢?他們不會知道你喜歡什麼,在什麼時候需要什麼,這些祗有身邊人才清楚。”
“是啊!上任,歸省,這一個多月沒跟你在一起,處處都不便,但願你的身子快復原。
“
“我覺得已經好多了,今天我一天就沒躺……”
“小玉,這不行,你一定要多休息,此地到鄭州,雖說祗有三五天的途程,但是舟車勞頓,十分辛苦的,勉強一拖一累,到那兒病下來,可不是鬧着玩的,必要時,我可以請姨丈帶封信給馬制臺,多續幾天假……”
“那不太好,你還沒有赴任就告假。”
“這倒沒關係,姨丈本來也有事要我幫他料理,這是他先提的,是我沒當時答應。”
“爲什麼呢?他要你幫忙。總因爲你是自己人。”
“話是這麼說,但這不是我的事,將來我又不想在他這一部當差,借籌代謀,太過盡心了,免不了要得罪人,那就很不上算,若是敷衍一下又非我之所願。”
“這倒也是,那就別耽誤了。”
“看你的情形吧,假如你三兩天內還不能動身,我就答應他多留幾天,爲了你,得罪人就得罪人吧!”
這句話使霍小玉很感動,擦擦眼睛:“十郎,謝謝你,有你這句話,我立刻死了也是甘心的,睡吧,今夜……”
李益道:“今夜我在你房外的涼榻上睡。讓浣紗進來陪你。”
霍小玉臉色動了一動,李益道:“小玉,別多心,我這是真心爲你好,你不知道我多疼你,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怕忍不住又會驚擾你,我不能害你……”
霍小玉擦擦眼淚,哽咽道:“十郎,我明白,我真恨我,爲什麼會染上這個病的……”
“沒有人願意生病的。而且這也該怪我,在你初發病的時候,沒有好好的體恤你。十一娘見了我就埋怨我,浣紗有一陣子,幾乎以爲我是殺人的兇手……”
霍小玉嘆了口氣:“是的,我知道,那一陣子你受了很多的委屈,所以我稍微好了一點,立刻就說她們了。雖然她們也是一番好意,但有的時候,真想拿把刀殺了她們,我實在討厭她們多事,在愛的天地裡,強插進第三者是最可惡的事,她們根本不瞭解我心裡的是什麼!”
“但她們知道你病中需要的休息與靜養。”
“朝聞道,夕死可矣!人的生死是心重於體的,一個女人,要的是愛,朝得所愛,夕死可矣!”
李益笑了起來:“你也學會了我竄改聖人之言了。”
“不!這不是竄改,是立言!而且比孔聖之言更爲有信可徵,朝聞道而夕死,只是一個理想,行之者希。但每一個女人都願意爲愛而死。”
李益爲她目中灼熱的情光所動,忍不住抱她起來,走到榻前,可是把她放下的時候,他才感到霍小玉體態的輕盈,似乎抱在手中沒多少重量似的。
八分的憐惜,兩分的內疚,使他的情潮又淡了下去,輕輕地一吻,然後在她的耳邊,以極其溫柔的聲音道:“小玉,你今天累了一天,做個乖孩子,好好地休息一天,養足了精神,明天,我們好好地愛,你知道那是很累的……”
霍小玉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十郎!陪着我,不要離開我,你知道這一個月來,我多想你,你來了,我多高興,多盼望着這一刻,今天我忙了一天,穿好了衣服,梳妝整齊,就是爲了這一刻,上來的時候,我叫浣紗別過來,也是爲着這一刻,十郎!別叫我失望,愛我……”
她的聲音已經近乎哀求了,兩條瘦弱的胳臂居然十分有力,身子像火一般的熱,像一根燒紅了的鐵條,緊緊地纏住了李益。
李益再也不忍心拒絕她了,脫去了她的衣服,抱着她那瘦弱的身子,鼻子卻嗅到了一股濃郁的香味,他不禁貪婪地嗅着、嗅着:“小玉,你身上灑了什麼?”
“玫瑰精,是宮中特製的,一共才得一小瓶,是娘留給我的,只要幾滴化在水中,用以沐浴,可以使遍體芬芳。當年楊玉環就是用這種香精,灑在華清池中。使得玄宗皇帝色授魂與,每到沐浴時,總是躲在旁邊留戀不去,我今天足足用了半瓶!”
李益又貪婪地嗅着:“想不到你還藏着這種好東西,怎麼以前不讓我知道?”
“以前我用不着。因爲你不討厭我,現在我……”
“傻孩子,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我從沒討厭你!”
“不!十郎,不要騙我,也不要騙你自己,我知道我一病之後,很惹人嫌,連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我父親病重的時候,我也怕到他身邊去。我受不了那股氣味,所以我絕不會怪你,但我有辦法使自己不討厭的……”
感人的火樣熱情,使李益對懷中這個嬌弱的女郎,萌起了無以名狀的愛惜,於是,他緊緊地抱着她,迎合着她的熱情,舒達了他的愛。
在他的心中,充滿了無比的虔誠,因此,他的動作是那樣的輕柔,幾乎完全忘卻了自己,完全是爲了愛而愛。
雖然不像以前那樣的激烈,但是卻給予霍小玉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感受。
就像是一陣輕風吹送着如鏡的湖面上一葉輕舟,舟輕輕地向前推遊,也輕輕地搖曳着,但是卻絲毫沒有破壞這一份靜態的美。
不知過了多久、多久,愛情的芬芳仍然侵染着這一對愛着的男女,但是他們的心中卻沒有了的衝擊,雖然他們的形體仍是兩個貼合的個體,但是他們的心靈已融合成爲一體了。
霍小玉輕輕地吁了口氣:“十郎,你沒睡着嗎?”
“沒有,我的眼睛一直開着,連霎都沒有霎一下。”
“可是我覺得你好像已經睡着了似的!”
“胡說,你在感覺上也知道我不是在睡覺!”
他把雙手抱得緊一點,使霍小玉皺皺眉頭,一種輕微的痛楚給予她更多的真實,也更多的滿足。
“真沒想到這麼靜靜地擁抱着,感受是如此的美!”
“我也是一樣,只可惜我們以前不知道,以前我們只知道瘋狂地愛,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種靜中的滋味。”
“十郎!易經上所謂天人交泰,大概就是這種境界吧?”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應該是的,因爲這不是天欲的衝擊,而是發乎至情愛的靈性的交流,禽烏百獸的交合,只是爲了繁衍種族,所以只有天欲的衝擊;人懂得愛情,男人與女人,有時是爲了情而愛,就像我們現在一樣,所以纔有另一種境界。”
“我也是,我真希望這一刻永久地維持下去。”
“那就不要說話,不要想,我們就這麼保持下去。”
“可是我想睡了,我的眼皮好重。”
“睡吧,只要你的心別睡。”
“可是我又捨不得睡,我怕合上眼之後,這美好的一刻都將消失了!”
“只要你在,我在,情意常在,什麼都不會消失!”
霍小玉滿足地吁了口氣,慢慢地合上眼簾,果真睡了,她是可以放心睡的,因爲即使在睡夢中,她的情愛之門也永遠是開放着,但李益卻捨不得睡,他也爲此刻美妙的感受而陶醉了,但是他的感受卻必須以一點輕微的來維持的。
漸漸地,他有着鬆弛的感覺,他也很疲倦了,但是他仍然希望能停留在美好的境界中。
因此,他想以另一個部門的感受來維繫住他的衝動,他的手在霍小玉的身上輕輕地撫挲着。
由肩頭滑向前胸,李益忽然有着一種奇妙的異樣的感覺,那不是的,而是觸覺的。
一場病,消蝕了霍小玉的豐潤,但是也更增加了她的惹人憐惜,鬆軟的肌膚,觸手如絲絨般的柔嫩,可是李益的手撫到她的胸前時,卻感到驚奇了,身上已瘦得可以見骨,唯獨一對,卻比以前堅實壯大了。
霍小玉的美在於她的嬌媚,絕不豐腴,她的身材很勻稱,但只配合她玲瓏的體型。
可是原來尖凸的雙峰,現在居然圓鼓而堅挺了起來,是成熟了嗎?
李益有點不解,但是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霍小玉又醒了,因爲那是女人身上很敏感的部位,睜開眼睛看看,嬌媚地一笑:“十郎!你還沒睡?”
說完忽又一笑:“當然沒睡,你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真奇怪,你那來這麼好的精神!”
霍小玉又柔媚地笑了,笑容中有着七分的嬌羞,三分的驕傲。
她說:“說來你也許不信。我身上什麼地方都瘦下一圈去,就是這兒胖了,今天浣紗幫我穿衣服的時候,還開玩笑說我的肉都移到這兒來了!”
李益笑道:“幸好你原來不是個胖娃娃,否則全身的肥肉都挪到這兒來,那可好看了,走路時還得要兩個小丫頭幫你託着呢!”
