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挾着琵琶,並沒有直接回到勝業坊去。雖然他明知霍小玉在等着,但這時侯他還不想回去。
雖然他懂得用動聽的言詞去勸喻鮑十一娘,卻無法擺脫自己內心裡一種失落的感覺。
鮑十一娘畢竟是個動人的女人,她懂事,解風情,溫柔,體貼,最重要的是她懂得安慰男人。
手裡的琵琶越來越重了,重得使他覺得無法把持。無法承負,他急於要一個地方放下它。
但他知道沉重的不是琵琶,而是他內心的感受,他要找的不是放下琵琶的地方,而是一個寄存琵琶的地方,他不想把這具琵琶帶到霍小玉那兒去,因爲這是他另一份感情,不能容於另一個愛巢中。
沉思着,捉摸着,他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新昌裡的舊寓,他住的地方已經換了一個新的主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往裡搬東西,他心裡有着更沉重的感觸,他像鮑十一娘一樣,也是步向一個新的命運,雖然在前天已開始了,他今天他纔有這個感覺。轉過身來,但折向他表弟崔允明的寓所。
崔允明家道中落,書讀得不少,天賦卻不夠聰穎,更由於天性謹厚,缺乏了磅礴的才氣與豪情。
所以很不得意,總算通過了遺才考選,得了個明經的副榜資格,勉強地擠入了衣冠斯文之列,在京師數幾個學生,靠着一份微薄的束脩,還可以維持個溫飽而已。他的住所除了一幾一榻外,只有幾張放讀的木條案,兩間斗室,一間作了課讀的場所,另一間就是他的居室。但拾掇得卻十分潔淨。
李益進門時。學生都已放學回去,崔允明自己在打掃課室,廚下的一個老嫗在升火爲炊。
看見李益進來,他顯得很驚訝,連忙放下蘆掃,迎上來道:“君虞,你怎麼有空上這兒來?”
李益道:“我剛從鮑十一娘那兒出來,不知不覺走到這兒來了。”
崔允明皺皺眉:“你還上十一娘那兒去?”
李益笑笑道:“我是爲鄭夫人送謝媒的酬禮去,同時也是送別十一娘,她今天回家去了”。
崔允明笑笑道:“這樣好,對大家都好。”
“允明!這話是怎麼說呢?”
崔允明一笑道:“君虞!你的事情我很清楚,十一娘不是個壞女人,你們之間也不是一般塵俗感情,但這段感情不會有結果,倒不如早點散了的好。”
“本來就散了,她爲我介紹小玉,就是準備結束了。”
崔允明笑笑道:“君虞,那只是口頭上說說,也許你們都有結束的意思,但只要常見面,總免不了又會死灰復燃的,要想真正的結束,只有離得遠遠的。”
“是的,她箱籠行李都收拾好了,今天晚上離京。”
崔允明覺得該換話題,笑指他手上的琵琶道:“你怎麼弄了這把玩意兒?”
“是十一孃的,她送給了我。”
“這倒是很難得,爲君拋卻管絃,從此琵琶不爲抱了。她對你很癡心。”
李益的臉一紅:“允明,別開玩笑,我不想把它帶回別墅去,又不忍心丟掉,所以只好送到你這兒來。”崔允明笑道:“是託我保管,還是送給我?”
李益道:“怎麼說都行,反正我不會再要回去,只要你別砸了它就行。”
崔允明道:“如果僅是託我保管,我就敬謝不敏了,如果準我動用,我倒是非常感謝,因爲這等於救了我一急。”李益微怔道:“這又是怎麼說呢?”
崔允明笑笑向後間叫道:“小桃!快出來,你盼望的寶貝來了,而且是真正的龜茲上品。”
後間跑出一個十歲的女郎,一身青衫,臉龐尚稱清秀,卻長得很健壯婀娜,紅紅的臉頰,別具一股風韻。她一出來,就被李益手中的琵琶吸引住了。兩隻眼睛直盯着,充滿了渴望的神色。
崔允明笑道:“這位李公子就是名傅長安的姑臧李十郎,也就是我常常說起的表哥!他給你帶了好東西來了:“女郎向李益淺淺地彎腰襝衽,叫了上聲李公子,眼睛仍然盯在他手中的琵琶上。李益微愕道:“這位是……”
崔允明道:“他姓江,是我房東江婆婆的孫女兒,閨名櫻桃,但是叫起來太拗口,你也叫她小桃吧。”
櫻桃的臉一紅,忸怩地道:“崔相公,你怎麼把我的名字也告訴李公子了。”
崔允明笑笑道:“那有什麼關係,遲早都要告訴他的。”
櫻桃的臉更紅了,崔允明笑笑又道:“李公子不但詩名長安,音律尤精,你不是喜歡琵琶嗎?李公子不但帶來了一具珍器,還可以教你彈奏,你這個做女弟子的,自然該把名字告訴老師的。”
櫻桃興奮地道:“是真的?那我就拜師了。”說着就要跪下去,李益忙道:“使不得!
使不得!江姑娘,你別聽崔明胡扯,我那裡懂得什麼音律!”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若是還肯照顧我這個表弟,就幫我這個忙吧,小桃想學琵琶很久了,卻找上了我這個笨老師,只能教她一些粗淺的指法,而且把她的一具琵琶也跌碎了,我答應賠她一具新的,同時還幫她請位名師,可是我到市上問了一問,大概要我半年束脩,纔夠買一具像樣的,我欠了半年的房租沒付,那裡還籌得出這筆錢,所以你這具琵琶真是救了我。”
櫻桃紅了臉道:“崔相公,瞧你說的,我幾時說要你賠了,給奶奶聽見了,不打死我纔怪。”
崔允明笑道:“你沒要我賠,但是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現在可好了,不但有了一具西域珍品,而且還來了一位名師,我可以交差了。”
李益把琵琶遞了過去道:“這是一個朋友送的,我準備送給允明,姑娘若是喜歡就留下吧,至於傳授,那可不敢當,允明比我高明。”
櫻桃喜孜孜地接過琵琶,用手指撥了幾下,聽見那清脆的音響,不禁眉色飛舞道:
“好!真好,比我早先的那一具不知好了多少倍,李公子,你可一定要教我!”
要是真想拜在他的門下,先到廚下去弄兩樣好菜。再把你埋在梅樹下的雪花釀挖一罈出來謝師,等他崔允明笑道:“拜師之禮可免,李公子跟我都是不拘小節的,而且他的才藝蓋世,不收庸材,你吃得高興的時候,你再把自己會的拿手曲子奏上兩曲,請他指點一下。”
櫻桃答應一聲,捧着琵琶就往後跑,口中高叫道:“阿婆。家裡有客,我們把那隻老母雞殺了好不好?”
李益忙道:“不要麻煩,我才用過酒飯不久。”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難得來的,不妨嚐嚐她的手藝,保證你會拍案叫絕,尤其是那雪花釀,你在別的地方絕對嘗不到。”
櫻桃已經跳着到後面去了,李益笑笑道:“允明,比姝大是可人。”
崔允明點點頭道:“不錯,她的家世不壞,祖籍嶺南莆田。是梅妃的同裡族親,採蘋當寵時,她們舉家來京,還混到一個小京官,太真獨擅專房,梅妃被貶黜,連帶她的祖父也去了官,一家流落京師,就剩下一棟屋子與祖孫兩人,靠着租賃爲生,我租的是兩間偏屋,可愧的是不但經常欠租。還要她們爲我司理炊掃……”
李益笑笑道:“照情形看來,你永遠不必付租都行。”
崔允明道:“那怎麼行,君虞!你看小桃如何?”
李益道:“秀外慧中,嬌態可人,宜室宜家。”
崔允明道:“你假如不嫌棄,我可以爲你撮合一下。”
李益怔了一怔道:“做什麼?”
崔允明道:“收在身邊,我知道姑媽對你的期望很高,如果迎爲正室,也許不可能,但納爲側室是絕對沒問題的。”
李益笑了一下道:“允明,你知道人家肯嗎?”
崔允明道:“她們祖孫但求兩歸宿,而且江姥姥對我很尊重,我說的話,她多半會聽的。”
李益笑道:“允明,你別舍已耘人了,人家鍾意的是你,倒是那天我爲你說個媒吧!”
崔允明雙手連搖道:“不可!不可!”
李瑞道:“爲什麼不可,難道你嫌她家出身不高?”
崔允明道:“這是什麼話,她們雖然家道中落,但究竟還是梅妃親族,多少也算得上是個皇親國戚。”
李益道:“現在談不到那些了,別說是一個已故貴妃的親族,就是太原李氏的親族,貧至衣食不給的還多得很呢!何況你們崔家書香傳家,也是士族之家……”
崔允明苦笑道:“身家門第都不談,就憑我這個處境,還能成家,君子愛人以德,我不能要她們耐貧受苦。”
李益輕嘆道:“允明!你既然知道君子愛人以德,就更不該存那個想法,把那麼好的一個姑娘推給人家做小星,這是你的愛人之道嗎?”
崔允明垂頭不語,李益笑笑又道:“我一個霍小玉還不知道將來如何安頓呢,你別再爲我找麻煩了。”
崔允明道:“不麻煩,她倒不會像小玉那樣複雜,你收在身邊,不帶去上任,也可以放在家裡侍奉姑母。”
李益莊容道:“允明!說句老實話,我不做這種殘忍的事,一個女孩子追求的歸宿。並不只是溫飽而已。”
“我知道,但你比我強多了。”
李益苦笑道:“強什麼,我只是多了一榜,假如不是正室,連份誥封都沒有。”
崔允明還要開口,李益道:“別說了,過兩天我替你探探口氣,如果她們不嫌你清貧,我勸你就成了家吧,門也當,戶也對,再加情投意合,規規矩矩地論婚成配。比什麼都好,如果她們奢望榮華富貴,我也只是空架子,未必就能滿足她們的,再說我也不敢領教。”
崔允明低頭不語,李益苦笑道:“我是爲了送走了十一娘,到你這兒來談談心的,那知又牽出你的煩惱了。”
崔允明道:“我沒有煩惱。”
李益道:“算了吧!老表,這一點我可比你清楚,如果你不愛那個女孩子,用不着爲她操心,君子愛人以德,沒有愛,何來德,只是你把德字想得太偏了,辜負人家一片盛情,纔是真正的以怨報德了。”
表兄弟倆又聊了一陣閒話,櫻桃來請他們過去用飯,她們的家在後進,隔着一個院子。
倒也清幽有致。
江姥姥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婦人,待人親切,很誠懇,也很世故,因爲她畢竟是個京官的夫人,當年在梅妃當寵的時候,他們也曾紅過一陣子,但卻沒有像楊玉環的家人那樣飛揚跋扈,江氏失勢,他們栽了下來,也置之平淡,上皇玄宗重歸京師,梅妃又與玄宗重會,他們並沒有去通關節,這個歷盡榮枯的老婦人天生就樂天知命,她的眼中看盡了富貴盛衰。
李益來過兩趟,也見過江姥姥,只是沒有問起過她的過去,今天從崔允明的口中知道她的身世。
倒是非常尊敬,可是江姥姥依然很謙淡,似乎根本不想多提過去的事。
她只是感慨地道:“當年拙夫如果不是貪圖富實不會背鄉離井來到京師,既然想做官,就不能守着讀書人那點虛榮,不肯向小人低頭,結果父子倆都把命送在異鄉,留下一點基業在安賊亂兵據京時被亂民搶掠一空,幸好還剩下幾間房子,能使我們祖孫兩不致凍餓,上蒼對我們己經算寬大了。所以對小桃的將來,我也不希望她嫁到官宦人家去,只求有個讀書人家的忠厚子弟,能夠好好的對待她,將來能平平實實的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李公子,你在京師的交遊廣,人頭熟。看見有什麼合適的人家,爲小桃留心一下。”
這時崔允明爲了李益來吃飯,又去買兩樣熟菜來佐酒,而小桃則到院子裡,拿着鋤頭挖土取酒,都不在屋裡,李益覺得機會很好,笑着道:“老奶奶!眼前就有個最好的人選,舍表弟在府上借居多時,對他的人品,你老人家也深知的,何必還要另外找人呢?”
江姥姥微怔道:“崔相公的人品端莊,老婦是十分尊敬的。只是他家去已經訂下親了吧?”
李益忙道:“沒有呀!是他告訴你的?”
江姥姥道:“那倒是沒有,老婦曾幾次言語中暗示,他總是支支吾吾。老婦想他一定是定過了親了……”
李益笑道:“沒有,他早年失怙,功名上也不得意,那裡會定親呢。他只是臉皮子薄,又有點自卑,所以……”
江姥姥道:“功名在命,崔相公讀書明理,雖然清寒一點,但教讀爲生,自食其力,有什麼可自卑的呢?”
