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劉國容知道他這句話意味着什麼,霎時間心頭忽然涌起一種本能的抗拒,連連後退了幾步,把手從他的掌心裡驀地抽出來,“壽王殿下,請不要這樣,容兒實在惶恐……”
她的十指在寬大的衣袖中微微動了動,悄無聲息地摸出幾枚暗器,心中暗自思量着,如果這個男人膽敢對自己用強,那麼,下一刻她便會毫不猶豫地取他性命。身爲“青蔓殺手”精英中的精英,這樣的事情她做過很多次,從未有過失手的時候,事後也會盡可能地處理好現場,絕不會讓別人抓到蛛絲馬跡。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對視着,窗外北風蕭蕭,似乎能聽得到流年暗度的聲音。
然而,壽王李瑁卻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自嘲般地輕輕一笑,語氣依舊溫和:“劉姑娘,你爲何拒絕得這樣乾脆呢?都不需要考慮一下麼?”
“對不起,壽王殿下……”劉國容暗自鬆了口氣,然而不知爲何,心底竟對這個男人隱隱生出幾分歉意,“殿下身份尊貴,又是這般品貌兼備的人物,本應擇選名門淑媛侍奉在側,容兒微賤之身,無才無德,實不敢存此妄想。”
“是麼?”李瑁微微笑了笑,語氣十分直白,“我怎麼覺得,你這話根本就是個藉口呢?”
劉國容雙頰一紅,低着頭喃喃道:“其實,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如果殿下覺得這樣也可以的話……”
“哦?”李瑁似是有些意外,復又走到几案前撩袍坐下,伸手一指自己對面的位置,“來,劉姑娘,咱們坐下說話。”
劉國容略一猶豫,還是依言坐在他面前,這樣近的距離,忽然讓她覺得全身上下都十分不自在。
“你心儀的男子,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吧?”李瑁又斟了杯酒慢慢飲下,擡眼看向面前的女子時,彷彿是在欣賞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
“嗯。”劉國容微笑着點點頭,提及心上人時,眉目間不禁流露出無限溫柔。
“他會娶你嗎?”李瑁繼續問。
劉國容似是怔了一下,然後黯然搖頭:“我不知道。”
“可是我會。”李瑁親自斟了杯酒遞給她,語氣誠摯,“容兒,我今天說這些話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真心想把你留下來,做我的身邊人。每天在倚玉樓迎來送往,見了不喜歡的人也要賠着笑臉曲意奉承,你一定覺得很累吧?如果有一個男人能給你想要的一切,讓你過上平靜安逸的生活,你爲何不與他在一起呢?”
劉國容心中一震,一時竟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她是一個苦命的青樓女子,同時也是一個見不得光的殺手,然而在某些時刻,她也和那些同齡的女孩兒一樣,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擁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對於一個風塵女子來說,能被一位富裕的商賈納爲姬妾就已是最好的歸宿,更何況,向她表露心意的人乃是堂堂親王。
爲何……不與他在一起呢?
她只是有些擔憂,如果以後再也見不到“那個人”,自己的人生會不會從此了無意趣?
劉國容默然不語,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宋君平瀟灑挺拔的身影。
李瑁並沒有催促她,只是很溫和地繼續說:“放心,我不會勉強你,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誠意,希望你能再仔細考慮考慮。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貪慕富貴的女子,但是,一位親王擁有的權勢絕非尋常人可以比擬,或許,以後你真的會有用得到的那一天。”
劉國容拿起酒杯淺淺飲了一口,眸中光芒變幻不定。
今年她已經十九歲了,韶華易逝,是時候該考慮一下自己的歸宿了。已經忘記是何時開始喜歡上那個人的,但是她隱約聽人說起過,宋君平之所以會成爲“青蔓”的少主,就是因爲堂主想要把自己的私生女兒嫁給他,讓他們小夫妻日後共享這份家業。
宋君平是不可能娶她的,她知道。
儘管如此,那一絲綺麗的幻想依然不曾在她心底徹底破滅。喜歡他,已經成了一種不可更改的習慣。她只想一直這樣站在遠處默默地陪伴他、守護他,哪怕爲他出生入死、肝腦塗地,她也心甘情願。
身上的毒被宋君平解開之後,她並非沒有重獲自由的機會,只不過天地之大,依然沒有她的容身之所罷了,而現在……面前這位溫雅俊美的年輕王者,讓她恍然意識到,其實自己還可以擁有另一種生活。在長安生活多年,她自然知道一位親王會擁有多麼大的權勢,即使是一向手段狠辣的倚玉樓主人鳳娘,也不得不心存忌憚。
心,在這一刻已經開始動搖,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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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盛王府的後苑內一片歡聲笑語。
因盛王和王妃都不在家,府裡的姬妾侍女們便也不似平常那樣謹守規矩,幾個性情活潑的湊在一起玩起了捉迷藏,一邊彼此笑鬧着,一邊在滿是積雪的庭院中跑來跑去。吳清越用一塊黑布矇住了眼睛,站在中間開始摸索着捉人。她一向心思玲瓏,矇眼睛時也趁人不備偷偷留了一條縫,纔想跑過去一把抓住好姐妹許倩,卻見盛王和裴孺人從儀門方向並肩走了過來,一路有說有笑,姿態十分親密。
衆女立刻停止了嬉鬧,紛紛噤聲肅立於一旁,生怕在盛王面前失了規矩。吳清越卻恍若不知,依然“摸索着”向前走去,待走到李琦近前時,忽然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一臉歡喜地說:“許姐姐,我抓到你了!這次可不許耍賴了哦。”
與往常低眉順目的模樣不同,此時一抹天真明媚的笑容在她臉上綻開,襯得那容顏嬌美至極,幾乎令人無法移開目光。李琦低頭看着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站在不遠處的許倩忙輕輕咳嗽一聲,提醒她抓錯了人。
“哎?不對啊,你是……”吳清越又在他身上摸了摸,彷彿此時才察覺到情況有異,忙伸手解開蒙面的黑布,擡頭一看眼前之人,驚得慌忙跪了下來,柔婉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殿下恕罪,妾並非有意冒犯……”
李琦忙俯身扶起她,和言道:“地上涼,快起來吧。”
“多謝殿下。”吳清越擡頭嫣然一笑,剎那間,黃昏時分黯淡的天色似乎也爲之亮了一亮。
衆姬妾也都紛紛上前來請安,又挽着紫芝的手說了幾句過年時的吉利話,彼此倒顯得十分親熱。這些女子大多家在京中,平素就時常告假回家,李琦見她們過年時反倒不回去,不禁奇怪道:“這大過年的,你們都不回家去看看父母麼?”