霍小玉被他逗得大笑起來:“那不成了妖怪了……”
她的笑容忽然凝住了,李益的眼睛停視在她的胸部,不是喜悅,不是激賞,而是一種驚詫。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李益沒作聲,仍是呆看着,她再問了一遍,李益忽然起來,把桌上的燭臺拿了過來。
霍小玉忙問道:“十郎,究竟是什麼事?”
她要坐起來,李益把她按住了:“別動!小玉,我也許是眼花了,讓我看看清楚!”
他把燭臺湊近了,仔細地看着她的,霍小玉感到很不自然,雖然她在李益面前已毫無,但還從沒像這樣子被看過,因此她乾笑了一聲:“眼睛看花了,是不是上面還會長出一朵花來!”
“不!不是花,我好像看見這邊冒出一點白漿。”
“你別疑神疑鬼了,我又沒有生小孩兒,那會有乳汁的?”
李益用手在上按了一按,然後用手指推着擠了一下,霍小玉自己也呆了,殷紅的上冒出一滴淡淡的白色汁液。
霍小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自己也用手使力地擠着。但就是那兩滴,再也沒有了。
李益沉聲道:“你再擠擠另一邊看。”
霍小玉摸到左邊,這次擠出了一滴,顏色很淡,但的確是像乳汁,她放下手,低頭凝視自己的前胸,好像是看着一樣從所未見的新奇事物。
很久很久之後,她才以古怪的聲音道:“別是我得了什麼惡瘡,潰爛流膿吧?”
李益道:“小玉,你最近有什麼異樣感覺嗎?”
“沒什麼,只是胸前有點發脹的感覺,不過既不痛,又不癢,不像有長瘡的樣子呀!”
“月事的情形如何?”
霍小玉道:“你問這些幹什麼?”
“你別管,據實告訴我。”
“自從再發病後,一直就不太正常,前一陣子連續在二十天內來了兩次,這一個多月來卻又沒見影子……”
“有沒有請大夫診治過?”
“沒有!那位陳先生下鄉避暑去了,不過他留下的藥方叫我照着抓來服,等他回來再診脈,他說以我的病情,在最近不會有多大變化。真要有緊急狀況,要我找另一位秦先生,脈理也很高明的。”
“你沒有請教過那位秦先生?”
“好好的找去找他幹嗎?”
“經期不順,是很嚴重的事,怎可漠然視之呢?”
“我的經期一向就不順,兩三個月不來是常事。跟你在一起後,倒還好得多了。”
“你沒有要作嘔,反胃。食慾不振……”
霍小玉苦笑道:“打從你走了之後,這一個月來,我每天都不大要吃東西,而且天天灌苦水,那一次不是嘔心得直想吐。”
李益將嘴湊到她的上,含着,用力地吮了幾口,霍小玉感到癢酥酥的。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十郎,你要幹什麼。別這麼用力好不好,我的心都要被你抽出去了。哎呀!
不好,要是我害了惡瘡,流了膿,那有多髒,你怎麼用嘴吸呢?”
李益的舌尖上有一點甜津津的感覺,而且鼻中微微有一股奶味,不禁嘆了口氣道:“小玉,你真胡塗,你己經有了身孕了,自己都不知道保重。”
霍小玉怔了一怔道:“我會有身子了?十郎,你別胡說了,你走後的第三天,採蓮來看我,她纔是有了身孕,犯心作嘔,想吃酸的,我正好也不舒服,看她一吐,我也吐了兩口,她就問我是不是,我把她的情形對比了一下,發現完全不是那回事,犯心作嘔,我是從小就這樣的,嗅到不對勁的氣味就會吐。”
李益道:“一般婦人在妊孕初期,固然有那種現象,但也不是人人必然如此的,我母親懷了我就毫無徵象,直到四個多月,腹部隆起,還以爲是得了澎脹呢。請醫一把脈,才知道是有了重身。”
霍小玉道:“可是我連肚子都不鼓,你看扁扁平平的,倒還小了下去一圈。”
李益道:“還沒有到時候,你的身子弱,發育較慢所以沒有什麼感覺;但是我的判斷不會錯。”
“你又懣什麼判斷呢?”
李益笑笑,手指又輕叩她的:“憑這兒,它無緣無故不會大起來的!”
霍小玉不信道:“也許是裡面長了痞塊,也會紅腫發脹的,我父親有個侍姬就得過那種病。”
李益嘆了口氣,“小玉,你爲什麼不信我說的呢?”
霍小玉淒涼地笑了一下:“十郎,你說別的話我都相信,就是這件事,我實在不願意相信。”
李益愕然了:“你不願意相信?”
霍小玉的頭低了下來:“是的,我不願意相信,甚至於我一直在騙着自己,這不是真的。”
李益更是一怔:“你是說你自己已經知道了?”
霍小玉的眼睛眨了一眨,晶瑩的淚珠滾了下來:“是的!我知道了,也是在今天才知道,沐浴更衣時我觸弄到胸前,當時就擠出了兩滴乳汁,我很奇怪,心裡想,我又沒生孩子,怎麼有乳汁!於是我記起家裡有本書,是我父親從一個御醫那兒要來的抄本,那上面記的都是各種婦人特有的病徵,因爲這個御醫是承值爲宮中的嬪妃女官們冶病的,所以他手錄了這一冊經驗與心得,準備以遺子孫,結果因爲爲一位貴妃治病時,投錯了藥。害得那位貴妃死了,他自己也下了獄,虧得我父親跟他平素還相契,使人情把他給救了,他立誓不再行醫,爲感我父親的恩,把那冊子抄本送給我父親……”
李益道:“我湊巧也是在今天才看過,那是我整理書信時發現的,隨便翻了一下,剛好就翻到了那篇,說是婦人在初孕二三月時,或一無徵象,且有月紅如常者,唯有一法可驗,試擠。如有乳汁二三滴時,即爲妊徵,是謂之初乳。亦即該婦之體內已從事造乳哺幼之準備矣……”
霍小玉嘆道:“這本冊子原藏在箱底下的,我就是找出來看看我的徵象,忘記收了起來,想不到居然會被你看到了,怎麼會這麼巧?”
李益道:“小玉,你不願意讓我知道這件事?”
“是的!十郎,我不願意你知道,我也不願意現在有孩子。”
“爲什麼?小玉,爲什麼?”
李益猛烈地搖着她的身子,霍小玉的神色更爲黯然了,道:“十郎,說句老實話,我是不願離開你,不願意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長安,我要跟你到鄭州去!”
“我沒有要你留在這兒呀,你知道我們李家一脈單傳,我是多麼希望能有個孩子,我怎麼會丟下你呢?”
“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後。就不會帶我一起走了,因爲我的身子弱,在這個時候,最易流產,不能多作勞動的,你若是知道了,一定會要我留在長安靜養的。”
“你不願意爲我生個孩子?”
“不!我千萬個希望爲你生個兒子,但是我也不要與你分開。”
李益嘆了口氣:“小玉,你究竟是打什麼主意?”
霍小玉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了鄭州再告訴你,那樣我就不會跟你分開了。”
李益望着這個嬌小的女郎。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不知道要說什麼好。霍小玉畏怯地望着他:“十郎,現在你不肯帶我走了吧?”
李益莊然道:“小玉,說句老實話,你想不想要孩子?”
“爲了你,我任何事情都願意做。”
“不要爲我,說出你自己心裡的話。”
霍小玉頓了一頓,良久才道:“我不想。”
“爲什麼?”
“爲了很多自私的原因,第一、這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會健康,因爲我有癆病,會遺傳給孩子的。”
“胡說,這種病不會遺傳。”
“會的!我就是得了我父親的遺傳。”
“你父親有七八個子女,他們都沒得到遺傳。”
“那是他們生得早,在我父親體健力壯時,病症未現,我父親在生我的時候,已經有點病象了,所以我才稟受了遺傳,而我又在發病的時候得孕。病根一定會傳給孩子的,所以這個孩子不能生。”
李益道:“你父親的上一代也有癆病嗎?”
“是的!我的祖母就是癆病而死,我那些哥哥姊姊也不見得絕對沒有得到遺傳只是還沒發而已,聽說在我之前有個大姊,在十三歲時就病癆咯血而死……”
“可是你父親活到了八十多歲,已算上壽,可見這種病縱有遺傳,也未必能促人早夭。
我也知道這種病很討厭,不但能遺傳後代,而且還會傳染給別人,但也不是全無預防之法,我跟浣紗整天接近你,也沒有染上,可見它不是什麼嚴重的威脅,十人中。總有一二人病於癆,那是個很通常的病症,不足爲慮!”
霍小玉又擦擦眼淚道:“十郎,只要你不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長安,我說什麼也會替你生下這個孩子,只是以後你要多疼他一點,而且要善待浣紗。”
“小玉,你這是什麼話?”