李益輕嘆道:“允明在別的地方都好,就是狷介一點,長安市上,他的貴親戚很多,如果他肯營求,混個一官半職並不難,他就是不屑爲之。”
江姥姥道:“讀書人應該有這份傲氣的,功名必須自爲,營求而得,看人臉色,那又何苦呢。桃兒的祖父中了舉人後,就是因爲靠着裙帶之故得了一職,後來弄得連家鄉都不敢回,生怕受鄉里的笑話。”
李益聽着不禁有點訕然,因爲他自己就是致力鑽營的人,雖然在目前的官場上,非此不能騰達,但良知上總不免有所愧疚,連忙把話題岔回到崔允明身上道:“剛纔跟允明談過一下,她對令孫女也十分傾心,只是自慚形穢,怕委屈了令孫女,纔不敢有所表示。”
江姥姥笑道:“這位少爺也是的,老婦如果是個貪圖富貴的人,在梅妃重回長安時,早就求了去了。即便不希望她提拔一下,但要她照顧一下這個族孫女兒,找個富貴人家,想必不會拒絕的。”
李益道:“是的,肅宗先帝至孝,即位之後,經常到未央官去躬省,他是在病中聞知上皇駕崩而薨的。姥姥如果早幾年去請求梅妃的話,爲了上皇之故,一定可以得到眷寵的,由此可見你老人家的清節。”
江姥姥苦笑一下道:“先夫臨終時,對當年因裙帶之故而得職一事十分愧疚,趁着天寶之亂,擺脫了那個關係,再也不肯去攀附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們與梅妃的關係,尤其是看到楊家一門的下場,更爲警惕,臨終遺訓,就是不得再走上這條門路。”
李益道:“前輩高風亮節,小子敬佩萬分。但在舍表弟心中,總以爲府上是皇親國戚,不敢存高攀之心。”
江姥姥笑道:“這孩子也是的,我這皇親國戚,每天替他燒飯洗衣服,他還不瞭解嗎?”
李益笑道:“瞭解是一回事,心裡怎樣又是一回事,老奶奶既然不嫌他寒微,我就做個現成媒人吧。”
江姥姥十分感激地道:“老婦早就十分中意了。否則也不會讓小桃不避形跡地跟他相處,因爲我提了幾次,他都沒有表示,我以爲他己經訂了親,纔不再開口,但也不便即時疏遠他,而且也不忍心看他孤單單地無人照顧,所以才叫小桃拜在他門下讀書。以杜流言。現在既然知道他沒有定親,就請李公子多多費心玉成,老婦感謝萬分!”
李益道:“一定,一定,其實說也慚愧,允明是我的中表兄弟,論親誼不出五服,也算是近親,未能好好照料他,要麻煩老奶奶來照顧他,應該感謝的是我。”
江姥姥笑道:“假如事成了,老婦跟他的關係又比公子親一層了,自然是該老婦多謝公子。”
正說着,崔允明把熟菜買了回來,加上清燉的老母雞,以及自栽的田園菜蔬,一頓晚餐倒是十分豐富。
大家都不是外人,連小桃也上了桌,各據一方,隨意談笑十分融洽,再加上酒香醇濃,李益吃得十分可口,對每一樣菜都讚不絕口。
崔允明不知道李益與江姥姥已作過深談,他似乎還沒有放棄爲李益撮合的努力,席間儘量爲李益吹噓,而且還爲霍小玉的事打底,說李益是如何的任俠尚義,爲了那一對母女,如何與霍王府的勢力相頡頏。
櫻桃卻對霍小玉十分響往道:“李公子,你真好福氣,得到這麼一位女才子爲伴侶,那天讓我也拜識一下。”
崔允明道:“別墅裡的園林很大,那位鄭夫人更是音律妙手,你可以去請教的。”
櫻桃睜大了眼睛道:“真的嗎?李公子?”
李益笑道:“她們都很寂寞,你去玩玩,她們一定非常歡迎,明天就可以讓允明帶你去。”
櫻桃道:“崔相公,明天你帶我去好不好?”
崔允明有點苦澀地道:“你今天就拜公子爲師向他學琵琶,以女弟子的身份前去不是更好嗎?而且琵琶也不是一天學得好的!我不能天天都帶你去。”
櫻桃沒聽懂他話中意,嬌笑道:“你只要帶我去一趟,以後我認識了,自己就會去了。”
李益卻知道崔允明的心事,笑笑道:“要學琵琶,拜我爲師不如拜鄭夫人去,她的音律極精,而且早在王府中,對各種樂器都下週一番苦功,不像我跟允明,只是閒下偶一撥弄而已,沒什麼高明的技巧。”
櫻桃道:“可是人家肯收我做徒弟嗎?”
李益笑道:“像你這樣天真活潑的小姑娘,誰都會喜歡你的,再加上我的面子,我想她一定會答應的。”
樓桃欣喜萬分地道:“那就謝謝李公子了。”
李益笑道:“不必謝,剛纔我跟江奶奶談得很投機,彼此親如家人,無須客氣。”
江姥姥也笑道:“是的!李公子古道熱腸,很喜歡幫助人,我託他將來照顧你,他滿口答應了,將來很可能是一家人了,你倒是不必客氣,多敬李公子兩鍾。”
櫻桃天真未鑿,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只是愛熱鬧,而且今天奶奶居然準她喝酒,心裡更加高興,一連敬了李益三鍾,等她敬過後,江姥姥道:“李公子,老身也敬你一鍾,懇託的事,萬望鼎力成全!”
李益連忙道:“不敢當!晚輩本已不勝酒力,但你老人家這一鍾,卻是非拜領不可,晚輩一定盡力。”
他又喝了這一杯,加上在鮑十一娘那兒的宿酒,確是有點醉意了,擱下酒鍾道:“我實在不能再喝了,回去還要走很遠的路。”
櫻桃道:“不行!你要多喝幾鍾,這是第一次上我家來,總要盡醉才準走,醉了就歇在這兒,舍下空房很多。”
崔允明道:“多喝兩杯是可以的,不回去可不行,那邊會不放心的,君虞,你放量喝好了,這酒一開就要喝乾,走了味就韻味大減了。醉了我送你回去。”
李益笑道:“來日方長,不必急在一天,放着這種好酒,你還怕我不來?聽說小桃姑娘在樹下埋了十幾壇呢,我總要把它掏光爲止。”
櫻桃笑道:“那可不行,爲了制這酒,我費了多少心血,每年都是等冬天掃下梅花上的積雪,合着梅瓣一起熬,等冷了之後再選新稻煮成酒罈,三四年的工夫才製成了這麼幾壇,可不能天天拿來招待你。”
李益笑道:“我要來了,不怕你捨不得,你不肯我就向姥姥討來喝。”
江姥姥也笑道:“小桃,別小家子氣,我們求李公子的地方多着呢,幾壇酒又算得了什麼?”
李益道:“說的是啊,捨不得金彈子,打不到巧鴛鴦。”
櫻桃睜大了眼睛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李益笑道:“姥姥託我爲你找婆家,如果你不好好招待我這個媒人,我就給你找個醜小子。”
櫻桃滿臉飛紅地道:“我不來了,你拿我開玩笑!”
李益笑道:“你問姥姥是不是開玩笑?”
江姥姥笑而不答,櫻桃急急道:“奶奶,我不要呀,我要侍候你一輩子。”
眼睛卻悄悄地溜向崔允明,見他只顧俯頭喝悶酒,不作一詞,忍不住道:“崔相公,你怎麼不說話呢?”
崔允明只聽了前面幾句自己人,一家人什麼的,心緒己煩擾到了極點,根本沒注意聽他們後面說什麼,直到櫻桃問到他,才茫然擡起頭道:“我……我說什麼?”
櫻桃恨得重重地一跺腳,寒着臉道:“李公子,你不要爲我的事費心了。我年紀還小…………”
李益看情形覺得玩笑不能再開下去了,乃笑笑道:“桃姑娘,其實根本不用我費心,人是姥姥早就看中了的,你也非常熟悉,我搭着一層親誼,纔在姥姥面前拍胸脯答應下來,想騙幾鍾現成的謝媒酒喝,你這樣一表示,倒叫我作難了,看來你埋在樹下的好酒是無可消受了。”
話已經無得很明白,李益的親戚雖多,但她們祖孫認識的卻只有一個崔允明,櫻桃再不解事也知道是誰了。
由紅變白的臉,頓時更紅,故意一掉頭道:“不給你喝,偏不給你喝,我現在就去統統把它砸爛了……”
說着一扭身子,飛快地跑了出去,江姥姥笑道:“小桃,這是什麼規矩,快回來。”
李益卻笑着道:“桃姑娘,你要想學好琵琶,可不能把酒給砸了,那位鄭夫人最喜歡喝酒,你帶兩離去作爲贅敬,纔可以換得她傾囊相授。”
崔允明這時也約略有點明白了,吶吶地道:“君虞,你跟姥姥說的那一家親戚?”
李益笑着道:“允明,你還跟我裝糊塗,瞧姥姥不拿柺杖砸扁你的頭,除了你姥姥還認得誰?”
崔允明俯下了頭,李益帶着笑罵道:“你簡直混賬,姥姥是知書達禮的宦門夫人,假如不是看中你忠厚可靠,會讓一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跟你不避形跡地在一起!”
崔允明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了,但也只說出了一個我字,底下含含吐吐,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李益肅容道:“允明,你家裡沒有什麼人,在京最近的親人就是我,叨長你一歲,我就替你作主了。”
他知道崔允明的毛病,就是優柔寡斷。所以乾脆直截了當,快刀斬亂麻,一口就明說了。
崔允明鼓起最大的勇氣才道:“姥姥的好意我是十分感激的,只是我怕委屈了小桃。”
李益笑道:“的確是委屈了一點,因爲人家要挑女婿的話,說什麼也輪不到你,但你運氣好,偏偏就碰上了,因此你也別推三推四了,姥姥,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我就前來爲舍弟下聘。”
江姥姥也鬆了一口氣道:“那怎麼能要李公子破費呢!”
李益站了起來,笑笑道:“應該,允明是家母唯一的親人,家母遠在隴西,我這個表哥是義不容辭,而且我希望喜事越快越好,你老人家也好名正言順地疼疼允明。”
崔允明道:“不……不急吧!”
李益笑道:“你不急我急,我走了,後天準到,你也準備準備,現在我由媒人變成了主婚人,這個大媒只好請鄭夫人來擔任了,我得回去告訴她一聲。”
他向江姥姥作個揖,向外走去,步子卻有點踉蹌,崔允明忙上前扶着道:“君虞,你有點醉了,找送你回去。”
李益的確有點醉意,卻笑着道:“十一孃的確有點陰魂不散,好不容易把她送走了,我卻接替了她的行業。”
崔允明聽他的話中醉意很濃,忙扶他走到門外,櫻桃卻點了一盞小燈籠,追着送上來道:“崔相公,拿着在路上看得清楚些,別摔着了!”
李益笑笑道:“現在叫崔相公,過幾天就該叫相公了。”
櫻桃一紅臉扭回頭又跑了,崔允明皺皺眉頭,李益卻大笑道:“允明,你真好福氣,娶得這麼一個好妻子,假如不是我今天替你決定了,說不定就會給你弄砸了,說,你該怎麼謝我?”
崔允明也訕然她笑道:“大恩不言謝,而且你一切都比我美滿,欲報無由,只有聽候驅策,有命必赴了。”
李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們誼屬至親,還說那些幹嗎?允明,看你平常很老實,想不到你在女孩子面前也挺有一套的,那個小姑娘對你簡直死心塌地,幸虧我見機,沒有接受你的好意,否則碰一鼻子灰不說,很可能被她打破腦袋呢。我纔開口說要爲她提親,她就恨不得要咬我一口,要不是趕快把你提出來,今天恐怕連門都出不了,人家對你情深如此,你怎麼捨得往外推的?”
崔允明苦笑道:“我怎麼知道呢?雖說她不避形跡地穿戶入室,我還反以爲她是個小孩子。”
李益笑道:“小孩子,十七八歲還是小孩子?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纔多大。二十歲人就學得老氣橫秋。”
崔允明只有俯頭笑笑,李益正正神色又道:“允明,我知道你耿介不肯鑽營,但也不能以明經教讀爲終生,尤其是成了家,你也該另外謀一份職業。”
崔允苦笑道:“我何嘗不想,就是這明經二字害了我,身列斯文,半在衣冠。除了教讀之外。又能幹什麼?”
李益道:“士人的前途只有做官,科第上資格沒有,但明經至少也是個出身,找一份書吏的工作應該不難。”
霍允明嘆道:“我並不是沒打算過,長安市上,有功名而無實缺的人太多了,書吏也是官,那怕是求一個芝麻綠豆官,也非錢莫行,我拿什麼去活動?”
李益道:“你真要有意,就交給我來辦。”
崔允明道:“君虞,你比我寬裕不了多少,而且你自己要侯秋選,那有餘力爲我打點?
