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春天跟隨太華公主去月輪峰修道,紫芝還是第一次重新回到翠微殿,走進這間她曾經住了一年有餘的小屋。宮女雲姝用鑰匙打開門鎖,先走進去簡單打掃了一下屋內的灰塵,這才轉身對紫芝恭敬地福了一禮,微笑道:“裴娘子,請進來吧。”
在翠微殿的衆宮女中,雲姝爲人最是溫柔敦厚,紫芝初到公主身邊服侍時就頗受她關照,二人雖算不上是最要好的姐妹,彼此卻也十分親近。見她如此拘禮,紫芝忙走上前去親熱地挽住她的手,笑道:“這裡又沒有外人在,雲姐姐還跟我這樣客氣,可就顯得生分了。”
“如今你身份不同了——陛下親自冊封的正五品孺人,又是盛王殿下最寵愛的一位娘子,誰又敢在你面前失了禮數呢?”雲姝半開玩笑地說着,又指了指屋中一切都還保留原樣的陳設,“自從咱們跟着公主去了白鶴觀,你這屋子就一直空着,所有東西都沒有人動過。如今公主也回來了,估計再過幾日就會有新調來的宮人搬到這屋子裡來住,我正想着替你和念奴把東西收拾收拾,若是有還能用得上的,就叫人也順便給她送到教坊去。”
紫芝欣然頷首:“這樣甚好,雲姐姐倒和我想到一處去了。”
雲姝一邊說着,一邊就開始忙碌起來。紫芝默默走到牀邊坐下,用手輕輕撫摸着自己曾經用過的衾枕,一時百感交集。也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咸宜公主出嫁的那天,自己因打碎了太華公主的賀禮而被武惠妃杖責,帶着一身的刑傷跪在大雨中,之後就在這張小牀上病懨懨地躺了一個多月,幾乎無人照管——此中辛酸,如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在盛王身邊的這些日子,儘管大部分時間她也是在養傷,然而那種被人捧在手心溫柔呵護的感覺,是她一生都不曾真正享受過的。
那是一種家的感覺,溫馨、幸福、無拘無束,唯有與他在一起時,她才覺得自己被寵溺得像個孩子。
“紫芝妹妹,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雲姝在一旁幫她收拾東西,一臉豔羨地慨嘆,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思緒,“像咱們這些做宮女的,一入宮門就註定要孤獨終老,能被哪位宗室納爲姬妾就已是一步登天了,更何況還是親王的正五品孺人?盛王殿下是何等人物,既尊貴又有才學,就算沒有皇子親王的身份也是一個魅力十足的美男子。你們成親那天我也跟着公主去了,盛王殿下把婚禮辦得那麼隆重,可見他待你的心真。”
“殿下的確待我極好。”紫芝微微羞紅了臉,想到婚後與他相處的時光,心裡不禁涌起一陣甜蜜的溫情——如他這般身份顯赫的男子,還能對身邊之人如此體貼、尊重,當真是難得。
雲姝盈盈一笑,繼續說:“以前見落桑被梅妃娘娘提拔成了正七品的典正女官,我都羨慕得不行呢,如今看來,她哪裡有你這般的好福氣?我就說嘛,一個女孩兒家,做再大的官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去嫁個英俊瀟灑又會疼人的好郎君。”
“雲姐姐,你又拿我取笑。”紫芝嘟着小嘴兒嬌嗔,想到落桑乃是靠着巴結梅妃江採蘋才得以上位,不禁又追問了一句,“對了,我記得殿下跟我說起過,梅妃娘娘已被貶爲才人打入冷宮,那陳典正可也受到牽連了麼?”
“那是自然。”說起宮中嬪妃之事,雲姝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但凡江才人中意的人,太真娘子一概不喜歡,如今六宮之事雖仍由華妃娘娘做主,但宮裡上上下下哪個不是瞧着太真娘子的臉色辦事?不過陳典正也算幸運,雖說如今在宮正司不怎麼受待見,但至少沒被降職。”
“哦。”紫芝只輕輕應了一聲,並不願繼續去談與落桑有關的話題。
“不過話說回來,女官畢竟是女官,就算再落魄,也還是要比我們這些沒有品階的宮人高上一大截。”雲姝微微一笑,語氣中忽然露出幾分落寞,“紫芝妹妹,像你這樣的福氣,我是連想都不敢想的。落桑有了官職,念奴也到教坊學藝去了,都算是有了出息,咱們這幾個人裡唯獨我還和以前一樣,直到現在都沒有進階的機會……”
紫芝溫柔地一笑,好言安慰她:“話不能這麼說。雲姐姐是公主身邊的第一人,又聰明又穩重,以後還怕沒有當上女官、威風八面的那一天麼?”