霍小玉現出一個淒涼的苦笑:“十郎,以我的身子,如果生了這個孩子,還能活多久?
浣紗一直對我忠心耿耿,她會盡心照料孩子的,所以我只有一個要求,求你善待浣紗,我不放心讓別人來照料我的孩子。”
“小玉,你想得太多了。”
“隔層肚皮隔層山,這種苦況我已經領略過了,何況孩子又非正出,除了浣紗,別的人不會疼他的,要是沒有浣紗,我寧可把他墮掉,也不讓他出世!”
李益不禁默然,霍小玉悽聲道:“算命的說我活不過二十歲,我今年已經十八了,看情形命是天定,無法更改的,我只希望上天垂佑,讓我活滿二十歲再死,只要再活兩年,我就滿意足了,我並不怕死,可是,我怕現在死,跟你相識一年,纔是我真正生命的開始,我別無其他奢求,只盼有三年的相聚……”
聲調悽楚,淚落如雨,令人不忍卒聞,李益忍不住擁着她:“小玉,別傻,別死心眼,我那麼愛你,你就忍心拋棄我而去嗎?不要相信命,那是騙人的,相信你自己,只要你自己不氣餒,勇敢地活下去,誰都無法奪去你的生命的。小玉,答應我,別轉那些傻念頭……”
“我會的,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的,我可以不信命,但我也不信自己,我相信你,只有你能使我活下去,我原是爲了你而活着的,我記得有一首歌--君是常青樹,妾爲兔絲草……
沒有了樹,失去了樹的依憑,兔絲草是無法獨自生存的……”她的雙臂又勾住了李益,臉貼在他的胸膛,熱熱的,溼溼的,那是她的淚!
感人的情意,感人的纏綿,卻使李益心頭感到分外的沉重,因爲他手中掌握着一條生命,不,現在可以說是兩條生命,這個負擔實在太沉重了。
頓了一頓,李益才笑笑道:“小玉,假如我們的日子要這樣過下去,那就生不如死,很可能我還會死在你前面,因爲我最怕的就是愁容相對,最怕的就是眼淚,如果沒有生之樂趣?生有何戀,如果死時能含着微笑,死有何懼,把心情放寬一點,高高興興地活着,那纔是生活!”
這番話使得懷中的霍小玉一震。
她知通李益的喜憎,也明白李益的性情,這不是一個用眼淚能浸軟的男人,假如用目前這種咀臉去對待他,不必兩年,也許兩天就把他給逼跑了。
霍小玉並不怨李益心腸硬,因爲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早年受了命相的影響,養成她這種心情。
生命已是如此短促,追求歡樂尚且不足,那裡還有餘暇讓悲愁分去一半。
生命之盞是這麼小,即使滿盛了歡樂,也不過才小小的一盞,怎麼還能有空間去盛放悲哀。
當初她託身求依時,不求名份,不奢望未來,只求一份愛情,一份能美化她剩餘不多的生命的濃濃的愛。
她已經得到了。爲什麼不好好把握?卻要用眼淚來沖蝕生命的樂趣呢?
於是她離開李益坐起來,把燭蕊剪了一剪,使燈光更亮了。移燭近妝臺,卸下套着銅鏡的布幔,拿起牙梳,先把凌亂的鬢髮梳整齊了。
然後她擦掉了臉上的淚痕,輕輕地撲上了粉,勻上了胭脂,剪了一方細巧的花鈿,貼在脣角上,形成了一顆倍增嫵媚的美人痣。對着鏡子看看,覺得滿意了,最後她拿起那枝家傳的紫玉釵,綰在高聳的髮髻上,再插上一朵鮮紫色的綢制玫瑰花,嫣然地一笑:“十郎!我美嗎?”
李益坐在牀沿上,看着她的動作,不禁呆了,等她問到第二句時,才由迷惘中覺醒過來。
“美!美極了,只是……小玉,我們要上那兒去?”
霍小玉張開雙手,輕妙地轉了個圈子,把她致細美妙而又完全的身子飄近了李益,“這身天衣不供塵世穿着,那兒也不去,睡覺。”
李益迷惑了:“你半夜起來,梳妝得整整齊齊,只是爲了睡覺?”
“是的!即使在睡覺的時候,我也要整整齊齊,不讓你看到一點狼狽的樣子。”
她安詳地在李益的身邊躺了下去,口角帶着一絲溫柔而動人的笑,閉上眼,慢慢地睡去。
望着她甜美的睡姿,也望着那較前隆鼓的,因爲她是側身而睡的,使得看起來更爲豐實了,但李益的心中卻沒有一絲綺念,代之而起的卻是更多的虔敬,因爲這裡面孕育着一條新的生命了。
李益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的,不過他醒來時,已是日光滿屋了,他的身上蓋着一層薄薄的單被。
對昨夜的一切,他有着依稀的回憶,去找枕邊的人兒,卻找了空,然後他沒有再去找因爲霍小玉正好掀開門簾從外面進來。
頭髮梳得更光亮了,脂粉停勻鬢邊插着一串丁香顆兒,紫豔豔的,使她那枝紫玉釵,變得更顯眼,也使她的那張臉顯得更嬌媚。
李益忍不住問道:“小玉,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還早!已經快交午時了!”
“不過你昨夜睡得遲,該多睡睡。”
“我的精神好極了,昨夜雖然睡得晚,可是睡得熟,我從來也沒有那麼舒坦地睡過,你可以起來了吧!”
“當然可以,好好的,爲什麼不能起來?”
霍小玉笑着看看他的身子道:“我叫浣紗來叫你兩次,她進了屋子兩次,都沒敢叫你,我只好自己來了。”
李益道:“這妮子也作怪,有什麼不敢叫的!”
霍小玉笑道:“不過也不能怪她,今兒是她吃齋的日子,採蓮還約了她一起上廟裡去燒香。”
李益開始穿衣服,然後道:“你打扮得這一身舒齊,也是要去燒香嗎?”
霍小玉道:“本來我是不要去的,可是你不在家,我一個人在家也悶,難得今天精神清爽,想出去走走!”
“我不在家?我不是在家嗎?”
“你姨丈派車子來接你了,說是有事要請你去。”
李益算算這正是退朝的時候,大概是跟王閣部商量過後有什麼疑問,忙穿好衣服,懷着那封信,來到外面,果然是盧安在等着,就坐了車子走了。
到達盧家,卻是盧閏英在等着他,李益問道:“姨丈呢?他找我有什麼事?”
盧閏英笑道:“爹下朝後就上王老伯家去了,提到你的計劃,大家都很興奮,叫我用車子去接你來。等晚上他們商妥了進行的步驟,再跟你談談。”
“那要等晚上才能見面了?”
盧閏英笑道:“是的,不過我怕你的應酬多,晚上找不到你,所以用車子先把你接了來,再者娘也不在家,我一個人悶得慌,接你來陪我。”
後面的那句話使李益很不高興,因爲他是個很自尊的人,既不甘受愚又不甘受婦人驅使,因此他的臉色當時就沉了下來。
盧閏英發覺不對了,連忙道:“君虞,我是爲了你而留下的,我怕你下午來了,沒人侍候你。今天是我姑母的生日,雖是個小生日但是爲了我,她特地請了不少人,昨天劉表哥來,就是邀我今天過去的。爹下朝回來,就打發我去給姑母叩頭的,我知道這一去,給他們拖住,非到夜半不能回來。而爹又約了你下午來聽迴音萬一你來了,爹還沒回家,那不是太簡慢你了所以我堅持不肯去,爹實在沒辦法,只好叫娘去了。看在我這份誠心上,請你早點過來,總不算是太冒犯你吧!”
聽她這麼委婉解釋,再看她今天刻意地修飾,李益的心軟了,不快也消除了。早上霍小玉的盛妝他以爲是爲了自己,但是聽到她要到廟裡去燒香,心裡總有點不自在,但是無法說出口,因爲他自己的確不能在家陪她,小別歸來一連兩天都沒在家陪她,而且忙着的卻是在瞞着她進行跟另一個女子的婚事李益更有着一份內疚。
就是這份內咎,他不能對霍小玉作更多的要求。
霍小玉要到下午纔出門,而他卻連早點都沒吃,就匆匆坐了盧安的車子走了,也是爲了這份內疚怕跟霍小玉作過多的盤桓。
然而這兒卻有一個女郎爲他打扮得整整齊齊,急急地等着他。即使弄點狡獪,也是可以原諒的。
輕吁了一口氣:“閏英,你就說是你要見我好了,何必假了姨丈的名義,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盧閏英輕俏地一笑:“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是爲了尊寓的那位玉娘子,你們小別重逢,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我把你拉來了。對她太難堪,用爹的名義總好一點!”