還是等等再說吧。”
李益道:“不!你的事容易,而且也不必什麼花費,刑部主事裘達老先生,你一向很崇敬的,他也最喜歡提拔後進,那天我帶你去晉見一下,請他給你想個辦法。”
崔允明聞言不禁心動道:“裘老先生道德文章爲士林所共欽,而清廉耿介,尤爲當世之典範,只是……”
李益笑道:“只是不太得意,那是一定的,宦海碌碌,像他那種人,當然是不容易顯達起來,不過,他多少也是個三品主事,爲你安插個職位是沒有的問題。”
崔允明道:“不會太麻煩人家嗎?”
李益道:“你放心,不是他那樣的人,你不會去晉謁,不是你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去推薦,包你們一見就投緣,只是跟着他你只能實心實地做事,勉強求個溫飽,要想發達,大富大貴,他那兒不是門路。”
崔允明道:“我也僅求溫飽而足,小桃就是祖孫兩人,還有這麼一椽棲身的瓦舍,有個正正當當的收入,一家三口,能免於凍餓就心滿意足了,大富大貴,我也不是那種人。”
李益一嘆道:“允明,你是個有福氣的人,我真羨慕你。”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又來了,你科甲上春風得意,文采風流,新寵又是個小降素娥,絕世姿容,那天會後,多少人羨慕你的豔福,你還會羨慕我。”
李益莊容道:“允明!我說的是真心話,科甲得意,一職難求,小玉的事更是阻擾重重,還不知道霍王府中是什麼態度。”
崔允明道:“幾個關心你的朋友,都替你打聽過了,王府沒有什麼動靜,大概是不想過問了。”
李益道:“沒這麼簡單,豪門最重要的是顏面,我等於是摑了他們一記耳光,他們不會這麼善罷甘休的,越是沒有動靜,越叫人擔心,不知道他們在暗地裡出什麼點子。”
崔允明道:“反正已經做了,擔心也沒用,看情形再作打算吧,好在你們李家在長安聲望還夠,你大伯雖是過時丞相,到底還有點用,諒他們也不敢如何。”
李益沉思片刻才苦笑道:“就算王府不再追究,小玉的事,將來總也是個問題,既非正娶,又不能置側,最多隻能置爲外室但將來我又不能爲她而終身不娶,娶進來的大婦是否能相容?我簡直不敢想。”
崔允明道:“那只有按你的處境而擇對象。”
李益一嘆道:“我母親是你的姑母,難道你還不瞭解嗎?這些事我未必能作主。”
崔允明不禁默然,李益又道:“你受明經之累,我又何嘗不受科甲之苦,一進及第,族人老母,都寄望殷殷,不容我碌碌以終,每個人手裡都似乎有一條無形的鞭子在逼着我往前進,往上爬,所以我說我羨慕你是真心話。”
崔允明同情地看着他,這位大他幾個月的表哥的處境他是深深瞭解的,李益的煩惱,句句都是實情,科場得意,文名四播,豔姝爲侶,在別人的眼中,似乎天下美事都被他一個人佔全了,但誰體會得到他內心裡的辛酸呢?平庸也是一種幸福!
崔允明現在反而爲自己慶幸了,一個平庸的妻子,一份平淡的生活,得來很容易,維持也很容易,只要沒有更高的企望和虛榮,樂天和知命,他覺得比李益幸運多了。把李益送到門口,崔允明就回去了。
李益的酒意在進門後已完全醒了,但臉上還是紅紅的,口中仍是有着沉濁的酒氣,到了廳裡,看見鄭淨持與霍小玉都在等着,四隻眼睛像燈似的照着他。李益知道他們心裡想些什麼,自己心裡也早已準備好了口詞,去訪崔允明說妥了親事,都是有目的的--爲了掩飾原有的一點酒意,在鮑十一娘那兒帶出來的酒意。雖然那時他並沒有醉,但喝過酒總是瞞不過人,而他實在沒有再在鮑十一娘那兒喝酒的必要。
招呼了一聲後,他覺得又很慚愧,因爲鄭淨持的目中含着同情與諒解,小玉的眼中卻是期盼與關心。沒有責怪。沒有埋怨,也沒有嫉妒,她們似乎知道李益必將帶着酒意回來,而且那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鄭淨持只開口笑笑道:“十郎,你喝了那麼多的酒,應該僱輛車回來,這麼遠的路,摔着了可不是玩兒的!”
李益笑笑道:“娘知道我是走回來的?”
鄭淨持淡雅地一笑道:“夜裡很靜,我沒聽見車聲,知道你是走路回來的,小玉很急,想叫李升接你去,我說不必了,早知道你是步行,該叫李升去一趟。”
李益很感激她的體諒,她不叫李升去,是爲了使自己跟鮑十一娘有更多聚首的機會,於是他笑笑道:“去了也沒用,我是在允明那兒回來的,也是在他那兒喝的酒,他堅持要送我回來,我怕化費,只好走路了!”
浣紗忙道:“是的!崔允明少爺都送倒巷口,看公子進了門纔回頭的!”
這個丫頭也幫他解釋,爲了要寬慰主人的心。
霍小玉道:“但是你怎麼轉到崔少爺那兒去呢?”
李益的口氣很自然:“從鮑十一娘那兒出來還早,我順路去看看允明,問問王府的消息,那知一到那兒,就被他拖住了,替他訂了一門親事,擾了他一頓喜酒,心裡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
母女倆都爲之一怔,鄭淨持忙問道:“崔少爺訂親了,是那家的姑娘?”
李益笑了笑道:“來頭大了,皇親國戚。”
鄭淨持道:“別開玩笑了,皇親國戚怎麼可能呢?我倒不是說崔少爺配不上,而是認爲他那份恬靜怡淡胸懷的人,絕不會跟皇親國戚聯姻的。”
李益一笑道:“娘也不過才見他一面就這麼清楚了?”
霍小玉笑道:“孃的相人術一向很準,只要見過一面,就可以把人看透分。”
李益笑着道:“那就行了,我原來是大媒,結果一高興之下,又當上了他的主婚,後天就去下聘文定,只好把娘請出來任大媒了。娘對允明既然認識得很清楚,想必不會反對這個差使吧!”
鄭淨持道:“那怎麼成,我是個居孀不祥的人。”
李益忙道:“娘怎麼說這種話呢,對方是允明的房東,就是祖孫倆,她們對你老人家的情操節行是十分尊敬的。”
於是才把江姥姥祖孫兩人的事說了一遍,順口道:“說起來這個媒還是十一娘做成的,她急着要走,我去的時候,她把什麼都收拾好了,只剩下一具琵琶,她回去地無瑕調弄了,準備砸了它,我覺得那具琵琶品質還不錯,想到允明在樂器裡機會玩這一種,就替他要了下來。在我送琵琶去的時候正好促成了這段良緣。”
母女倆聽得很有興趣,鄭淨持忙問道:“姑娘怎麼樣?”
李益道:“靈秀聰慧,天真可人!”
鄭淨持道:“那都無所謂,我問的是品行方面。”
李益道:“江姥姥是個享過福也吃過苦的人,思想高超,胸懷恬淡,在她的教導下,還會錯得了嗎?”
笑笑又道:“其實人家祖孫對允明早就看中了,所以纔不避形跡爲他漿洗炊理,照料他的起居,只是允明性情儒祛,怕委屈了人家女孩子,才裝癡扮呆,不敢明確表示,我去了之後,跟江姥姥談了一下,當時就替他說定了。”
鄭淨持道:“姑娘能對他情有獨鍾,想必不會錯的了,這種女孩子我也很喜歡,那天你邀她來玩玩。”
李益笑道:“納聘之後十就是一家人了,她會來的,而且還要跟娘學琵琶呢!”
鄭淨持道:“那可是開玩笑,我根本就不精於此。”
李益道:“她是跟允明學的,允明那幾手可實在不怎麼樣,娘究竟是學過,總比他高明很多。”
鄭淨持轉嘆道:“我十三學會琵琶,本來倒還可以,後來專攻洞簫,指法就荒疏了,跟我學不如跟小玉學,她時常跟十一妹切磋,倒是深得其妙。”
李益笑道:“跟誰學都可以,只要有個人教她就行了,本來我要允明在明天帶她來的,後來註定了婚事,多半是不會來的,娘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出去走走,你就別推辭了,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吧,允明在京裡就是我一個近親,別家他也不走動。”
霍小玉道:“幹嗎要後天呢,明天不好嗎?”
李益道:“明天我沒空,我約好了牛炳真見面聽迴音的。”
母女倆都沉默了,明天是個大日子。
對鄭淨持與霍小玉來說,這是個決定命運的日子。
對李益來說,這也是個關鍵的時刻,因爲霍王府一直沒動靜,真正的意圖,只有從牛炳真的口中去獲得了。
李益起得很早,因爲報恩寺在長安城郊,牛炳真選這個地方見面,顯然也是爲避人耳目,方便說話。
拿了摺子到錢莊提了錢,還另外置了個禮盒把錢裝在裡面,僱了個挑夫一路挑了去。
李益是個聰明人。牛炳真說今天是他兒子滿月還願,已經點明瞭要送禮的方式,必須做得巧妙,所以他用了禮盒,讓牛炳真可以堂而皇之的僱人挑回去,當作是親戚的賀禮而不啓疑。
來到報恩寺後,牛炳真已經先在了,一看那個沉重的禮盒,牛炳真已然會意,呶呶嘴,另有一個漢子上前,把擔子接了過去,牛炳真抑一直向後寺走去。
李益也不跟他打招呼,假意在殿上燒了香,隨便佈施了幾個香油錢,纔信步往寺後走去。
牛炳真卻借了一間淨室在等着他,李益進了淨室,看看牛炳真臉上的神情,心下鬆了一大半,牛炳真接受了謝禮,大概是不會有多大問題了。
兩人坐定後,牛炳真喝了口茶,才吁了一口氣道:“李公子,大事不妨了!敝人剛回去的那天,可真是不太妙,新爵爲了息事寧人,再者多少也有點手足之情。而且顧念到公子的簪纓世族門第,不願傷了和氣,倒是不願追究,但王妃卻堅持不肯罷休,再加上王德祥那個奴才在旁,準備立刻告將官裡去,說公子誘拐逃婢……”
李益慍然道:“那倒好,真要告到官裡去,看是誰吃虧,學生早就準備了。”
牛炳真笑笑道:“好叫公子放心,王德祥的確是到官裡去告了,不過狀子遞上去,自己反而捱了一頓板子。”
李益忙道:“這是怎麼說呢?”
牛炳真道:“那還是公子自己安排的一着棋高明,在前天請了一次客,邀宴了長安名士,公開了這件事,昨天一早就有人來到王府說了,新爵爲恐事能擴大,正想把王德祥召回來,可是敝人卻拿了王爺的拜帖,先私詣了刑部主事裘達裘大人。”
李益道:“這事情可不能讓裘老伯知道。”
牛炳真笑道:“公子放心,敝人知道裘大人是令伯李相的故交,才專誠去拜詣的。見了裘大人,敝人僞託王爺之意,說是母命難違,請裘大人代爲懲治刁奴,裘大人對公子本就有心成全,又加上王爺請求,收下狀子後,當庭叱責王德祥侮辱斯文,打了他四十板。”
李益道:“但事後知道王爺沒有這個意思又怎麼辦呢?”
牛炳真一笑道:“敝人回到王府,立刻就進詣王爺,說明了在刑部的處置,並且加重語氣,說斯文中人開罪不得,而且小玉確係故爵骨肉,如果事情鬧大了,王爺有凌虐手足之罪,並且獻議說王太妃婦人無知,純系刁奴挑撥所致。必須加以嚴懲。王爺被我唬住了,王德祥一回來,立刻責他擅作主張,當場就將他逐出了王府!”
李益起立拱手道:“還是先生高明。”
牛炳真笑道:“王德祥在王府中自恃得到王太妃的寵信,飛揚跋扈,正好借這個機會整整他,何況敝人是受王府全權託付行事,事前雖然未曾徵得同意,但敝人只說是因勢制宜,事後備個案,也就等於追認了。”
李益一笑道:“狀子交到裘老伯手裡也真巧。”
牛炳真道:“那有這麼巧?像這種事正是個撈上一筆的好機會,裘大人政聲雖清,卻不免迂了一點,這個案子本來輪不到他的,敝人到達刑部時,大家正爭着要承辦,敝人陳述了王爺的意思後,打散了他們一團高興,才推到裘大人手上,這也是敝人的本意!因爲裘大人鐵面無私,承辦下來,一定是詳加查究,據實呈奏,絕不會包庇那一方,王爺的牽扯就不大了!因此敝人雖然擅作主張,倒是頗得千歲爺的激賞。”
李益道:“先生在司部堂官間恐怕還得經過一番打點吧?”