雲姝便也笑了:“借你吉言。裴娘子金口一開,定是錯不了的。”
二人正隨口說笑着,只見阿芊已帶着幾名盛王府的內侍走至門前,對紫芝盈盈施了一禮,笑道:“裴娘子,殿下在外面等你呢,讓你先跟他一起回府,屋裡這些東西交給奴婢來收拾就好,一會兒直接叫內侍送到朗風軒去。”
“嗯,也好。”紫芝站起身來,告訴阿芊哪些東西需要帶走、哪些東西可以直接丟掉,然後向雲姝道了聲別,就轉身向屋外走去。
紫芝走出翠微殿的庭院時,只見李琦正與一位衣飾華貴的少年站在路邊交談。那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瘦瘦高高的身材,膚色白淨,容顏俊秀,神情中微微透出些孤傲的氣質,她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太子李亨的長子——廣平王李俶。一見紫芝出來,李琦就微笑着衝她招了招手,又向身邊的李俶介紹道:“這位就是我的孺人裴氏。”
“紫芝?”顯然十分驚訝,李俶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脫口喚出了她的名字。他亦曾聽說,盛王新娶了一位太華公主的宮女爲孺人,對她極爲寵愛,待之幾乎與正室無異,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宮女竟然就是紫芝。
許久不見,她的手已被另一個男子溫柔地執起。
如此直呼他人.妻妾的名諱,實屬輕狂無禮之舉,更何況盛王還是他的長輩。李琦有些不悅地蹙了蹙眉,淡淡問道:“你認識她?”
“哦,以前入宮的時候見過。”李俶方纔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匆匆解釋了一句,立即後退兩步向李琦深深一揖,賠罪道,“小侄失禮,適才竟直呼裴娘子的名諱,還請二十一叔恕罪。”
“無妨。”李琦對他微微笑了笑,姿態客氣而疏離,“剛纔我在蓬萊殿見到三哥了,你也趕快過去吧,免得你爹爹找不到你着急。”
李俶方欲答話,卻見良娣張嫣嫣帶着幾名侍女從拐角處匆匆走來,寒冬時分額頭上竟滲出幾滴細小的汗珠,顯然是走得急了。李俶素來最忌憚這位庶母,一時也無暇多想,連忙上前幾步見禮,恭敬地喚了一聲:“張娘子。”
張嫣嫣對盛王禮貌地點點頭,然後伸手止住李俶行禮的動作,一臉焦急地說:“阿俶,你不去蓬萊殿向陛下請安,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你爹爹到處找你呢。快,跟我回去。”
“是。”李俶才答應了一聲,就被張嫣嫣拉着向蓬萊殿的方向急急走去。
待這幾人走遠之後,紫芝才輕輕一拉夫君的衣袖,小聲問道:“殿下,剛纔把廣平王帶走的那個女人是誰啊?”
“應該是太子的張良娣吧。”李琦低頭看向她,笑笑,“怎麼了?”
紫芝低頭想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口:“我總覺得……她看你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兒,可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總之,就是感覺怪怪的。”
李琦滿不在乎地一笑:“她是太子的女人,若是看我順眼那就怪了。太子和她都一樣,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的,實際啊,心裡只怕是在想怎麼才能殺了我吧?”
“不對。”紫芝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一臉嚴肅,“她不是想害你。憑我的直覺,她那種古怪的眼神,要麼就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你發現,要麼……就是喜歡你。”
“喜歡我?”李琦被她逗得笑了,伸手輕輕一戳她的額頭,“你這個小腦袋,整天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二人邊說邊走。前方不遠處有一名青衣內侍正在打掃宮苑,手執一把半舊的掃帚,微微弓着身子,時不時地還在掩口咳嗽,彷彿是病了,那背影看起來竟有種說不出的蕭索。須臾,又有一位身形矮胖的中年宦官走到他面前,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趾高氣揚地說了些什麼,似乎是在厲聲訓斥。那青衣內侍恭謹地垂首,嘴脣微微動了動,彷彿是爲自己輕聲辯解了一句。那胖宦官登時大怒,揮起肥大的手掌就向他臉上狠狠扇去,直把那青衣內侍打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在長官的盛怒之下,那青衣內侍只得屈膝跪倒,身子伏在尚有殘雪的地面上,謙卑地叩首。宮廷內等級森嚴,處於底層的人想要在這裡活下來,就必須放下那所謂的“尊嚴”,所以,類似的場景並不鮮見,李琦甚至都沒刻意去瞧上一眼。然而,當紫芝看清那青衣內侍的側臉時,身子竟是驀地一顫,不禁失聲喚道:“小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