李益笑笑道:“你倒是很會替人設想。”
盧閏英道:“我佔了她的時間,再讓她心裡不痛快,那又未免太殘忍了!”
“那你就錯了,小玉不是那種人,她若是知道我跟你約會,很可能一大早就催我過來!
“
“她真的一點都不嫉妒?”
“不嫉妒,告訴你一點妙事。她把我以前相好的粉頭兒還邀回家中來,讓我們敘敘舊情。”
盧閏英道:“高明,高明,她倒是深諳欲擒故縱之道,御夫比如御馬,對一匹已馴的馬兒可以用鞭策當鎖,牢牢地控制住,但是對一匹無羈的野馬不如蹤鞭放轡,任其馳騁,跑累了,它自然會回來,要是控制太緊,很可能就一去不回頭了……”
李益笑道:“閏英,你很會繞着圈子罵人,把我比成一頭野馬!”
盧閏英嬌笑道:“妾身不敢,君若爲馬。就是一頭行空天馬,茫茫青雲之端,纔是你馳騁之處,妾身只能以心香一瓣,翹首天庭,虔誠祈祝,小駐塵間!”
李益哈哈大笑道:“你拍馬的工夫的確高明雲端如果真有行空天馬,也會被你拍得服服貼貼。留連人間,不思雲鄉了。”
盧閏英道:“我可不是見馬就拍,對那些駑馬我會狠狠地抽上兩鞭子,昨天我就抽過一頭!”
李益想起了劉平,倒是有點同情了,輕嘆一聲,道:“你對希厚也太過份了,昨天給了他一頓奚落,今天又不去給他母親拜壽,這不是太使他難堪了嗎?”
盧閏英一撇嘴道:“活該,我就是藉着這個題目,表示生了氣,絕了他的來往最好。”
“可是姨父還要他幫忙,過份冷落他也不好,無論如何,你們總是親戚!”
“十郎,你要我應酬他?”
李益道:“我不是要你去應酬他,原本是親戚,而且還是中表兄妹,就照常誼跟他維持個普通禮貌,也比大家像個對頭冤家似的好!”
盧閏英道:“不行,今天姑丈家派人來接我們的,我已經說了,他不來給我們瞌頭陪罪,我不上他的家門,話算是對娘說的,但我故意說得很大聲,讓他們家人聽見!”
“那不是胡鬧嗎?怎麼說他也是你的表哥,比你大,怎麼能叫他跟你叩頭呢?何況那是你姑丈的家,又不是他的家,你跟他生氣,可不能在長輩面前失禮。”
盧閏英道:“劉平是臉皮厚,他不會生氣,我這句話是說給我那位姑母聽的,免得這位老太太以後還找我的麻煩,連姑丈都知道他的兒子配不上我,不肯爲他求親,偏偏姑母還不死心……”
話才說到這兒,盧安進來了,臉上有點惶恐的神情道:“小姐。劉家表少爺來了!”
盧閏英先是一怔,繼而咬牙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這傢伙真是陰魂不散,回了他,說我娘已經去了!”
盧安還沒回身,劉平卻自己進來了,先向李益一拱手道:“君虞!你也在這兒,那真好極了,剛纔舅母在舍間說起吾兄已經與英妹定下了親,珠聯璧合,玉人無雙,恭喜!恭喜!
“
李益沒想到他會冒出這一句話,更沒想到姨母會在劉家把婚事宣佈了,儘管平時能說會道,這當兒卻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幸而劉平也沒期待他的回答,轉而對盧閏英一拱手道:”
表妹!昨天我實在該死。胡言亂語冒犯了二位,不過這也要怪二位,早知二位已經文定,我就不會徙自現醜,說出那些惹人討厭的話。昨天回去,堂上二老交相詬責。就差沒拿棒子打我,今天特地叫我來給表妹賠罪,望你不計舊惡,原諒我這個無狀的表哥吧!”
說着一撩衣襟,果然跪了下去,待要叩頭了。
盧閏英大感意外,連忙叫道:“十郎,你快攔住他……”
李益沒想到他真會跪下來,自已也十分爲難。說什麼也沒有自已上前攔的份,因此在後面向盧閏英搖搖頭,盧閏英也知道李益不便去拉他,只得自已上前,把劉平扶了起來道:”
表哥!你這是做怎麼?不要折煞我了。”
劉平在她半拉半扶之下站起來,再度長嗟道:“表妹,說良心話,要我跪下叩頭賠罪是沒這個道理,可是我這一跪,也出乎真心誠意。”
這是什麼話,既沒有道理,又真心誠意,盧閏英與李益都被引動了興趣,便要看看他說出番怎麼的解釋。
劉平苦笑道:“說沒有道理是我昨天的那番話,思前想後,尚不至開罪你到那裡,最多是我跟君虞兄開玩笑,言詞有欠莊重,可以並沒有牽扯到表妹身上,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表妹來教訓我!”
他看見盧閏英眉毛一動,好像又要生氣的樣子連忙道:“表妹,你不要生氣,我今天是來陪罪的,既爲負荊而來,就是自己承認錯誤,但我總要把道理說清楚。”
盧閏英冷冷地道:“既然道理上你是沒錯,那麼其錯在我,表哥今天不是陪罪,竟是爲興師問罪而來了!”
劉平輕嘆一聲:“表妹,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假如不是知道了你與君虞已然文定,我就不爭這個道理了。明知道爭起來又會惹你不快的,那又何苦呢?因爲不講理原是女孩子的權利,可是別人要接受這種不講理,只有三個情形,或有所愛,有所畏,抑或有所求。因有所愛,則有所包恤。有所畏,則不敢計較,有所求,則必有所容忍。”
他又落寞地一嘆:“我現在是一無所有,所以纔敢對你說這些,希望你也能平心靜氣地接受。”
盧閏英看李益連連點頭,似乎十分欣賞的樣子,心中縱然不快,也只好忍住了道:“表哥!既然如此,你又爲什麼要跪那一跪呢?”
劉平道:“那一跪非爲理屈,實乃情虛,我是表示對你的感激。”
“對我感激,我有使你感激的地方嗎?”
“當然有,感激你給我的教訓與啓示,你昨天說得很對,君虞在背後誇讚我,而我卻故意在你面前揭他的短,這纔是愚不可及。我這個三十的人,在官場上混了也不少年,一向都很圓通,卻做了這件愚不可及的蠢事,實在是該罵。因此我那一跪,是向你表示真心的感激……”
這一說,倒使盧閏英不好意思了。她忸怩地道:“表哥,我也有不是之處,請你多原諒H千萬別放在心上!”
劉平笑道:“這是什麼話,中表兄妹,算起來未出五服,實際上還很親,那有這些個計較,何況我還大了你近十歲,對你這個小妹妹,縱然是得罪了我,也就只好笑笑。還能往心裡放不成,那我才成個小人了,但你啓示我的那些道理,倒是真值得我感激的。”
盧閏英一笑道:“表哥,難怪你在長安博得個八面玲瓏的佳名,你的確有過人之處。”
劉平苦笑一聲道:“可不是嗎?尤其在內宅之間,很少有說我壞話的,對那些命婦閨秀,我一向都能曲承所好。劉家三郎,被公認是個很可愛的男人,但是在你面前,卻留下一個如此惡劣的印象,說來實在慚愧!”
盧閏英只能道:“表哥,我很抱歉!”
劉平卻又爽朗地哈哈一笑道:“你沒有什麼可抱歉的,只怪我時運不濟,如果你心中不是先有個李十郎,我還不至於成爲那麼討厭的。不過,人貴自知,輸了就要認輸,跟李十郎相比,我是差得太遠,如果表妹舍十郎而取我,連我都想罵你沒有眼睛了。只是我很奇怪,聽舅母說你們也是昨天才見面,怎麼就相知如此之深了呢?”
盧閏英一笑道:“表哥,那就怪你太孤陋寡聞了,天下人不管識與不識,有誰不知李十郎,何況我跟十郎又是親戚,我們由河西進京,還特地彎了一下隴西,就是去看看十郎的,河西消息閉塞,我們不知道他還留在長安。”
劉平點點頭道:“是極,是極,李十郎名揚天下,青年才子,弱冠進士,更兼詞章佚麗,風流蘊藉,誰家女兒不在偷偷地傾慕着他,劉平自不量力,該當受此一斥。”
這一來連李益也不好意思了,連忙道:“希厚兄,言重!言重!貴表兄妹這樣一捧,李益汗顏無地了。”
盧閏英笑道:“十郎,你別謙虛了,連我都內舉不避親,可見你是當得起的!”
劉平道:“表妹,現在我們的隔閡已消,大家還都是好兄妹,而且我也賠過罪了,因此我再來重申前請!”