牛炳真笑道:“那自然少不了的,勸他們把案子推給裘大人去辦,多少總有個花銷,不過這筆錢由王府出,無須公子費心了。”
他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李益代鄭淨持作主,一下子拿出了十萬,已經是相當大方了,而且他也領略過李益的精明幹練,如果要求過份,李益來個翻臉不認賬,反而更沒好處,所以搶先說了出來。
李益果然沒有什麼感激表示,只是笑笑道:“六司堂官雖然不做沒好處的事,但個個都精明得像鬼,人情世故卻很通達,舉凡由人經手的關節,都是八折收取的。”
牛炳真心照不宜地看了李益一眼,欽佩地道:“李公子對官場上了解得真清楚,所以跟公子合作是很愉快的事。”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之後,李益才道:“學生也知道先生達練,所以向先生請教亦有同感焉!”
兩人又相視大笑,李益拱手起立道:“今天爲令郎彌月之慶,先生家裡一定還有應酬,學生不多打擾了,嗣後尚祈先生多予賜助!”
牛炳真笑道:“那是應該的,王德祥被逐,王太妃暫時被壓下來了,但婦人氣量,難免偏狹,也許還不肯罷休,只是有兄弟在,大小都會先向公子通個信息,還有一點,就是公子今後對外,最好不要提起王府的事。”
李益道:“那當然,姑臧李家也是望族,學生並不想藉此提高身份,在勝業坊的宅門口,已經懸上了學生的名牌,作爲學生的暫寓,就是表示與王府無關的了。”
兩人又寒暄幾句,才各自分手,牛炳真讓李益先走一步以免落人眼中,李益也急着回去報告這個消息,所以也不客氣,匆匆地走了。
回到勝業坊,看見門口停着一輛車子,他心裡很納悶,不知道是誰來了。進門一看,卻是江姥姥與櫻桃跟鄭淨持母女談笑正歡,見他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
李益連忙道:“不敢當,請坐!請坐!允明沒來?”
櫻桃的臉又紅了,江姥姥笑道:“昨天蒙公子贈送那麼貴重的琵琶,理當前來叩謝,崔相公有課只好由老身帶着小孫來了。”
李益笑道:“允明別是害臊不好意思來吧?”
櫻桃一噘嘴道:“李公子,你是說我臉皮厚?”
李益笑笑道:“你可真多心,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昨天說好了要請你來玩的,也說好了要允明送你來的,今天他又沒有什麼要緊事,只爲那幾個小猢猻而託故不來,不是明着害臊嗎?”
鄭淨持笑道:“崔少爺謹厚老實,大概是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又沒把他當外人,我還是他的大媒呢,還會笑他嗎?”
江姥姥含笑道:“崔相公是拘謹了一點,不過他不來倒不是爲了不好意思,昨天他送李公子回來後,還跟老身談了一陣子話才睡的,他對夫人十分孺慕,說夫人慈祥仁愛,使他感到異常溫暖。在心裡面,他簡直就把夫人當作了他的母親一樣地尊敬,正因爲如此,我們家的丫頭就忍不住了,一大早就吵着要來拜見夫人。”
鄭淨持笑道:“我聽十郎說了之後,也很想見見小桃姑娘,姥姥就是不來!我也打算請李老管家去接的,只是拜受厚賜,實在不敢當。”
櫻桃笑道:“夫人這麼說就羞煞人了。因爲十郎說夫人喜歡小飲,我只是表示一點敬意而已,寒傖死了。”
鄭淨持輕輕一嘆道:“自從小玉的父親過世後。我已經很少喝酒了。但一聽十郎說小桃姑娘制釀時所費的心血倒是有點喉嚨癢癢的。”
李益忙道:“娘打開品嚐過沒有?”
鄭淨持道:“還沒有。小桃姑娘送了十壇來,我知道這個酒必須開封立飲,透了氣就走味,我一個人喝不了,捨不得糟蹋,趕緊叫老張媽送到酒窖裡去了!”
李益道:“今天可以留姥姥跟小桃姑娘多玩一回兒,人多一起喝就不會糟蹋了。昨天一飲,齒頰留芳,直到今天還念念不忘,想不到又有口福了。”
霍小玉笑道:“十郎,瞧你那付窮兇惡極相,這是人家送給孃的,可沒肩你的份。”
李益笑道:“我向娘討來喝,娘不會不給吧!”
霍小玉白了他一眼道:“你的臉皮真厚。”
李益道:“這個我絕不承認,人貴乎天真坦率,要不是我臉皮厚,昨天就錯過了,你們也吃不到好東西了。”
笑笑又道:“不僅這些事情上該如此,其他事情上也該如此,小桃,昨天幸虧你有勇氣,明白地表示了對允明的感情,才促成了這段姻緣,允明本來就自卑,如果你昨天忸忸怩怩,不好意思表示,連我也會說你嫌他清寒,不敢強行替他作主了。”
櫻桃滿臉飛紅,俯下了頭,玩弄着衣角,情態十分嬌怯可憐,鄭淨持輕輕一笑道:“崔少爺也太迂了,男兒只要立身正直,行事端莊,仰俯無愧,雖然窮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孔門大賢顏回比他還窮,卻比誰都受尊敬。”
李益笑道:“我倒不是冒瀆聖賢,孔老夫子也只是嘴上說說,他最喜歡顏回,選女婿時卻沒考慮到他,可見他還是有點私心,連聖人都不免如此,因此我覺得江姥姥的心胸比聖人更可敬。”
江姥姥連忙合什道:“阿彌陀佛,公子把聖賢來跟老婆子比,那可實在太罪過了。”
李益道:“是真的,姥姥在這一件事上,你的確比孔夫子偉大,雖然他擇婿之時,有人問他何以不擇顏回的原因,他搬出了一番大道理,說是顏回命當早夭,但實際上究竟是怎麼回事,祗有他心裡明白。”
鄭淨持道:“可是顏回的確是早夭,相術還是可靠的。”
李益笑笑道:“孔夫子如果認定顏回早夭,就不該收他爲弟子,白白地浪費了許多心血,教給他那麼多學問,一無所成就撒手歸天,那有什麼意思呢?”
鄭淨持道:“可是孔夫子說顏回早夭是在他未死之前,一代宗師,不會說沒有根據的話的。”
李益道:“根據是有的,但不是相術,是經驗,顏回身居陋巷,衣食不周,身子怎麼好得起來。在那個情形下誰都不會長命的,顏回之死,被他言中了!究其原因,還是老夫子害死的,如果不收他爲弟子,不教他那麼多的道理,不講究氣節,顏回就是淪爲乞丐,也不至於死,爲了一點面子,活生生地坑死了一個有爲青年,夫子難辭其咎。”
鄭淨持默然片刻才笑道:“十郎,我知道你真正用心是在駁斥相法的不可信。”
李益忙道:“娘誤會了,我真正的用心是要說明宿命之不可信,人的命運是由自己創造的,希望你打消了出家的念頭,因爲王府那邊的事已經擺平了。”
鄭淨持道:“你見了牛炳真怎麼說?”
李益笑道:“王太妃心胸太窄,不理牛炳真的勸阻,硬要告到底,叫王德祥告進了刑部,牛炳真說動了小王,也到刑部去遊說了一下,結果狀子遞到了裘老伯的手裡,當堂斥回,打了他四十板子,回到王府,把他的總管也革除了,逐出王府,事情就這樣了結了。”
霍小玉興奮地道:“那太好了,牛先生還真肯幫忙。”
李益笑笑道:“他是幫錢的忙,沒有那十萬錢,他不會這麼出死力的,而且王德祥氣太盛,很不得人緣,他也想借此機會整整王德祥。”
鄭淨持道:“他是怎麼說的?”
李益道:“不錯!當然還有一點私下的原因,爲了打點司官堂官,他又可以從中落點好處。”
鄭淨持霍輕一嘆道:“他沒有告訴你,他的妻舅在王府掌管錢糧,當受王德祥的勒索,把王德祥擠了下去,王府裡的大小事務,就由他們郎舅兩人一把抓了。李益怔了一怔道:
“這個他沒說,但不管怎麼樣,對我們的事,他一定會全力幫忙到底的。”
鄭淨持嘆道:“十郎,你夠精明,卻不夠奸詐,牛炳真爲什麼要把案子運動到裘大人手上主辦,因爲他知道你跟裘大人的私交。知道裘大人到時一定會維護你,使王德祥把仇恨記在你的頭上,認爲是你居間運動的。”
李益又是一怔,鄭淨持道:“照說這種案子根本就不必運動各司部堂官,他拿了王府錢做人情,主要的就是要封住大家的嘴,使大家不泄露他到刑部去活動過,那些人拿了錢,自然不會承認,連打聽都打聽不出來。”
李益道:“那又會怎麼樣呢?”
鄭淨持道:“王德祥在這兒受你一場折辱。在刑部又吃了一次大虧,他的爲人刻薄陰狠,氣量極窄,一定會報復你,雖然他被逐出了王府,但他是王太妃最信任的人,在王府任了多年的總管,外面的人情極熟,如果他積下心來思圖報復,是件很可怕的事。”
李益笑笑道:“我不怕,他拿我沒什麼辦法的。”
鄭淨持道:“牛炳真把怨恨都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可見他對王德祥也很顧忌,你不要不在乎,獲怨小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李益想了一下,胸有成竹的笑道:“你們放心好了,我會安排的,我也知道小人是不能開罪的,但已經做了,我總會想辦法應付的。”
他表現得很有自信,使得幾個女人都安下心來了,鄭淨持道:“王太妃的爲人我很清楚,她不會甘休的,所以我還是要出家去,等我剃掉了這三千煩惱絲,遁入空門之後,她消了恨,或許就不會再過份逼我了,反正她是不會讓我平平安安享福的。”
李益忙道:“娘!你要是信任我……”
鄭淨持笑道:“我絕對信任你,否則不會把小玉託付給你,我知道你有能力去擺脫一切的。”
江姥姥道:“李公子英明果斷,行事有魄力,不受世俗的拘束,像剛纔批評孔聖人的一番話,換了崔相公是絕對不敢的,但李公子說得也確有道理,連聖賢都難不到他,何況這點小事呢?夫人大可以放心了。”
鄭淨持笑道:“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要出家,是因我生性近此,富貴榮華,我都經歷過了,只有在青燈貝葉中,纔有我心中的寧靜。”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夫人說得也對,老身雖然沒有夫人那樣顯達,但也過了一段好日子,現在想想一切都是空的,說不定我也會陪夫人去的。”
櫻桃急急道:“姥姥,你本是勸夫人的,怎麼反而被夫人勸過去了呢?”
江姥姥一笑道:“傻孩子,姥姥沒有夫人這麼好的命,要出家也得等你們把家撐了起來再說,目前還得等幾年呢。”
李益笑道:“姥姥!如果要你跟着受苦,我就不敢多事了,我爲舍親高攀府上,是爲了多個人孝順你,昨天在路上我跟允明說好了,爲他謀份差事,雖然說不上什麼富貴騰達,但豐衣足食也是沒問題的。”
江姥姥道:“他答應了嗎?”
李益道:“我要爲他找的一定是合乎他志趣的工作,他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何況一個男人要成家了,總會興起一點責任感,他可以住在你們的房子,但決不能要你們來養他。”
江姥姥道:“我們可沒養他。”
李益笑笑道:“是的!他那份教讀的束脩僅夠一個人餬口,但以後他卻要負起三個人的生活,過幾年他還要養育兒女,要算那份收入,只能喝米湯了!”
江姥姥笑道:“他也太見外了,我就是這麼一個孫女兒,還跟他分什麼你我不成?”
李益肅容道:“姥姥話是這麼說,但允明的想法也對,他如果養不活你們,就不會娶小桃。一個男人總要有點志氣才能算個男人。”
江姥姥道:“我只是不願意他受委屈,崔相公之值得尊敬,就是他有一份傲骨。”
李益笑笑道:“他的性情跟刑部的裘老伯很相投。文筆也很來得,我準備介紹他到裘老伯那兒掌文案去。”
江姥姥皺眉道:“他肯幹那份差使嗎?”
李益道:“在裘老伯那兒他肯的,刑幕是肥缺,但在裘老伯那兒卻全無油水,公門之中好修行,他要想以所學致用,這是一個很好的出路!”
江姥姥想想道:“裘大人清名潔操朝野皆知,老身是絕對相信的,就怕會因此得罪人。”
李益笑道:“不會的,因爲案子到了裘老伯手裡,大家知道沒關節可通,倒是不會去麻煩了,就怕操守不佳的主司,幕中才不好做人,別人想到有關節可通,打輸了官司就會怨經手承辦人不邦忙,允明在長安待得很久,假如不是他願意去的地方,誰也強迫不了他。”
江姥姥一笑道:“說得成嗎?”