“我們倒是想回家去呢。”許倩最是心直口快,忍不住第一個開口,語氣中透着幾分幽怨,“只是咱們府裡的規矩,回家省親必須先得到王妃的許可。我們還沒來得及向王妃請示呢,人家就先自己跑回孃家去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天,連個信兒都沒有。我們又不敢拿這樣的小事去叨擾殿下,所以,就只能自己忍着些委屈了。”
衆女子紛紛出言附和,言語間對王妃頗有怨懟之意。見杜若做事這般不靠譜,李琦不禁微微蹙眉,隨即對她們好言安撫道:“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命人替你們準備車馬,你們回去之後就在家裡多住幾天,好好陪陪父母和親人,不必急着回來。”
衆女大喜,紛紛上前施禮拜謝。紫芝看着她們歡欣雀躍的模樣,心裡不禁生出幾分淒涼之感——人人都有家可回,唯獨她在長安孤身一人,逢年過節時連個親人都見不到。李琦似是知她心中所想,於是有心轉移她的注意力,笑道:“紫芝,你不是說想要放爆竹玩麼?我陪你去吧。”
“嗯,好啊。”紫芝忙笑着答應了一聲,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從風中飄來,不禁吸了吸鼻子,“咦,這是什麼味道?好香啊。”
許倩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亭子,笑答:“殿下和裴娘子都不在府裡,高姑娘一個人在那邊烤羊肉吃呢。”
“烤羊肉?”紫芝被那香味兒勾得食指大動,拉着夫君的衣袖就向那邊快步走去,“走,咱們也去看看!”
小小的亭子裡,一個熱氣騰騰的火爐架在正中,爐子上罩着鐵絲蒙,一片片切好的新鮮羊肉放在上面烤着,飄香四溢。高珺卿一邊烤一邊吃得正香,見衆人都湊了上來,忙熱情地招呼道:“你們要不要也嘗一嘗?可好吃了。”
李琦拿起鐵叉翻了翻爐子上烤得半生不熟的肉片,笑問道:“這肉能吃嗎?”
“當然了,這是廚房今天新宰的羔羊,很新鮮的。我爹爹在西北行軍打仗的時候,將士們都是這麼吃的。”高珺卿用鐵叉叉起一塊烤好的羊肉,撒了些鹽遞給紫芝,“裴娘子,來,你先嚐嘗。”
紫芝依言吃了一塊,一嘗之下眼睛都亮了起來,不禁連連讚道:“嗯,好吃好吃!”
衆女見狀也都上前來嘗一嘗這“野味”,味道果真鮮美異常,不禁越吃越愛吃,有幾個還挽起袖子和高珺卿一起烤起肉來。女孩子們都是青春飛揚的年紀,縱然曾有些暗藏的心機,也並非陰晦得不可原諒。衆人正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說笑着,忽聽身後傳來女子柔媚的聲音:“殿下,您和妹妹們在玩什麼呢,這麼熱鬧?”
李琦回頭看去,只見杜若正站在亭子外笑盈盈地望着他,妝容精緻,衣飾鮮華,當真是美豔不可方物。他微微一笑,只禮節性地問候了一句:“哦,是王妃回來了,家中的長輩可都還好?”
杜若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斂衽一禮道:“承蒙殿下掛念,都很好。”
衆女忙起身向王妃施禮。吳清越取了一塊剛剛烤好的羊肉,殷勤地遞給她道:“這是妾剛纔自己試着烤的,味道還不錯,請姐姐也嘗一口吧。”
杜若瞥了一眼亭子裡的火爐,見上面全都是現烤的生肉,不禁嫌惡地蹙起了秀眉,絲毫沒有想要接過來的意思。見吳清越臉上訕訕的,侍女阿昭忙賠笑着解釋道:“吳娘子有所不知,如今我們王妃與以前不同了。家裡請來的醫師囑咐過了,這段時日王妃必須得格外注意身子,不能亂吃東西的。”
吳清越忙關切地問:“姐姐可是哪裡不舒服麼?”
“沒有。”杜若低頭一笑,望向夫君時臉上忽然露出一抹嬌羞的紅暈,“殿下,我……我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