盧閏英道:“姑母壽辰,我應該去叩頭的,只是我還有事,所以才讓娘去……”
劉平笑道:“我知道,你要陪十郎,我也不敢叫你們分開,請十郎也去玩玩吧。”
李益連忙道:“希厚,令堂壽辰,我也應該前去行個禮,可是我實有礙難之處,無論如何,請你原諒。”
盧閏英道:“表哥,我好像聽你說過,今天沒有官客。”
“是的!因爲明天是王閣老夫人七十大慶,今天他家暖壽,家母是散生日,不好跟他競爭,所以多半請的是些女眷,不過那是家父身上的朋友,我們弟兄輩上的戚友,還是很多;十郎去了也不會冷清的。”
盧閏英道:“十郎是有事,爹一會就要找他……”
劉平道:“舅父跟王閣老他們都到我家,道過賀就走了,他們是忙,而且把家父都拖走了,莫非十郎……”
盧閏英笑道:“既然姑丈也參與了,你遲早都會知道的,十郎的確有不便露面的必要,我一早就派車子把他接來。就是怕人家看見了他,而且爹要我跟十郎先做點事,所以沒讓我出去,否則我說什麼也要跟姑母叩頭去的,我們鬧氣歸鬧氣,但長輩面前可不能失禮!”
劉平道:“可是早上我家那個老婆子回去一多嘴,家母又罵了我一頓,當了很多客人,叫我再來接你,如果你不去。我豈非罪大惡極,人家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壞事了,表妹,你幫個忙行不行,那怕是去轉一下就回來,也讓我好有個交待。”
盧閏英十分爲難,李益道:“閏英,那你就去一下吧。”
盧閏英想想道:“好!我去叩過頭就回來,表哥,這可是爲了你,而且也跟你說定了,到了那兒即使姑母要留我,你也得幫我搪塞,否則的話,我拔腿就走,弄得大家不愉快就沒有意思了。”
劉平嘆了口氣道:“表妹,你這不是叫我爲難嗎?如果娘要留你,你堅持自己要走就是了,何必拖上我呢!”
盧閏英道:“因爲我是爲你而去的。”
劉平祗得苦笑道:“好吧!表妹,祗要你去轉一轉,讓我在人前好交差,然後我就送你回來,你也別告辭了,明着說,娘是一定不肯的,因爲那些客人都是來看你的。”
盧閏英一正神道:“這是怎麼說呢?”
劉平苦笑道:“還能怎麼說呢,表妹,你到長安沒多久,卻已是長安的名人了,誰不知道新拜盧中書的小姐國色天香,是人間罕有的美人,有些見過的也交口稱讚,所以有些平時極少來往的人家,今天都來了,爲的是要一睹風采,你要是不去,我可怎麼做人呢?”
盧閏英慍然道:“表哥!我只不過是拜會了幾家親友,那裡會有這麼多人知道我,這一定是你在四處宣揚,拿我在現寶呢!我不去了。”
劉平神色有點悵然地道:“我承認在人前誇示過,那對你並無損害。我有一個像天仙似的表妹,在人前誇耀,在我是一種光榮,對你是出自真心的讚揚,正因爲我平時極少對女兒家稱讚,才引起很多人的好奇,爭以一睹爲快。表妹,在知道你與十郎定情後,我已經不存奢望了,但是這一份親誼總是事實,我劉希厚自慚福薄,無緣永侍妝臺,不過就是這一點希望,你又何必吝嗇呢?”
看他那沉重與失望的神色,盧閏英又覺得心中頗爲不忍,笑了一笑道:“表哥!緣份天定,那是無法強求的,不過我們還是好兄妹,不是嗎?”
劉平感動地道:“是的!表妹,我會永遠感激你的。上我家轉一轉,然後推說不太舒服,我立刻送你回來。這樣大家都過得去了。”
盧閏英看看李益道:“十郎,我去了。”
李益心中忽然感到很不自然,他希望有一個人人都誇耀的妻子,但是聽見另一個男人當面表示愛慕他的妻子,就不是滋味了。然而劉平的態度是那樣真摯,而且當他的面表示以顯露其心中無私,自己就不能表現得太小器了,因以笑笑:“應該去的,希厚兄未來之前,我不是就在勸你去嗎,姑表至親,禮不可失!”
盧閏英道:“我原準備今天再好好向你學琴的,屋子整理好了,香也焚上了,你可以在那兒先歇着,讓雅萍侍候你,要什麼儘管吩咐她好了,不待香盡,我一定回來。”
說完她跟劉平走了m雅萍上前道:“李少爺,婢子引您上小姐的屋子裡去歇着。”
李益很不是滋味,淡淡地道:“不!小姐不在,到她屋子裡去不太方便。”
雅萍笑道:“您還拘泥這個,夫人已經說了!”
李益仍是漠然地道:“夫人說歸夫人說,但我自己應該有行事的分寸。”
雅萍見他神色不對,不敢多說了,頓了一頓才道:“那李少爺準備在那兒安歇?婢子侍候……”
李益道:“不!我中午約好一個朋友在太白居見面的,因爲盧安匆匆用車子把我接來,我以爲有要緊事,所以先來了,現在正好赴約去。”
雅萍道:“那……您什麼時候回來?”
李益淡淡地說:“不知道。”
雅萍急急道:“小姐回來看不到您……”
李益笑了一笑道:“我自己也很忙,不能專等着侍候你們家小姐!長安市上太白居只有一家,假如你家老爺有急事可以上那兒找我去。”
說完他甩甩袖子也走了,雅萍想想情形不對,連忙找了個家人,吩咐他趕快上劉家去。
悄悄告知盧閏英。
太白居是一間酒樓,天寶之盛,名士李白好酒,經常買醉此樓,玄宗夜夢遊月宮,聞得霓裳羽衣曲,醒來急記此譜制樂,並依夢中情景編製成舞,與貴妃楊氏激賞之餘,思譜新章,急命學士李白入宮。
結果就在這家酒樓上找到了沉醉的李白,扶上轎子擡進宮去,李白到了宮中仍是沉醉不醒,帝命置褥殿上,讓他繼續睡下去,並且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他身上避寒。
等李白酒醒,貴妃親自捧盂爲他洗面,李白趁醉興賦清平調三章,詞境夫麗,傳爲絕唱。
那是一個詩人得到的最高榮譽,也是李白最巔峰的時代,只可惜恃才傲物,不屑周旋小人。
寺人高力士藉機進讒說李白詞中“可憐飛燕倚新妝”之句,隱譏貴妃。
漢宮飛燕以輕盈可爲掌舞而見着,楊貴妃卻是個胖美人,用以對比,頗然是說楊妃不夠窕窈。
這還好。飛燕爲爭寵,引進妹妹合德以媚帝心,而楊氏一家三姐妹,都跟皇帝不乾不淨話傳到皇帝耳中。多少有點不高與,李學士就此失歡於當今,潦倒以終。
那些故事已過去了,李白,明皇,楊貴妃也都死了,可是那所酒樓卻以李白而聞名,易名爲太白居,成了文人雅士聚宴之所。
李益是中午去的,客人不多,但他是名士,而且是常客,店主人認識他的。更因爲他新放優缺,對他十分殷勤,酒樓是長安消息最靈通的地方,而且看他們侍奉的態度,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榮辱盛衰。
在殷勤的接待下,李益稍稍吐了胸中的悶氣,要了一間雅座靜室,還召了兩名歌姬,彈唱自飲,放出一副行樂之狀,心中卻在等待着……
他的算盤打得很穩,沒有喝完一壺酒,一個麗人搴簾而入。後面跟着神色倉惶的店主人。
李益心中很得意,朝店主人笑笑道:“把這二位帶下去開賞每個兩千。”
兩千,這是從所未有的大手筆。兩名歌妓連連稱謝。
李益卻笑道:“不要謝我,謝盧小姐。她是新拜中書盧大人的千金,是長安第一大美人,目前是我的表妹,將來可能是我的渾家。”
盧閏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脹紅了臉,不知如何應付,兩名歌妓向她道謝時,她只急急地向店主人道:“每人加賞兩千,回頭叫人上我家領去,只是吩咐她們別亂說話!”
李益淡淡地道:“閏英!你最好告訴她們一下。那些話能說,那些話不能說。”
盧閏英不禁一怔,意識到李益的態度不尋常,略一尋思,才知道自己“亂說話”三個字,用得不妥,話是李益說的,自己叫人別亂說話分明是否認李益的說話,因此忙委婉地向李益道:“十郎!這是何苦呢,我從來沒有在外面走動過,怎麼知道那些話能說,那些話不能說,還是你跟她們交待一聲吧。”
李益冷笑道:“交不交代都是一樣,在長安酒樓上,沒有秘密能保得住,話出如風,立刻就會四城皆知,所以在此地說話要特別小心,一言出口就無法收回了。”
盧閏英忙陪笑道:“那也沒什麼,我只是要他們別再添油加醋,亂作宣揚就是了。”
李益這才笑笑揮手,把人打發走了,店主人兢兢業業地送了副杯箸來,忙又退走了。
盧閏英這才畏怯地坐了下來道:“十郎,你不是跟人約好了嗎?朋友來了沒有?”