李益笑道:“多少人化了大把的銀子,爲求在刑部營得一幕,就是裘老伯隸下的一司沒人問津,允明肯去,等於是幫裘老伯的忙,還會不成嗎?”
江姥姥笑着合什道:“阿彌陀佛,李公子真是佛法無邊,說動得頑石點頭,老身也勸過他,教館終非久計,可是他沒興趣,再者也沒門路,他又恥於營求……”
李益道:“好在他有明經的資格,目前居幕,公俸足夠維持個小康之家,裘老伯將來也會替他安排的,飛黃騰達也許不易,平平實實地緩緩往上爬,一官並不難求!”
江姥姥道:“老身也不指望他穿朱帶紫,只求他能有個正當的職業,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李益笑道:“姥姥放心,本朝的官制雖嚴,但名目繁多,前程不一定要在科第上進取,自太祖以來,丞相出自布衣的多得很,允明會有出息的,姥姥等着享福吧。”
鄭淨持道:“從崔少爺的相格上看來,他雖然少年孤苦,卻是有後福的。”
李益笑道:“孃的相術很靈驗,我是不信相法的,但這件事我也能寫保單,因爲允明一向就是個注重平實的人,他處事謹慎,不蹈險,一輩子都會在風平浪靜中渡過的。”
鄭淨持含笑看着他道:“十郎!你對別人看得很準,對自己的看法又如何呢?”
李益微微一怔,鄭淨持的目光如剪。尖利地瞧着他,等他解剖自己,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幸好他處事急變的聰慧很靈敏,笑了一笑道:“人最難了解的就是自己,這個問題我實在很難答覆,但娘把小玉託付給我,大概我還有可取之處吧!”
這是個很聰明的答覆鄭淨持只有世故的一笑,江姥姥笑道:“李公子急公好義,爲人熱心,老身別的不懂卻很相信因果,種善因必得善果,因此老身相信李公子將來一定會前程萬里福澤綿長!”
她說的是頌詞,但李益聽在耳中,卻有點刺心的感覺,不過他臉上卻遮掩得很好,連聲道謝。
鄭淨持也不往下深說了,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太深沉,深沉得連她這一雙慧眼都無法看透。
她總覺得李益有不對勁的地方,但李益的表現卻實在無懈可擊,使他幾乎懷疑自己的相法確實不可靠,因爲李益最近的一連串的表現,都不是她所能臆測的。
李益爲她們母女,不惜與霍王府作對,不是爲色,也不是爲財,似乎只是爲了一種任俠的胸懷。
但她從李益的相貌上卻看不出他是這一類型的人。
李益的心機,處事的穩練,設謀的周密以及制人的狠辣,似乎是屬於奸險的一類,但李益的相貌上也沒有一點奸詐的成份,這真是一個無法以相術來透視的一個人。
也許手創麻衣神相的那個人,沒有發現這一個類型吧,鄭淨持在心裡只能找到這一理由來答覆自己。
爲了歡迎江姥姥祖孫的來臨,別邸中又舉行了一次小宴,席間也品嚐了櫻桃所釀的雪花釀,大家都讚不絕口,霍小玉追問了製作方法之後,才嘆道:“桃姐,真虧你想得到,我家的園子裡也有好幾株梅樹,我就從來沒想到可以用來製成這麼好的酒,白白地糟蹋了!”
江姥姥苦笑道:“這是梅妃創制的,我們是嶺南人,梅花開得早,她從小就喜歡梅花,所以入宮後,也以梅爲貴妃的封號,就更愛梅花了,落英殘瓣都撿存起來,封在瓷壇中,原是心存惜花之意,免得沉埋泥中,長安天寒,梅花殘落之後,她也不忍心丟棄,照樣封存起來,有次官中翻土,不小心撞破了一罈,那雪水因爲有着梅蕊,別具一股清香,用來煮茶,更增清香,後來她再試着釀酒,發覺其味更醇,就傳了我們這個方法,我沒心思弄這些,告訴了小桃,她不過學着做,先夫在世時,梅妃曾把自釀的雪花釀賜了兩壇給我們。其味之香洌,比小桃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李益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爲宮中梅樹品種不同的關係吧。”
酒後席散,把江氏租孫送走後,鄭淨持把李益叫到自己的房裡,撿出一批首飾,幾匹綾緞,一對如意以及一些原封的宮用脂粉道:“十郎。明天到江家去爲崔少爺下聘,你也不必另外置備了,就拿道些去,我已經用不着,拿錢買的也不見得比這些好。”
李益忙道:“怎麼能要孃的東西呢?”
鄭淨持笑笑道:“你跟我還鬧這些客套就見外了,而且我還真喜歡小桃那孩子,老成持重,天真無僞,跟崔少爺恰好是一對,郎才女德,小玉如果能像小桃一樣就好了!”
霍小玉並不嫉妒,只是笑笑道:“娘,別人家都是誇自己的女兒,只有您,老是挑我的錯。”
鄭淨持輕嘆道:“這本來就是事實,你看人家多端重,年紀不比你大,但什麼事都能做,健壯得像一頭小牛,我聽她祖母說,她不但能燒得一手好菜,還有一手好針線,裁剪漿洗,井臼之操,無一不能。”
霍小玉本來倒無所謂,但被母親這一說,真有點不服氣,道:“娘!這些我也會的。”
鄭淨持道:“你會!你只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雙鞋要做半年,下廚房效一樣菜,還得要三四個人幫忙,糟蹋三四倍的材料,那只是一時高興,可不是當作正務。”
霍小玉道:“那是因爲我沒有這個必要。”
鄭淨持道:“小桃又何嘗有這個必要,我跟江姥姥談了一會兒,她們家雖已中落。但底子還是有的,一定要用兩個下人,她們也還養得起。”
李益一怔道:“這我倒不知道,我還以爲她們家就靠收點房租過日子呢。”
鄭淨持道:“不!她們家裡還有點積蓄,但祖孫倆都不想去動,一來是怕引人注目,因爲她們家只有老弱兩口,生活浮華,難免會啓不肖之徒的盜心。”
李益笑道:“那是多慮了,長安京畿之地,治安不會這麼壞的,何況她們左鄰右舍,都是些規規矩矩的讀書人。”
鄭淨持道:“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她們真正擔心的不是這些,而且借家務的操作來培養品德,勤勉能使人堅強,經得起打擊、受得了挫折,江姥姥是經過風霜的人,她懂得耐風雨的幼苗,才能長成大樹,她就是這樣教育她的孫女兒,這一對祖孫實在叫人欽敬。”
霍小玉道:“娘,這可不能怪我。”
鄭淨持嘆道:“是的,不能怪你,因爲我以前沒那樣教育你,把你養成了一株海棠,現在枝葉已成,也不可能叫你成爲一株傲霜的秋菊了。”
李益笑道:“以小玉從前的環境,也不可能受那種教育,再說我會照顧小玉,也不需要她那樣操勞。”
鄭淨持道:“我不是說你不照顧她,但她若能照顧自己豈不更好,我也不必爲她擔心了。”
李益聽了覺得有點刺耳,乃笑笑道:“孃的道理是不錯的,但用的比喻卻不對,海棠就是海棠,天生就該栽在盆裡,需人照顧的,即使在萌芽的時候,跟菊花種在一起,也不會變成菊花。”
說着他牽起小玉的手,溫柔地道:“這雙手根本就不適合操作家務,小玉的身子也不適合去做那些,我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假如小玉生在貧苦的人家,很可能早就夭亡了,海棠一定要在溫室裡長成的。”
鄭淨持看着女兒荏弱的身子,只有一嘆道:“還是你說得對,小玉從小就體弱多病,若非生在王府,她根本就長不大,十郎。將來只有請你多體惜她了。”
李益笑笑道:“娘放心好了,海棠天生就是要人憐惜的,所以小玉纔會跟我在一起,正如小桃跟允明結合一樣,上天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我如果沒有能力照料她,當初就不會答應您,您也不會把她交給我。”
鄭淨持隱隱聽出了李益心中不滿的意思,連忙道:“十郎!你別多心,我既然把小玉託付給你,當然是充分地相信你,只是人上了年紀,嘴就變碎了!”
李益笑道:“我知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我離家上京的時候,我母親也是一樣,臨走的時候,還一再叮嚀囑咐,要我注意冷熱,更一再的託付李升,好好地照應我,其實她不說,我也會注意,李升也不會不經心,但她不說似乎就不放心。”
鄭淨持笑道:“你能體會這份親情,就不會怪我了。你也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去吧。”
李益笑笑道:“娘也早點安息,明天到江家去下聘,您也好出去散散心,您好久沒出門了。”
鄭淨持苦笑道:“是的,將近三年,我沒出這個園子一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霍小玉高興地道:“是啊!我也沒出去過,娘!明天我們不坐轎子,叫十郎僱輛車子坐了去。”
鄭淨持:“那怎麼可以?”
李益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坐車子比乘轎輕便,而且也免得江家麻煩。她們家的房子雖然大,多半租了出去,到了那兒,總不能讓轎伕在門口等着。再說浣紗跟桂子也要去的,四乘轎子,何如一車輕快?”
鄭淨持想了一下,知道李益另有礙難,他是怕招搖,雖說王府那邊暫時是安頓下來,但還是收斂一點的好,於是也就答應了。
李益攜了小玉的手,回到了樓上的屋子裡,浣紗送來了淨面的湯水,準備侍候小玉更衣卸妝,小玉卻把她支走了,關上門,她找了拖鞋,跪在地下爲李益脫去了靴子。
李益笑着道:“你這是幹嗎?”
小玉道:“我也要學着做做,免得你們都說我。”
李益把她抱了起來,憐惜地吻着她的臉頰道:“小傻瓜,娘也只是說說而已,那裡真的要你做這些了?”
小玉道:“我也該動動,我實在太嬌弱了。”
李益一笑道:“因爲嬌弱是使人憐,你如果像小桃那樣把一雙手磨得又粗又糙,那麼我就不疼你了。”
小玉心裡是甜蜜的。卻噘起嘴道:“你是爲了我弱不禁風才喜歡我的!”
李益點點道:“不錯!好花還解語,似水更溫柔,這纔是我最醉心的女人。”
抱着嬌小的身子上了牀,一陣輕憐蜜愛後,小玉無限嬌柔地枕在他的胳臂上,低聲道:
“十郎,小桃可愛嗎?”
李益笑笑道:“醜女人也有可愛的一面,何況她並不醜。”
霍小玉輕輕地喚了一口氣道:“我倒是很喜歡她,只可惜她跟你表弟要訂親了,否則把她要過來多好!”
李益忍不住笑道:“做什麼,江家並不窮,江姥姥也不會把孫女兒賣給人家做丫頭的。”
霍小玉道:“誰要買丫頭了,我是說正娶過來,看她那份坦誠無僞的胸襟,一定能容得我的。”
李益心中不禁一跳,想了一下才道:“小玉!這是不可能的,你別亂轉心思。”
霍小玉道:“現在當然是不可能了,要是早一點,未必沒有可能,她家裡也是官宦之後,雖然窮了一點,但拿我的錢貼過去給她作爲陪嫁,也就過得去了,以後再有類似的機會,可別放過了。”
李益嘆了一口氣:“小玉,你想得太天真了,我要娶正室的問題,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
霍小玉道:“誰能替你作主?”
李益道:“主要的是我母親,但族中的一些長輩也有點影響力,他們是不同意我娶一個破落人家的女兒的。”
霍小玉臉上不禁顏色微變,李益道:“姑臧李家出了一任宰相,使大家心都熱了,我是我們這一輩中登科最早的,大家的希望都寄在我身上,因此爲我擇偶時,他們都希望我能找一個可爲奧援的世家。我剛及第時,就有不少人來說媒,都因爲條件不合,被他們婉拒了。”
霍小玉悽然道:“那我將來怎麼個着落呢?”
李益笑道:“你放心--我母親跟族人可以作一半主,另一半主卻是我自己作,我擇偶的對象固然要他們認可,他們選對象時,也一定要我同意才行!因此我一定會找個跟你合得來的人,否則我寧可一直拖下去。”
霍小玉道:“你家裡準你拖下去嗎?”
李益道:“不準也不行,這是我的終身大事,絕不能由着他們擺佈。我離家的時候,母親就跟我說好了,我的婚事一定要大家同意,互不勉強,老人家這些地方是很體恤我的,她知道我的個性,也不會讓我爲了前程而娶個悍婦毀了我一生的幸福。”
霍小玉仍是惻然不樂,李益笑笑道:“你我的事已經傳遍了長安,因爲我不是正娶,沒有違背約定,而且事已成了定局,家裡也不可能再加干涉,即使要我擇耦,自然也要考慮到你的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霍小玉幽幽地道:“可是我總擔心將來。”
李益笑道:“不必擔心,我正在設法動腦筋,目前是王太妃容不得你們母女,但她的年紀大了,在世之日不會太久,等她死了之後,現爵是個沒主見的人,心地也還不錯,我一方面動以情,另一方面在側面活動人遊說,讓他承認你的身分,那時就可以把你扶正,豈不是更好嗎?”