李益冷笑道:“我前天夜裡到長安,第二天就上你家了,到晚上回去,今早又上你家了,那有時間跟人碰頭!”
“我說也是嘛,可是你跟雅萍說……”
李益道:“我要吃飯,府上的人都走了,我總得照顧一下自己的肚子。”
“原來是爲着這個呀,對不起,那是我忘了吩咐了。不過你可以叫雅萍……”
李益冷笑道:“我算什麼,自己又不是沒飯吃,跑到你家來趕飯的!”
盧閏英知道他心中不痛快,只得耐住性子道:“十郎,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氣你也知道我並不想去,就算是劉平自己來接,要不是你也勸我一下,我還是不會去的,我纔到那兒,剛跟姑母叩過頭雅萍就叫人來通知我了,我連家都沒回,一腳就趕到此地……”
李益笑了一笑:“那個丫頭真會多事!”
“她嚇壞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自己躲在車子裡,叫人進去把我叫了出來,現在她還在車裡等着呢。”
“把她也叫上來吧,你們恐怕這一輩子還沒上過酒樓呢,趁這個機會也好開開眼界。”
盧閏英見他臉色轉緩了,才壯着膽子陪笑道:“可不是嗎?我連怎麼上來的都不知道,好在有盧安跟車,否則我們主婢二人,恐怕連門都不敢進,樓下坐了那麼多的人,每個人都盯着我!”
李益一笑道:“這本來也難怪,這家酒樓開張到現在,恐怕也是第一次接待你這樣的客人!”
盧閏英一怔道:“難道長安市上,沒有女的上酒樓的?”
“女的當然有,像剛纔兩個粉頭兒不就是女的嗎!只是沒有官眷們前來而已,連已出閣的婦人家都沒有來的,千金小姐更是裹足不來,這兒是男人們的天下。你們也沒有用飯吧?
“
“連茶都沒喝一口,椅子都沒沾邊,就出來了。”
“有沒有告訴他們呢?”
“沒有!不過雅萍是跟盧福去的,我把盧福留在那兒,叫他找機會跟娘說一聲。”
李益點頭道:“那就行了,我去把雅萍也叫上來,對了,閏英!你自己那裡有錢沒有?
“
“有!那是每年給我的壓歲錢,都是乾文重輪錢,大概積了有幾千錢,你要用的話,雅萍那兒還有幾千……”
“那就行了,叫盧安回去,把剛纔的封賞開銷了,最好是你們拿出來,別在帳上開銷,讓姨丈知道了,究竟不太好。”
盧閏英笑了道:“原來是爲這個,那你就別操心了,家裡的帳本來就是歸我管,爹跟娘都不過問的,否則我也不會叫他們上家裡去領了,打賞粉頭之資,出在一個女孩子頭上,我也知不太像話。”
“不過事情總是瞞不住的,我每人開賞兩千,已經是破天荒的豪舉了,你又加上了一倍,恐怕是史無前例的大手筆,盧中書的小姐一擲萬金,十年之內,長安市上的平康里巷,還會念念不忘傳爲美談的呢!”
盧閏英道:“我根本不知行情,看你一賞兩千,還以爲就是這個價錢,所以加了一倍……”
“你真是不如稼穡之艱了,普通人家,一年所耗,也不過是兩千錢,要是粉頭一曲就要這麼多。大家都把女兒送去學唱曲了!好在你家裡也還出得起,就豪華一次吧,等盧安上來,你也賞他個兩千然後叫他去打點一下,封封店家的嘴,這究竟不是件值得誇耀的事。”
盧閏英道:“只要你不生氣了,化費萬把錢又算得了什麼,我在車上真是嚇壞了!”
李益正色道:“閏英!我也不是無端使性子,這是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盧閏英紅着臉道:“我知道,我不該上劉家去。”
“不,你該去一下。在劉平未來之前,我也曾經叫你去了,不過後來情形就不同了。姨母既然在劉家宣佈了我們的婚事,你就有一半是姓李的了!行動至少要問問我,否則又置我於何地?”
“我不是問過你了嗎?”
“你不該問我,應該告訴劉平,叫他來問我,而且你也沒有問我你能不能去?只對我說你要去一下,那是你已經決定要去,只是通知我一聲而已!”
盧閏英道:“我那裡想到會有這些曲折!”
李益道:“你從現在就該學了,劉平不懂可以原諒,因爲他們劉家一向很隨便,姨丈治家很嚴。你應該知道這些分寸的,即使我們將來要久居長安,我也不希望染上長安的習氣。
“
盧閏英吁了口氣,但是她心中並沒有因爲李益的要求而感到拘束或不快,反而很誠懇地道:“是的!十郎,我很抱歉,我太不懂事了,以後望你多多開導我。”
這份謙虛使李益很滿意,但也使他感到驚奇與歉意,驚奇的是盧閏英的柔順,因此反而顯得自己有點小題大作了,在他的想像中,盧閏英不是這麼委屈求全約,一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兒,也不會這麼通達情理的。
可是盧閏英的表現使他大出意外,她口中的道歉是出乎真誠,絕無虛僞做作的樣子。
盧閏英坐了下來,臉上仍帶着溫馴而可愛的笑:“我在到劉家去的路上就發覺不對勁,雖然說不出來,可是我總有個感覺,我做錯了什麼……劉平跟我說話,我一直神思不屬,沒有理他,他沒有意思,自己也停口了,到了下車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話。才使我知道我錯在那裡了!”
“他說了句什麼話?”
“他說我自從跟你見過面後,好像變了個人。”
李益笑了起來道:“我倒沒覺得。”
盧閏英的臉又紅了:“你當然不會覺得,但我的確是變了個人,在一個女人來說,這是一生中最大的改變,由少女變成個真正的婦人。昨天,我已經把自己整個地交給你了,雖然別人不知道,但是我自己該有這個感覺,此身已非我所屬,我不該跟劉平去的。”
李益道:“那沒什麼,我也勸你去一下。”
“我知道,但是你心裡並不願意要我去,只是爲了爹昨天跟你說過,要你勸勸我,不要跟劉平嘔氣,因爲以後還要他幫忙。”
李益一怔道:“你怎麼聽見了?”
“這次我可沒有偷聽啊,是雅萍告訴我的,她在門口侍候茶水,無意間聽見了,回屋就告訴我,當時我就很生氣,覺得爹太不像話了。”
“姨丈沒說什麼,只是希望你別斷了這門親戚。”
“是的,這本是應該的事,別說我還沒有出嫁,就是嫁過你們李家去了,他仍然可以要我這麼做的。”
“但他不便啓齒。”
“就是爲了爹以後要他幫忙。”
“是的,姨丈剛到長安,一切都不熟……”
“爹是他的母舅,要他盡力的事,大可以明白地叫他去做,不必扯上我的關係,本來是件正大光明的事,就因爲爹顧慮太多,反倒把事情變得不可告人似的,因此今天爹上朝之前。要到姑丈家去時我就對爹發了一頓脾氣!”
“那又何苦呢?”
盧閏英道:“不!這是必須做的,我瞭解爹,他看起來似乎精明,實際上卻沒多少成算,事事都要委曲求全,我藉機會諍告他老人家一下。因爲他內調中書,居帝之左右,行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要據住了一個理字,大可我行我素,不必顧慮別人的想法!”
李益點頭道:“對!我也準備勸姨丈如此,只是不便啓齒。”
盧閏英笑笑道:“爹是個明理的人,聽了我的話後,就沒有再要我去了。我本來也不想去的,所以才把你接了來,誰知道劉平跟着來了,而且還當真下了跪,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得跟他去了,心裡卻一直不妥,而且很後悔,雖然你也要我去,但我如果要去就該在你說完後就去,卻不該爲了賣劉平的情面去,更不該跟他一起去。”
“你想得真多!”
“不!這是我該注意到的,而你說的那些,則是我沒想到的,尤其是看見你一個人在這兒用飯,我才發現我實在胡塗得該死,此身屬君,雖只是你知我知,但是已經成了鐵定的事實,我就該以君爲主,連你的飲食都沒安排好就跑了,這是有虧婦守了!”
李益笑道:“那要犯七出之條的。”
盧閏英也笑道:“是的,妾身知罪,望君體念妾身年幼無知,且屬初犯,予於寬恕,如後再犯,聽君處置。”
李益沒有想到她居然搬出了好幾條他從來也沒想到的原因,雖然還沒搔到真正的癢處,可是自己賭氣使性子的原因卻是說不出口的。
再者,盧閏英在德性上的表現出乎他想像的好,這使他的男性自尊在另一方面,得到了絕大的滿足,於是笑笑道:“這頓飯是花了一萬錢的代價,還是好好地享受吧。”
這時店家已經把盧安與雅萍都叫了上來,盧閏英吩咐了盧安要辦的事,還聲明瞭額外再賞兩千,盧安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他是個心思玲瓏的人,知道這必然是李益挑他的,故跪下道:“謝爺的賞!粉頭兒還在樓下,小的已經吩咐過了,也不必急着給她們送錢去,憑爺跟咱們家答應了還怕少了她們的?小的現在去向帳房領錢,反倒不太好,因爲帳房一定會向小的問用途,倒不如等回去後,小姐自己吩咐帳房撥交給小的……”
李益點點頭道:“這也說的是,那兩個粉頭還在?”
“是的!小的因爲不知道小姐爲甚麼要打賞這麼多,不敢隨便叫她們走。”
盧閏英道:“賞就賞,還會有甚麼緣故不成?”
盧安低頭不敢說,李益笑道:“我知道了,他大概以爲我在這兒召妓侑酒,你吵上門來了……”
盧閏英紅着臉,揚起眉道:“混帳奴才,我會是這種人嗎?”
盧安連忙跪下道:“小姐息怒,奴才當然知道小姐不是這樣的人,但是那些人可不明白,奴才怕她們胡說。”
李益道:“不錯,還是盧安想得周到,我們那種開賞法近乎賭氣。她們不明內情,總免不了會胡亂猜測。”
盧安道:“爺聖明,長安地方,無風猶且三尺浪,如果讓她們胡亂猜測,對小姐的名聲可是損害頗大。”
盧閏英道:“那還能怎麼猜測?”
盧安不敢說,雅萍卻嘴快道:“李少爺已經明着宣佈跟小姐的喜訊了,如果不加澄清,她們會以爲小姐還沒有過門就這麼厲害。”
盧閏英一瞪眼道:“混帳東西,滿口嚼蛆該掌嘴。”
雅萍苦着臉道:“小姐,不是婢子沒體統,婢子在車子裡,聽見有人這樣說了,他們還說……”
盧閏英道:“他們還說什麼?”
雅萍道:“他們還說李少爺也是個不服人的,往後可有得熱鬧瞧了。”
李益一怔道:“這些人簡直該打嘴,真有人這麼說嗎?”
雅萍懼懾地道:“安叔坐在車轅上也聽見的,所以纔來到櫃上問問是甚麼情形,以便於關照。”
李益心中頗爲後悔,不過他是很少認錯的,因此朝盧閏英道:“你看看你花了錢倒買了個母老虎的雅號了。”
盧閏英無限委屈地道:“我多給她們幾個錢,原是叫她們別胡亂說話的,那知道會有這些麻煩的呢?盧安,你說這該怎麼辦呢?”
盧安笑說:“樓下的客人並沒有聽見甚麼,只是胡亂猜測而已,由得他們胡說去,只要那兩個粉頭兒的嘴封住了,也就沒多大關係了。”
李益忽然笑笑道:“何必要去封他們的嘴呢,我們本來就沒甚麼,這個辦法行不通的,長安這地方沒一件事能保密的,連未央宮裡的禁苑瑣事都在市上流傳,越是叫人封口,傳得還更快一點。”
盧安道:“請爺明教,小的在長安也沒多久,對處理事情,自然不如爺周到。”
李益想一了想道:“大家目前紛紛猜測的不過是你家小姐好妒而已,欲破猜疑,就要在這一點上着手……”
盧閏英道:“怎麼個着手呢?”
李益笑笑道:“對症下藥,人家是因爲你重賞打發兩個歌伎而起的猜疑,我們就在這上面着手,盧安,你再辛苦一下。”
盧安忙道:“說什麼辛苦,但憑爺吩咐就是,小的好就此長些見識,是求之不得的事。
“
這傢伙的確會說話,李益倒也是十分激賞,於是笑笑道:“那兩個歌伎中,有個叫秋娘的歌喉不惡,人也很聰明,你下去把她找到一邊,就說你家小姐因爲初到長安,很希望領略一下平康里巷的聲色情韻,今天偷個空出來,顧慮到在鬧市酒樓過於喧揚,才匆匆地打發她們走了,但是對她卻頗爲激賞,叫她先回去,把她認爲色藝上乘的歌伎舞娘,約在家裡,我們這兒用過了飯,就上她那兒去,希望她能守點秘。”
盧安道:“方法是妙,只是奴才覺得另一個叫小紅的似乎穩重些,若論守衛還是另一個穩妥。”
李益笑道:“真要他們守秘,那一個都不穩妥,另加吩咐,乃是要她們故意張揚,這樣一來,你家小姐不但消除了那些人的猜疑,而且還博得個風雅的美名。”
盧安笑道:“好!好極了,爺的手段果然不同凡響,小的這就吩咐去了。”
盧閏英卻道:“等一下,這一來豈不把另一個給貶了下去,她會恨死我的。”
盧安一怔道:“小姐說得也是,這些人口沒遮攔,挾怨生謗,甚麼話都說得出來,小姐就多賞她幾個錢吧。”
李益笑道:“秋娘輕佻,小紅多才,這兩個是當今長安名頭最響的樂伎,不但手下各有一批姐妹爲翼。而身後也有一批恩客爲壯聲勢,我因爲都是熟人,不便厚此薄彼,所以把她們都召了下來。”
盧安道:“小的也問過店中了,他們說如果不是爺的面子大,別人還召不來呢。”
盧閏英道:“那就更不能抑此而揚彼了,事關顏面,絕不能是幾個錢買得通的。”
李益道:“那兩個一來就較上了勁兒,各顯神通,所以我的賞錢纔開得特別厚,因爲這是兩隊娥眉魁首玉駕親征,如果偏重一方,不害得她們打破頭纔怪。”
“那該怎麼辦呢?”
雅萍在旁笑道:“小姐,李少爺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你捧一個,他也捧一個,去過東家。再上西家轉轉,兩下里都轉轉,不就皆大歡喜了?”
李益點點頭笑道:“孺子可教,我就是這個打算;本來打算自己去說的,難爲你想倒了,就由你代我去告訴一聲吧,完後快上來,吃過飯,咱們痛快玩一下。”
雅萍笑着跟了盧安又下去了,盧閏英輕嘆道:“想不到一點事,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來雖然把我兇名的名聲洗掉了,卻換來個荒唐之名……”
李益道:“倒不算荒唐,說不定還能因此一舉成名,要做我李十郎的妻子本就該與衆不同的。”
盧閏英道:“我只怕惹起一些批評。”
李益道:“那是難免的,尤其是一些道學君子,必然會搖頭大嘆,但是你放心,這對姨丈的官聲不僅無礙,而且大有好處,至少一班名士會大加贊奉,認爲這是太平盛事,宦門佳話,再者主上已萌退意,太子正在修習政事,準備繼禪,而這父子兩人都愛玩的,聽見了這個消息,一定會對姨丈更加激賞的。”
說着話,雅萍笑嘻嘻地上來了,盧閏英忙問道:“你下去說得怎麼樣了?”
雅萍笑道:“安叔把秋娘叫到一邊,吩咐了一陣,秋娘喜上眉梢,像一陣風似的走了,小紅的確有點不自然,婢子把話轉告之後,你沒瞧見她的高興勁兒,也是連跑帶滾地走了。
“
李益笑道:“你是怎麼說的?”
“婢子說小姐對長安市的情形不熟悉,趕的是熱鬧,比較屬意秋娘,但李少爺力誇小紅才華,小姐對人並無成見,更尊重李少爺的意思,因此準備從秋娘那兒出來,就到她那兒去,婢子還以李少爺的口氣,叫她多加準備,別輸給了那一頭。”
李益笑道:“說得好,這下可真有熱鬧瞧了。”
盧閏英卻發愁地道:“不過事後要評定優劣,豈不是又挖苦了我?”
李益笑道:“你真老實,這種事原是遊戲之舉。誰還當真要你來表示意見?”
雅萍笑道:“這又不是朝廷開科取士,定要定出個等第來,兩方面都說幾句好話不就行了?”
李益道:“本來也是這麼回事,平康里巷,時常有各種競鬥之會,或爲賽舞,或爲賽唱,各出心裁,爭奇鬥勝,說穿了只是以廣招徠;引人注意而已,真正不好的人;她們頗有自知之明,就不拿出來比了,既然敢拿出來一較高低,必然是各擅勝長,不相上下的,各給幾句好話,搏個皆大歡喜,就是天下太平。”
盧閏英笑笑道:“敢情是這麼回事,害我自擔了半天心事,只是一場假戲。”
李益道:“那倒不是假戲,她們的確是認真地上勁兒了,只不過秋娘風情重妖嬈,小紅才情費推敲,這兩種情韻,根本無從比起,譬如桃李爭春,桃須讓李三分豔,李則輸桃一片嬌,濃桃豔李何者好,東風無語笑吟吟。”
“既是沒有結果,她們還爭個甚麼?何況還有那麼多的人夾在裡面湊熱鬧,那不是太無聊嗎?”