霍小玉眼中泛起希望的光采道:“行得通嗎?”
李益道:“只要有信心,天下無不可行之事,何況你本來就是霍王所出,那是一點都假不了的,等我們排除了那些礙難之後,你的身家地位,我家的人也不會反對了,所以你千萬別自作聰明,弄得將來自己沒安排處。”
霍小玉吁了一口氣道:“我不敢存這個奢望,只要不離開你就夠了。十郎,我們在一起才只有三天,這三天中我體會到自己是何等的幸福,我實在怕失去你。”
李益憐惜地吻了她一下道:“小傻瓜,怎麼會呢,像你這麼一個嬌美、善良、聰慧的小妻子,我更捨不得失去你,別忘記我們的姻緣是天定的,老天會照顧你的,神明把我們促成一起,不會要你吃苦受難的。”
這纔是霍小玉最聽得進的話,自小對宿命的堅信,才使她選澤了這近似冒險與兒戲的託咐終身方式,起始只是一種懺罪的方式,但跟李益在一起後,她嚐到了愛情的甜蜜,也嚐到了兩情之間的種種樂趣,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她才患得患失,唯恐這幸福會離她而去。
因此李益的海誓山盟,遠不比這一番神意的保證更能使她安心,她知道人是會改變的,變心的人沒有一個是故意變的。往往有許多外在的因素促使人改變,只有公正無私的神纔是永恆不變的。
於是在無限的滿足中,她沉沉地睡去。嬌小的軀體一直在李益的懷抱中,看着她潔白而又微見瘦弱的,李益卻無法睡熟。
他想起了鄭淨持的話,也想起了自己的比喻,這是一株培養在溫室裡的海棠,本身沒有一點抵禦風雨的能力,如果沒有愛心的照拂,她立將枯萎。
但自己真能永遠地照拂她嗎?正如剛纔她所擔心的那些事一樣,將來會怎麼呢?
要霍王府追認,這是個幻想,實現的可能太少了,只能哄哄她高興而己。在鄭淨持面前,他就不敢提這樣的話了。
但是另一種可能出現時,他真能堅拒嗎?他想起了嚴肅的母親,想起了曾任丞相的大伯李癸對李姓子弟所訂的嚴厲家規以及拘謹固執的家族,都不允許他擅自作主的。日前的行爲已經大越規範,很難得到家人的諒解了,但是爲了要小玉的那筆錢在活動前程,加上李升的作證,還勉強可以解釋。可是家中爲他擇偶時,提出了一個身世顯赫而又不爲自己所喜歡的對象時,自己真拒絕嗎?
想到這些,他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了。
一向很有主見的他,現在卻面臨到棘手的問題,使他第一次有了彷徨的感覺。
船到橋頭自然直,在萬般無奈中,李益只有採取一般人逃避現實的辦法乾脆不去想它。
就在這個勉強可以暫時解脫的安慰下,他也蒙朧地睡去了,等他爲一陣聲音驚醒時,天色已經大小玉己不在身邊,只有浣紗捧着盥洗的盆具在屋中侍候着。
李益下了樓,霍小玉已經盛妝而來,在花廊間迎着他。
鄭淨持也已帶着桂子走出來。
大家準備停當,就出門上車了。
車上坐了四個女的,李益騎了一頭青騾,李升帶着秋鴻步行跟着,慢慢地離了家,向江家行去。
在路上,李益騎着騾子一直傍車徐行,指點着街上的形形色色,向她解說着。
這纔是霍小玉第一次真正地出門。
以前她也出過門,那是在王府的時候,前後扈從簇擁,還有親兵開道,雖然很威風,卻毫無趣味可言。
她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她,跟今天完全不同。
她鮮豔的衣服,鬢邊新簪的海棠,勻過脂粉的臉。把她脫俗的美,完全展示在別人眼前,引來了不知多少豔慕稱讚而又嫉妒的眼光。
她也看見了傍在身邊的李益是如何地與衆不同。年輕,英俊,斯文,秀逸。
男人們稱羨的眼光對着她,嫉妒的眼光則對着李益。
女人們傾慕的眼光對着李益,嫉妒的眼光對着她。
這一剎間,她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幸福,感到自己與李益是多麼的相稱,多麼的與衆不同。
“十郎!我沒想到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美好。”
她幾乎是忘情地叫着,直到鄭淨持用手碰觸了她一下,她才警覺了過來,可是沒多久,她又忘記了。
李益卻似乎完全無視於她的忘情,依然興味盎然地爲她解說一切,鄭淨持暗示了三次,到了第四次時,她自己停住了,因爲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多事,這個天地原不是她該插入的。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羣中。也有着結伴嬉遊的男女,在高聲而又忘情地嬉笑着,並沒有引路人的特別注目,自從隋楊帝競尚逸遊以來,再加上大唐歷來的君主,多半是講究逸樂,縱情聲色的。
兩度女主的弄權,以及一些女戚的得勢,胡風的東漸,使得長安市的風氣大開,禮防日弛,閨範儀教,雖然還在一般書香通儒世家中保持着,但是在長安已不受重視了。
鄭淨持雖是家伎出身,卻一直是在嚴格的儀教中長大的,所以她對女兒的教育也相當嚴厲,希望她成爲一個淑女,可是被逐出王府後,可以值得驕傲的家世已不存在了,她對霍小玉也稍稍放縱了一點。
然而,她們一直在那所深院中,度着禁閉似的生活,與外面的世界接觸得太少,一旦來到外面,驚異、好奇自然是難免的,忘情失態也是人情之常,女兒畢竟己身有所屬,連李益都不去管她,自己又何必硬要去幹擾呢?
因此鄭淨持變得沉默了,沉默中有着落寞的悲哀,她發現自小相依爲命的女兒,已經長大了,漸漸地離她遠去,不再屬於她了。
不但是小玉,連桂子與浣紗兩個丫環都把頭從窗孔中探出去。欣賞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雖不像霍小玉那樣對外面世界的完全隔膜,但也很少出門,最多是向門口的貨郎買些繡線花粉而已,從沒有接觸這麼遼闊的天地。
這是一個屬於年輕人的世界,而歡笑也是屬於年輕人的。鄭淨持孤獨的心情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蒼老。
車子終於到達了江家的宅子。
崔允明昨天已經得到了江姥姥的通知,破例地把他的學館放一天假,在家中恭候着。
恭恭敬敬地把鄭淨持接了下車,先在那間斗室中坐了片刻,然後才陪着他們到後面江家的宅子。
江家也準備好了,江姥姥換了一身新衣服,親自把鄭淨持接到院中正廳坐定後,由於家中沒有使喚從人,只好由穿着新衣,低着臉,低着頭,帶着一臉喜色的小桃出來奉茶水。
李升與秋鴻把聘禮搬上堂中時,李升在院子裡燃放了一長掛喜竹,互相換了庚書……行聘的儀式就在簡單而隆重的氣氛下完成了。
江姥姥檢視聘禮時。連連地道:“太隆重了,小孩子家福薄,當不起如此重儀的。”
鄭淨持笑道:“您也來這些客套了,這些東西府上也不是沒有見過,何況道是小桃姑娘的終身大事,應該要隆重一點的。”
江姥姥苦笑一聲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矯情,如果這不是小桃的聘禮,我就一定璧還了,綵緞綾羅,珠翠宮粉,寒家當年的確還有一些,可是自從天寶安史具亂後,我把沒被盜劫的也都丟了,兒媳死於兵亂,拙夫死於盜劫,可以說都是這東西引起的,如果當年寒家祟實務簡,不把富貴之氣表現在外面,就不會引起外人的覬覦之風,所以對小桃這孩子,我從小要她養成刻苦尚儉的習慣,免得她走上奢侈浮華的路。”
鄭淨持雖然臉上還是帶着笑,卻已有點僵硬了。
江姥姥誠懇地執着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而且孩子們都不在旁邊,我纔對你說這些,相信你會諒解的,否則我就不說這些不知好歹的話了。”
她的誠意使鄭淨持很感動,她的見解也使鄭淨持很欽佩,轉而感到很慚愧。
她慚愧的是自己以往錯得厲害,自己並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種耽於享樂、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後,逐離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間別業去,拿着那筆錢,到鄉下或是別的地方,置下一點薄產謹儉度日,遠離長安,既不會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終身也不會找這麼一個浮而不實的寄託,更不會養成她那種怪誕自虐憤世的思想。嫁也好,贅也好,都比現在這個歸宿強。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這錯誤是她自己造成的。
遲了!已經遲到不可挽救了。
鄭淨持深深譴責自己的懦弱、無知,太相信宿命,竟聽由命運的擺佈,太迷信於相鑑之術了。
風鑑相人之術是用以識人的,不是用來卜命的,命運應該操縱在自己手裡纔對。
如果不迷信於小玉的早夭,何致於聽任她胡鬧?
如果不迷信於自己終身孤獨,何致於如此消極頹廢,一切都付之於命運。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是可以創造的。像江姥姥,她爲自己、爲小桃、就創下了一條新的路,雖然苦一點,但卻是一條平實的,安穩的坦途。
她又想起鮑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鮑十一娘是桃花帶煞,應主終身飄泊而不得善終,可是鮑十一娘還是女安穩穩地回家做主婦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長春藤的葉子下,爬着一頭蝸牛,一條錢龍、秋鴻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織,碰動了葉子,使它們同時跌了下去。
蝸牛的殼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掙扎着、作着臨死前的喘息。而錢龍卻若無其事,一伸一縮,慢慢地滑開了。
它們本是極爲相像的東西,只是蝸牛多了一個殼,看起來它似乎此錢龍安全,因爲它至少多了一層保護,其實它就害在這個殼上,有了這個殼,它本身沒有一點自保的能力,經不起一點打擊,而那個殼卻又脆弱得保護不了它。
鄭淨持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頭蝸牛。
揹着一個脆弱易破的殼,自憐,逃避,從來也沒有正視過現實,面對着現實挑戰過。
她也看見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樹蔭下笑着、說着,浣紗默默地侍立在一邊。
鄭淨持忽而感到一陣從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復年輕,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該插手到年輕人的生活中去。
從爲小玉安排歸宿,爲崔明允備聘,她沒有一件是做得對的。
自以爲己歷盡榮枯,閱盡滄桑,對人世有個相當瞭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個人中顧盼自雄、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這股敬意是爲他們的奮鬥精神而生的,瞭解到李益真正的狀況後,發現所謂清華門第、簪纓世家並不能成爲他可驕人之處,他的才華,他的科第得意,也只爲他開啓了一道奮鬥之門而己。來到長安後,重重的阻礙並沒有使這個年輕人氣餒,在變中求進取,而且他是極有主見的人,不是爲他人所左右。
這纔是一個真正人生戰場上的鬥士。
她激動地握着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認識你就好了!”
這一句沒來由的話,突然地冒出來,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虛僞的、應酬的敷衍,而是一種看透她內心深處的瞭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現在也不晚,世上沒有一條是絕路,就是前面指着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氣,也可以翻越的。”
悽側地一笑,她在自己心裡明白:“太遲了,已經太遲了!”她對這個世界已太隔膜,原有的一點信心,已被事實擊潰。而勇氣,她似乎從來就沒具有過。
從小,她就由人擺佈着命運,到現在,她自己應該把握命運時,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到廟裡修行去!”
以前是爲了逃避,現在則是爲了澈悟。一樣的歸宿,兩種的心情,於是她向江姥姥要求,要求江姥姥明天陪她出去尋找,尋找一個可以託身的寺庵。她提出自己的條件,要一個清靜,完全不受外人干擾的地方,最好是離長安遠一點。她也提出了自已所具的條件,她還有十萬錢,可以全數捐贈給廟裡。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像這樣的廟很多,而且不必要這麼多的錢,就是一個錢沒有都行,那是隻正修行的地方,到了那兒,沒有貧富的區分,完全是一樣的待遇……”
鄭淨持興奮地道:“對!我就是想找這樣的地方,我不怕吃苦,灑掃,種菜,我都可以做,至於那筆錢,我帶了去不是買安逸,而是給廟裡多收容幾個真心想出家的人。”
江姥姥道:“夫人存這個心就行了,十萬錢雖然不是個小數日,但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卻不算回事。”
鄭淨持道:“我知道,能被錢買得通的地方,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姥姥心裡面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地方呢?”
江姥姥想想道:“夫人是否下定了決心了?”
鄭淨持道:“姥姥,我已是幾十歲的人了,當不至跟你開玩笑吧。何況我心志已決。沒什麼去不下的了!”
江姥姥道:“地方倒是有一個,在城南的終南山上十有一所白衣庵,庵主是個帶髮修行的居士。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就好佛,十三歲便離家進庵,現在大概有六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跟三十來歲似的,連白頭髮都沒有一根。佛理精通,庵裡有十來個人,都是真正看破世情而清修的婦人家,天寶十年乙未,安祿山反,小桃才四歲,我帶着她就避在那裡,直到亂平了纔回來,足足在那兒住了兩三年,倒是很談得來,去年我還去拜望過她,庵裡奉的是觀音大士,而且是一座家庵,完全謝絕外來的香火,是個真正修行的好地方。”
鄭淨持欣然道:“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江姥姥道:“庵主是個很和氣的人,到他庵力依的弟子都不削髮,也不穿戒衣,只是尋常的素淨打扮,不施脂粉,每天她領着蒔花種菜,講經拜佛,生活很清淡,但並不苦,最大的好處是來者不拒,去者不留,夫人不妨去住住看,不合適隨時都可以回來。”
鄭淨持笑道:“我就是想着這麼個地方,如果找不到的話,我準備拿手頭的錢置上一處,有現成的那是再好都沒有了,姥姥什麼時候有空就陪我去一趟。”
江姥姥道:“我是隨時都有空,那天去都行,不過到終南山有百來里路,就是坐車子,起早望黑也得走個兩天才能來回,夫人自己安排妥了,告訴我一聲好了。”
鄭淨持算了一下道:“今天忙過了,姥姥準備一下,後天早上我僱好車子來接姥姥。”
江姥姥笑道:“夫人這麼急?”
鄭淨持一嘆道:“我不是急,而是心裡靜不下來,只求早一點能安頓。”
江姥姥道:“這算是出遠門了,雖說天下太平,俱還是僱一輛熟的車子好,東街的謝老漢家車子是我坐慣了的,他有個寡媳也在白衣庵裡修行,不如由我僱他的車子來接夫人吧,他也可以順便去看看他的媳婦。”
鄭淨持笑道:“那就更好了,我一早在家裡等着。”
江姥姥苦笑道:“給李公子跟小玉知道了,恐怕會怪我多事,夫人還是先跟他們說好了再作決定吧。”
鄭淨持道:“我會的,姥姥放心好了,他們怪也怪不到你頭上,這是我自己的事,當然該由我來作主。”
兩人又說了一些白衣庵的情形,使得鄭淨持更爲神往。在江家整整一天,及晚回家,鄭淨持的晚課是從不間斷的,很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屋去了。
回到樓上,李益沐過身子,就倒在榻上睡了,由於過度疲乏的原故,這一覺睡得很長。
當他醒來時已是快近中午了,看見浣紗正在榻邊侍候着,連忙道:“你怎麼不叫我一聲?”
浣紗笑道:“是小姐吩咐的,反正也沒什麼事,說讓姑爺多睡一會兒。”
李益埋怨道:“小玉也是的,就算沒什麼事,讓夫人知道了也不好,先起來去照個面,再回來睡也行呀。”
浣紗道:“夫人一大早就出門了。”李益微怔道:“上那兒去了?”
浣紗道:“說是找江姥姥作伴上一家廟裡進香去了,那是昨天就約好的,本來說是明天才去的,可是夫人今天一算,明天是二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的生日,她希望能今天趕去,明天好燒頭香。”
李益道:“燒頭香在明天早一點啓程也行呀,幹嗎要今天就趕了去呢?”
浣紗道:“我不知道,據夫人說那座廟在終南山,遠得很,一定要今天趕去纔來得及。”
李益驚道:“什麼?上終南山去,幹嗎要跑得這麼遠?長安附近有的是廟。”
浣紗道:“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小姐陪着夫人,一起到江家去的,等她回來問她就是了。”
李益匆匆起來,梳洗已畢,下樓來到前面,霍小玉剛好回到家,眼睛還紅紅的,李益忙問道:“小玉,聽說娘出門上終南山燒香去了?”
霍小玉點點頭道:“是的,由江姥姥陪着去的。”
李益道:“何必要人家陪呢,我們也可以送她去呀,你爲什麼不叫我一聲?”
霍小玉悽然道:“娘不讓我告訴你,本來我要陪她去的,可是到了江家,她便把我趕了回來。”
李益道:“燒香又不是什麼秘密的事,沒有瞞着我的必要,她真的是去燒香嗎?”
霍小玉道:“不會錯,江姥姥也是這麼說的,而且她們去的地方是終南山一座白衣庵。”
李益沉思有頃,才輕輕一嘆道:“小玉,假如我沒有猜錯,恐怕娘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
霍小玉道:“那怎麼可能呢,她難道要永遠住在廟裡!”
李益道:“不錯,她早就有這個意思了,必然是在江姥姥那兒聽說了那家尼庵很適合,才趕去看看,假如適合,她就住下去,不再回來了。”
霍小玉道:“那爲什麼不跟我們說一聲呢?”
“早說了我們會讓她去嗎?”
霍小玉不禁默然,半晌才道:“她什麼都沒有帶。”
李益苦笑道:“她是出家修行!何必還要帶什麼,出家人講究的是四大皆空,她還會要什麼呢?就算她有什麼需要,也可以請江姥姥回來給她送去的。”
霍小玉不待他說完就掩面哭了起來,李益長吁了一口氣,撫着她的柔肩道:“小玉,別傷心,這是娘早就決定了的,也是她自己擇定的歸宿,快擦乾眼淚,換身衣服,我們也跟着去看看。霍小玉道:“娘做事是個很有決斷的人,假如她決心不回來了,我們去也沒有用。”
李益苦笑道:“我們不是阻止她出家,而是去看看那個地方,是否適合她老人家,假如不適合的話,我再另外找一處,請她老人家別太倉促決定。”
霍小玉這才擦擦眼淚道:“我去換套素淨點的衣服,你先去僱車子,到終南山很遠嗎?”
李益道:“不遠也不近,有百來裡,她們先走了一腳,恐怕也得明早才上山,我們就更晚了,只有連夜趕路,小玉,你會騎馬嗎?”
霍小玉道:“會的,我小時候常在園子裡騎,我說的是霍王府的圍場,是家將們練武的地方,我還跑過快馬,一口氣跑個把時辰都不累。”
李益點點頭道:“那就好了,我去找兩匹快馬,我們一口氣直奔終南,還可以在她們前面,坐車子一黑就不能了。”
霍小玉道:“我這樣子騎馬行嗎?”
李益想了一下道:“長安市上有婦女跑馬踏青的,倒不稀奇,但到了鄉下,的確是稍微驚世駭俗一點,的確是不太好,你改穿男裝。”
霍小玉道:“穿男裝,那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易釵而弁的事兒多得很,前朝的花木蘭代父從軍,穿了男裝,在軍中足足有十二年呢!”
霍小玉道:“我是說家裡沒有男裝衣服,你和我父親留下來的衣服都太大,穿在身上還長出一大截……”
李益道:“好吧,我出去備馬時,替你帶回來,你把臉上脂粉洗一洗,把頭髮改梳一下。”
他帶了些錢出門而去,想到今後出門代步,也需要馬匹,乾脆選購了兩頭好馬,然後又到成衣店中,爲霍小玉選購了兩套衣衫,因爲是在暑夏,長途急奔之後,一定要換衣服的。
長安市上唯一的好處是百貨齊全,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買得到,不到一個時辰,他已妥備了一切。騎了新購的駿馬回來了,把買來的衣服給霍小玉,道:“快換上,我們立刻動身!”
霍小玉易裝而出,竟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腆生生的道:“這樣子行嗎?”
李益道:“行!就是太俊了一點,走在路上時,你可千萬別亂向人家女孩兒瞟媚眼,害她們得相思病。”
霍小玉紅了臉道:“這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益道:“任何時間都要保持着輕鬆的心情,沉靜不亂的態度,才能處變而不驚,何況我們也沒有遭遇到什麼重大可哀的事,爲什麼要哭喪着臉呢?”
來到門口,兩頭馬都栓在石樁上,霍小玉道:“這是你從那家借來的?”
李益道:“有好馬的人捨不得借給我們跑長途的,借得來的劣馬又經不起長途的跋涉,這是買來的,反正以後也用得着。”
那兩頭馬一黑一白,雖並不十分高大,但卻很精壯,毛片雪亮,加上新配的鞍蹬,看起來很是神氣。
霍小玉立刻高興了起來,搶過那頭白馬,騎了幾步,發現馬步很穩,性子也很馴,高興地道:“好極了,以後沒有事,我們可以到五陵樂遊原上馳馬去。”
李益微笑道:“只要今天一天跑下來,你還有興趣的話,我就天天陪你騎馬去。”
霍小玉道:“這話是怎麼說呢?我又不是沒騎過?”
李益笑道:“我們是長途馳騁,可不是像你以前那樣跑幾圈,到了終南後,你還能騎回來就很難得了。”
霍小玉並不相信,策騎逕出,李益笑着在後面緊跟着,出了城之後,就是寬敝的官道了,霍小玉興致更高,不停地策馬疾行,把路上的車子都撇到後面,心中十分得意,回頭朝緊追不捨的李益大聲叫道:“還不錯吧?”
李益仍是笑了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現在才十來裡,前途還遠着呢!”
霍小玉一賭氣,策馬又進,這一口氣,奔下了三十多裡,看到前面有一處柳林,傍着池塘,李益策馬上前,攔住她道:“歇一下,讓馬喝口水!”
霍小玉道:“我不累。”
李益道:“你不累,馱着你的牲口可累了。”
霍小玉見白色的馬身上已染了一片黃色的泥灰,也有了汗水,心中微感不忍,遂下馬牽到池邊,牽她去喝水,李益道:“這池水被陽光曬得都熱了,喝不得了,到林子裡去,那兒有個茶棚,他們有人會照料的,我們也歇口氣,吃點東西。”
霍小玉擡眼望去道:“在那兒?我怎麼看不見?”
李益笑指着高挑在樹林頂上的一面布幡道:“就是那兒,爲了怕人看不見,才挑得高高的。”
“那是什麼?”
“酒帘!也稱爲酒望子,告訴路上的行人,那兒可以歇足,鄉下可不此長安市上,酒家都掛着大招牌。”
策馬穿林而入,看到了所謂村店酒家了,只是兩間茅屋與一個木架的蘆棚;以及幾張粗條木案與木條凳。
一個老頭兒,一個小姑娘,爬在木條凳上午睡,顯然沒料到盛暑的午後,會有客人來。
被馬嘶聲驚醒後,揉着眼睛起來招呼。
店裡的貨品更簡卓,只有炒鹽豆,白煮雞子兒。
李益叫老頭兒把馬牽去洗刷一下,順帶喂料,由小姑娘替他們打了兩角酒,要了一盤鹽豆,一盤雞子兒。
休息一陣後,重行上路,天將暮時,他們終於趕到了一個叫引駕迥的小鎮,那是終南山麓的一個市鎮,往終南探幽的長安客,多半是宿在這個鎮上,所以這兒的客棧很多。
因爲是夏日,旅遊的人較少,他們找了一家最大的客棧,要了一間上房,倒還很潔淨。
可是霍小玉已經累苦了,往牀上一倒,連動都不想動了,李益卻很有經驗,推着她道:
“快起來動活一下,騎了一天的馬,如果立刻就睡,你會生病的。”
霍小玉卻苦着臉道:“求求你,讓我躺一躺,我全身骨節都像要散了似的。”
李益堅持地道:“不行!這一躺下去,三天都起不來。”
他叫店夥打了兩桶水進來,要了一口大澡盆,幸好這兒經常有官臣士紳來寄宿,用具都很乾淨,也很講究。
關上房門後,硬拉着霍小玉起來,替她脫了衣服,抱起她放進澡盆,爲她洗了一個澡,換好乾淨的內衣。
然後又命店中熬了一鍋綠豆粥,要了幾樣素淨的小菜,硬逼她喝了兩碗,霍小玉又急急地睡了。
李益這才自己淨了身子,燙了一壺好酒,吩咐炒了一個雞子,一個竹筍磨菇,一碟薰魚,就着燭火,打開窗子,欣賞着稍缺的明月,自斟自飲起來。
酒約摸喝了一半,他聽見霍小玉起來了,卻故意裝着不知道,斟飲如故,酒才遞到脣邊,就被一隻纖巧的玉手搶去了,然後聽見霍小玉嬌柔的聲音道:“你到會享福,一個人躲着吃好東西。”
李益笑道:“你不吃過了嗎?”
霍小玉嘟着嘴叫道:“我吃過是什麼,醬蘿蔔,青鹽豆,綠豆粥。你卻又是雞呀,又是魚呀,又是酒的。”
李益道:“這可急不來的,要廚房裡慢慢弄上來,叫你吃粥時,你說什麼都不要,只想睡。”
霍小玉道:“可是你在旁邊,酒香菜香,引誘着我,叫我怎麼睡得着?”