李益笑笑道:“原就是爲了無聊,人才往這兒跑,纔有那麼多的新花樣,處處地方都希望壓過別人,賣弄一下手段,連家裡死了人,請一個唱草上薤露喪歌的歌者,都要跟別家較量一下……”
盧閏英笑道:“你這一說我就想起了,前些年在平康里還出了一位被封爲國夫人的奇女子。”
李益道:“不錯,國夫人李娃。她的丈夫鄭元和就是爲迷戀她,荒廢了學業,牀頭金盡,鴇母把鄭生在病中棄而不顧。鄭生窮途無聊,就成了一個唱喪歌的高手,爲人爭相延聘,也因而爲其父鄭刺史所見,見自己的兒子求取功名不成,留連不返,居然操此歌乞之賤業,一頓好打,纔打出李娃的國夫人來,這個故事幾乎已經家喻戶曉,我們回頭要去小紅香閨,據說就是李亞仙張幟之舊館。”
這一來倒是引起了盧閏英的興趣,急催着把飯吃過了,然後才由盧安駕了車,首先去到秋娘的地方i秋娘果然已經邀了一批友好姐妹,極盡所能地款待這兩位貴人,她們完全把盧閏英當作男賓來侍候,淺語溫柔,曲盡豔媚,李益已是司空見慣,但盧閏英卻直了眼,被哄得樂陶陶的,幾乎也忘了自己是女兒之身了。所以她放棄了矜持,跟她們樂成了一團。
這是她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況味,也是從未接觸過的一些人,言詞是那麼地大膽,舉止又是那麼地輕佻,輕言笑語,耳鬢廝磨,有時使她臉紅心跳,有時又使她熨貼無比,倒是一邊的雅萍窘得臉紅得像朵山茶花,不住地低聲催促她:“小姐,快走吧,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呢。”
盧閏英斜乜着眼:“急甚麼?反正沒事,慢慢地領略一下,難得出來玩的。”
雅萍真急了,低聲道:“小姐,李少爺雖然豁達,但你跟他只是一個口頭上的訂盟……
“
“你放心,那就是定局,不會再有變卦的。”
“小姐,別忘了你是個女兒家,閨閣千金,李少爺可不會喜歡你這個樣子的。”
盧閏英笑道:“傻瓜,他要是不歡喜,怎麼會來呢?”
雅萍迪:“小姐,李少爺在這兒不過是逢場作戲,他多少還有個分寸,你卻過份。”
盧閏英用眼睛瞟向李益,見他摟着一個叫嫣嫣的女孩子,雖然也在低聲談笑,但是卻沒有甚麼過份親暱的舉動,而且不住地看着自己,心裡陡的一驚。
李益看着自己,絕不是爲了擔心着自己吃醋,而是他在觀察自己,他的神色平靜,絲毫沒有激動之狀,倒是有點笑謔的意味,再看看一邊鏡中的自己,眼波流醉,雙頰飛丹,而更可怕的是身邊的秋娘,那一對眼睛望着自己,竟是充滿了愛戀……這……算是甚麼呢?
盧閏英倏然心驚,不管是甚麼,都該適可而止了,於是她輕輕地推開了秋娘,笑着道:
“十郎!我們應該走了,今天總算領略到那些男人家爲甚麼老是不安於室的原因了,溫柔不住住何鄉,的確大有道理,那些家有悍婦的人,該把老婆帶到這兒來,讓她看看這些姑娘們的娟媚之態,就知道男人們爲甚麼不願回家了。”
轉過臉又對秋娘道:“秋娘,你是主人,就代我向這些姑娘們表示一下謝意吧,比照往例加倍奉酬,明天我叫人送到你這兒來。”
秋娘卻呆呆地看着她道:“盧小姐,這是我們姐妹自願前來侍候你的,絕不收分文封賞。”
盧閏英不禁一怔,嫣嫣也道:“是啊,秋姐說小姐天姿國色,人間無雙,讓我們能見上一見,也就不枉此行了,絕不敢再拜領賞賜。”
盧閏英窘困地望着李益,顯然不知道如何處理了,李益卻吃吃大笑道:“閏英,我真羨慕你,居然在片刻之間,贏盡長安市上芳心,幸虧你是個女的,如若是個男人,渭河就會突然暴漲,那是她們爲你所流的相思淚。”
那羣鶯鶯燕燕都格格地笑了,秋娘正色地說:“李公子。不,現在該稱你爲李大人了,以後你若是再來我們這兒,我們衆家姐妹,聯合起來不接納你,你有了這一位天仙似的美人,還要出來尋芳冶遊,簡直是沒有良心。”
李益大笑道:“閏英,你看,我真後悔帶你出來作此一行,把我自己今後的消遣門路都斷了。”
秋娘道:“大人每日侍臺都該嫌不足,還有精神出來找樂子消遣,就太不知足了。”
盧閏英笑道:“得隴望蜀,本是人情之常,但經此一會後,我對十郎以後再來找你們是十分贊成的,因爲男人不爲你們動心,那就是個木頭人。”
於是在一片笑語中。他們出了門,坐上了車子,盧閏英才吁了口氣,掏出絹子想拭拭汗,卻發現不是自己的那一方了,連忙道:“我拿錯絹子了。”
李益道:“沒有錯,是秋娘把你換過了。”
“這是幹甚麼?”
李益一笑道:“留下做個紀念吧,這是對你傾心的表示,你看那絹子上還繡着並蒂蓮與比翼鳥。這是樂戶女子向人定情的暗示。”
盧閏英道:“暗示甚麼?”
“暗示你可以登堂入室,得到滅髡留客的款待了,你還真行,像秋娘這種紅姑娘。初會就得親芳澤,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爲越紅的歌妓身價越高,越是要裝作姿態,有許多豪客,耗費鉅萬,獻盡殷勤,好容易才獲得偶然一個機會。卻也不過小示溫柔,過後又如同陌路,必須鍥而不捨,少則三月;多則半年,纔算真正能夠得到芳心默許,塞上這麼一塊絹子,成爲入幕之賓。”
盧閏英很感興趣地道:“那又如何呢?”
李益笑道:“那就是一個男人最光彩的待遇了,這表示與主人的交情已深,可出入香閨而不禁,有所應酬的時候,可以假香巢行之,而且也可以請她們做女主人代爲酬酢,在長安市上能自立門戶的樂戶,每人都有差不多三四個這樣的恩客。”
盧閏英一怔道:“三四個。那怎麼好意思?”
李益笑道:“也不會怎麼樣,各人有各人的私室。碰了頭也見不了面,而且這幾個人相互也不會認識,女主人自然有辦法一一安排的,自己不能來時,也必會叫一個心腹姊妹前去聊盡慰情,再者行有行規,假如有自己的知心好友已爲入幕之賓,在公開的場合中亮過相,後來者就應該有所規避,不能割朋友的靴腰子。”
盧閏英輕笑道:“這些男人可不是犯賤。化了錢來買綠帽子戴。”
李益道:“所以說聲色歡場,只能逢場作戲,要是認真當會事,只有自尋煩惱,很多人沉湎在內不克自拔,就是沒認清場合,色身市笑的粉頭兒不是沒有真情,如果真心想要獨佔禁臠也未嘗不可,量珠以聘,金屋而藏,她們也可以爲你閉門杜客,只是很少有人出得起,而且一旦金盡,青眼變成白眼者也多的是,溫柔鄉是英雄冢,壯士金盡無顏色,是人情之常,此鄉可遊不可留,人要能把握住自己,有許多外地來的舉子,往往就是把握不住自己,家中攜得百萬錢來,原是想圖謀個出身的,結果落得財去人空,流落異鄉不得歸,還落個敗家子之名。”
盧閏英一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
李益臉上微微一紅,想到自己初到長安時的揮霍,差點也是窮途潦倒,還幸遇到鮑十一娘,對這個圈子裡的人情寒暖,纔算是有了個深刻認識,更因爲有了霍小玉的緣故才振拔了出來。那也是夠慚愧的。但他的表面上卻淡然道:“我的運氣好,文名比我的人先到長安,我一來就是名士。”
“名士去會怎麼呢?”
“名士比較容易贏動芳心,不必千金報效也能收近水樓臺之利,而且長安名媛,每每以親名士爲高擡身價之階,因此她們對我不會操刀大割,啃得我皮盡肉光。”
盧閏英身子顫了一顫道:“瞧你說得多可怕。”
李益笑道:“這本來就是事實,要不然怎會有人說脂粉窟是屠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