說着搶過他的筷子,每樣都吃了一點叫道:“真好,想不到在這山鎮上,還有這麼好的手藝。”
李益笑道:“如果在平時,你絕不會有這麼好的胃口,只是飢不擇食而已。”
霍小玉道:“胡說,我已經灌下兩碗粥了,要是還餓的話,我不成了老母豬了!”
李益含笑把店夥又叫了來,添了杯筷,又加了一道涼拌茄子跟蒜泥白肉,另外再燙了兩壺酒。
兩人相對而坐,霍小玉居然平分秋色,酒菜各包了一半,收去殘餚,泡了壺香茶,相對品茗時,李益笑道:“你現在身上感覺如何?”
晚風習習,蟲鳴唧唧,霍小玉滿足地吁了一口氣道:“舒服極了,雖然腰還有點酸d但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
“如果我不叫你洗個澡,你會這麼舒服嗎?”
霍小玉低下頭笑了,李益又道:“算算你晚上吃了多少東西,先喝的兩碗粥不算,一共五個菜,盤盤見底,有一半是下了你的肚子。”
霍小玉計箕了一下,驚呼道:“不得了,平常我兩天都吃不下這麼多,可是我現在好像還沒飽似的,真要成了老母豬了。”
李益笑道:“這都是今天一場勞累的結果,鄉下莊稼人比城裡的人吃得多,所以他們才少生病,雖然沒有什麼人蔘燕窩等補品,但他們卻更長壽,小玉,如果你過得愉快,就應該多勞動。”
霍小玉的心裡是十分同意他的說法,可是眼睛卻瞟了他一下道:“前天,我說我要多勞動一下,你一口反對,今天又勸我多勞動,你的主意怎麼常常在變?”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做家務事會使你的玉手起繭,吹風霜會把你的玉膚變粗,那我可捨不得,而且有損你的美姿,也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人要動的方法很多,有許多動的方法,能使你更健康,更美豔。”
“是那些事呢?”
“如此說春郊試馬,夏夜揪千,秋剪丹楓,冬賞雪梅,既富詩情,又能益身,使你的腰肢常保織細,使你的風韻更助人,女人最怕的就是一個懶,有許多女孩子當小姐時風韻萬千,出閣後沒幾年就變得擁腫癡肥,就是動得太少。”
霍小玉溫柔地倚着他道:“十郎!你懂得真多!”
李益笑道:“所以我能在經書以外,兼攻雜學,琴棋書畫。風花雪月,吹敲彈唱,每一樣都會,這不但可以怡情悅性而且也可以飛黃騰達。”最後一句話使霍小玉聽來有點刺耳,不禁一皺眉道:“十郎!你又不是清客,難道要靠這一套去逢迎?”
李益搖頭道:“這不是逢迎,而是志同道合,在官場中地位越顯赫,空閒的時候越多,而且本朝歷世數祖,雖經變亂,仍以昇平的時間居多,做官除了要有學問之外,必須還要有一技之長,才能被上官引爲知己,有技而無才,只能當清客,有才而無技,被視爲迂腐,一第之後,一令以終的人多得很,我是不甘心如此的,我家在長安的人很多,官場上的情形我也摸得很熟,這些技能,我真還下過一番功夫的。”
霍小玉搖搖頭道:“十郎!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李益笑道:“你又弄錯了,我不是要靠這些去巴結上憲,我也不會做一個佞人,飛黃騰達,還是靠我的才華,可是有才而不售是司空見慣的事,我必須什麼都會一點,什麼都懂一點,方可以在酬酢中使他們注意我的存在,甚至進一步引爲知己,我就有機會一步步地爬上去。”
“富貴榮華對你這麼重要嗎?”
李益正色道:“是的!因爲我不是一個安於寂寞,滿足於溫飽的人,像我剛纔所說的春郊試馬,是要錢的,秋夜撲螢是要閒情的,如果沒有錢,沒有閒,屋漏愁雨久,被單恐夜長,那還有心情去想到享樂?縱有你如此佳人,凍得瑟瑟發抖,餓得面有菜色,也美不起來了。”
霍小玉深嘆了一口氣:“你把人生弄得太複雜了。”
李益笑道:“人生本來就是複雜的,因爲你不經世故,才認爲簡單,今天在村店裡,你也覺得食物粗糙,難以下嚥,因此你也領略到貧窮的滋味並不好受。”
“可是今天晚上的菜餚就很可口,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呀,享受不一定就要富貴。”
李益苦笑着嘆了一聲:“你還是沒明白,你覺得今天晚上的菜可口,是因爲你餓了一天,如果你餓了兩天,村店裡的食物,你會覺得更可口。飢者易爲食。古人早就說過這個道理了,但我們總不能爲了要使糟糠變爲可口,經常餓兩天吃一頓吧?”
霍小玉終於笑了:“什麼話到你嘴裡都有道理了。”
李益也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操這個心,有我在,你不會吃苦的。”
霍小玉嬌慵地躺在他懷中道:“是的!國計民生,飛黃騰達,那些事原不必要我操心。
你是個有主見的人,你知道如何處理的,我只要使你愉快就夠了。”
李益笑道:“快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霍小玉閉上了眼,忽然道:“對了!我們一路行來,怎麼沒碰見娘她們呢?”
李益道:“她們走得早,也許已經上山去了,我問過店家,叫店家去打聽一下,這兒共有兩家大客棧,另一家也沒有,因此,我想他們一定先上山去了。”
“會不會歇在別的小客棧裡?”
“我想不會,娘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她也不必省錢。”
李益的猜測大部份是對的,只有一點錯了。
他們第二天趕到了終南山上的白衣庵,鄭淨持坐來的車子確是昨夜就上了山,江姥姥陪她在山上住了一宿,趕車的謝老漢則是歇在山下農家的。
李益的猜測到這兒全是對的。
錯的是他說鄭淨持不能吃苦的話,他們到達白衣庵時,鄭淨持正在菜圃哀摘菜,跟她在一起約有許多中年婦人,鄭淨持已經換上了跟她們同樣的粗布衣服,工作得十分起勁,如果不是江姥姥帶着指點,簡直認不出來了。
只有一天,誰也不相信她有這麼大的轉變。因此兩個年輕人都怔住了。
鄭淨持見到他們,流露出一個十分欣慰的微笑:“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想請姥姥回去告訴你們一聲,我想不回去了,姥姥不答應,說是怕對你們無法交代,你們自己來了,就可以把話說清楚了。”
霍小玉連忙道:“你不回去了?”
鄭淨持道:“是的,這是我一直嚮往的生活,你看我現在多麼高興!”
霍小玉看得出母親的高興是自然的流露而不是矯揉的做作,因爲她一直在笑着。
以前鄭淨持不是沒笑過,但笑得很短暫,大部份是被平靜與憂慮所籠罩着。
李益頓了一頓道:“娘!你真的習慣這種生活嗎?”
鄭淨持道:“當然習慣,一踏進門,我就知道這是我所夢想的歸宿,這兒的環境,這兒的人,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們在談話,旁邊在工作的婦人連望都不望一下,似乎每個人都認爲天地間只有自己是存在的。
霍小玉道:“娘!你就是不回去,也該先回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清理一下……”
鄭淨持道:“傻丫頭。你看看我這身衣服,再看看那些人,家裡的東西那一是我需要的?”
轉頭向李益道:“我那十萬錢本來是要捐贈給廟裡的,可是主持師太拒絕接受,她說這裡不需要錢。她爲了清修,在這兒蓋了四十間屋子,不準備擴大,我剛好是補了最後一個缺,廟產足可維持四十個人的生活,那筆錢根本用不着,我已經分配好了。”
“桂子跟浣紗各得三萬,浣紗的一份由你們收着,她跟玉兒投緣,十郎收在身邊吧,桂子的那一份給她,叫她回家住去吧,她的家在十一娘鄰近,十一娘知道的,家裡還有兄嫂。”
“另外的三萬給允明,給他謀個前程,一萬爲我捐贈給附近的廟裡,我的東西就由你們支配吧,可以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人好了,尤其是那些衣服,小玉穿用還早,放着生黴太可惜……”
她說得高興,霍小玉的眼淚卻流了下來,鄭淨持發覺了,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哭什麼,你該爲我高興纔是。”
霍小玉道:“娘,你叫我怎麼高興得起來。”
鄭淨持這才輕輕一嘆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遲早都要分手的,娘難道還能跟你一輩子!”
李益道:“娘,我們是準備一輩子奉養你的。”
鄭淨持搖搖頭道:“十郎!你是個很明理的人,怎麼也說這種傻話呢?我知道這是你們的一片孝心,但孝應以順爲先,我在這兒快樂,你們就該讓我在這兒快樂!”
李益沒說話了,鄭淨持彎腰下去摘菜,道:“你們回去吧!不要妨礙找的工作。”
霍小玉流淚道:“娘!你何必要受這個罪呢?”
鄭淨持肅然道:“你認爲這是受罪,我卻認爲是無比的快樂,因爲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勞力換來的生活,不是靠人奉養,不是靠人憐憫,施捨。你們再也沒想到我今天早上的早餐吃了多少,我足足喝了三碗粥,因爲這是我以自己的勞力賺來的。”
她用手一指旁邊的一個素衣婦人道:“那就是主持蓮因師太,這個庵是她的,廟產也是她的,但她跟大家一樣地工作,這兒沒有主人,沒有僕從,都是一樣的身份,住在這兒,每個人都更爲自己工作……”
李益忍不住一嘆道:“無爲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鄭淨持笑笑道:“是的,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雖然勾劃出一片人間樂土,但卻是虛幻的,藏在雪深不知處,但這兒卻是真實的,隨時都可以來,隨時都可以去,有人出去了三次,終於還是回來了!”
李益嘆了一口氣牽牽小玉的衣服道:“走吧!”
霍小玉道:“就這麼走了?”
李益苦笑道:“除非你也願意留下,否則還是走吧,孃的心意已經決定,大概不會再改變了。”
果然鄭淨持低頭摘菜,忙於工作,連話都不跟他們說了,霍小玉站了起來,終於在李益輕扯下,慢慢地移動了腳步,卻忍不住道:“娘!女兒回去了!”
鄭淨持連頭都沒有擡,只嗯了一聲,霍小玉含着兩包眼淚,離開了菜園。
就在兩人走出小門的時候,在矮牆上,鄭淨持還悄悄地望着,悄悄拭淚。一隻理柔的手,拍拍她的肩頭,回頭一看,卸是庵中的住持蓮因師太。
鄭淨持感到很不安,蓮因師太卻和藹地道:“鄭夫人,惜別乃人之常情,人非太上,我雖然是自幼虔修,也未能做到一塵不染的境界,偶有家人來訪,一樣會動情傷懷的,那小後生是令媛嗎?”
鄭淨持點點頭道:“是的,她爲了趕路騎馬方便,才着了男裝。”
蓮因啓口欲言,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唸了一聲佛號。
鄭淨持忙道:“師太有什麼指示?”
蓮因想了一下才道:“說了也許會擾亂夫人的心情,令媛似非壽永之相。”
鄭淨持身子稍微震了一震,低聲道:“弟子也略知相法,早就有這個預感了。”
蓮因輕嘆一聲道:“而且她命當孤寡而無善終。”
鄭淨持又是一震:“弟子也有此感。”
蓮因道:“那夫人的相法已很高明,夫人放得下心嗎?”
鄭淨持嘆道:“既然命由天定,非人力可回,放不下又能如何?只好由她去了!”
蓮因道:“不!命非不可變,只是夫人措置錯了,如果爲令媛擇一個平庸弟子,讓她庸庸以終,倒是壽可期考,那個少年才氣縱橫,鋒亡畢露,與令媛相匹,雖是一雙璧人,卻因爲兩極對衝而強弱之勢不衡,故無善終。”
鄭淨持苦笑道:“弟子也料到了,但情勢所趨,冥冥中似有天定。”
蓮因頗感興趣地道:“昨夜匆匆一晤。僅知梗概,初見那兩個年輕人時,還以爲夫人不解命相而鑄此錯,現在聽夫人之言,似乎夫人對命理研究極深,結果仍然無法阻止,倒使我感到不解了,夫人可以爲我細說一下嗎?”
她拂拂牆旁的石塊,請鄭淨持坐下了,自己坐在對面,聽她把始末情由以及遣嫁小玉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蓮因一嘆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那倒是怪不得夫人,這的確不是人力可回的,阿彌陀佛,紅顏薄命,自古皆然R夫人也不必爲令媛去操心了!”
鄭淨持道:“是的!我看出李十郎非可託之人,但天意使然,完全由不得我作主,我也知道小玉的命必無善終,但沒有辦法能改變它,所以我只好眼不見爲淨,遠遠地離開他們。”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蓮因只是連連唸佛,可是她古井無波的臉上,卻現出了惻然之色,似乎在爲那個薄命的女孩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