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白衣青年正是當朝皇太子李瑛。他翻身下馬,親自伸手扶起張九齡,微微笑道:“我來送送張先生。”
張九齡頷首微笑,似欣慰,又似感慨,遙望着長安城內巍峨的九重宮闕,撫須長嘆息:“昔日臣高居宰輔之位,家中每日車馬盈門,門庭若市。而今一朝失勢,貶謫荊楚,去國離京時卻唯有殿下一人前來相送,世態炎涼,莫過於此。”
“張先生原是被我所累,纔會遭李林甫那奸人陷害,引起父皇的誤解。”李瑛語帶歉意,喚來隨行的侍從,取來酒壺親手斟滿兩杯瓊漿,將其中一杯遞給張九齡,“況且先生待我如師如父,而我李瑛雖貴爲一國儲君,如今能爲先生做的,卻唯有送上這一杯踐行之酒。”
“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張九齡舉觴一飲而盡,胸中豪情頓生,朗然笑嘆道,“宦海沉浮,世事難料,好在殿下所賜的這盞美酒,足以解憂。”
李瑛舉杯對飲,看着老人臉上那一道道縱橫的皺紋,心中似有洶涌波濤層層推來。武惠妃母子爲奪儲位咄咄逼人,而張九齡這一去,只怕朝中更沒有哪位官員再敢爲他這個太子說句公道話了。李瑛微微苦笑着,對張九齡鄭重一揖道:“荊州山遙路遠,先生又年事已高,請務必多加珍重。”
張九齡也不閃避,端然受了當朝皇太子的這一禮,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隱隱有晶瑩的光,說道:“殿下宅心仁厚,聰穎敏慧,有這樣賢德的儲君,實乃天下人之福。臣本想竭盡一生爲殿下鞠躬盡瘁,如今看來,已是不能了。惠妃母子奪嫡之心人盡皆知,又有那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力保壽王,殿下日後一言一行皆需謹慎,切不可再被楊洄那種狡詐之人矇蔽了。”
李瑛頷首,一字一句地說:“先生教誨,瑛銘記於心。”
張九齡也不多言,再度向太子行過君臣之禮,隨即認鐙上馬,一牽繮繩灑然而去。李瑛負手而立,目送那一隊人馬漸行漸遠,只聽風中傳來老者蒼茫渾厚的低吟——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李琦策馬出城,遠遠望見那君臣二人舉觴話別的情景,不由笑問道:“十八哥,你偏偏挑這個時候出城‘狩獵’,不會就是想來看這齣好戲吧?”
李瑁笑而不答,只是淡淡地說:“張九齡這一走,總算是了結了我心頭一樁大事。”
李琦悠閒地挽了挽繮繩,感慨道:“首輔宰相倒臺,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忙不迭地與他撇清。都這個時候了,太子還能如此重情重義,倒真是難得。”
“收買人心罷了。”李瑁輕笑着搖了搖頭,“太子慣會如此惺惺作態,否則,又怎會有那麼多人甘心爲他賣命。呵呵,我倒要看看,他這個只會依靠張九齡庇護的無用儲君,今後還能風光幾天?”
楊玉環與夫君並騎而行,目光落在白髮老人飄逸而略顯蕭索的背影上,好奇地問道:“十八郎,那位老者就是張相公麼?”
“嗯。”李瑁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過,他如今被貶爲荊州長史,已經不在相位了。”
楊玉環素日甚少在政事上留心,聽他如此說,不禁訝然道:“我從前聽叔父說起過,張相公才華橫溢、風度不凡,爲官又清正公允,是朝野上下交口稱讚的賢相,怎麼會突然被貶官呢?”
李瑁知道妻子心思單純,聽到這番同情讚揚政敵的言語,也並無不悅,而是耐心地解釋道:“張九齡爲人太過耿直,脾氣又急躁,動輒在朝堂上與人爭吵,父皇對他心存不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去年十月,父皇巡幸東都洛陽,因祭祖之事想要提前返回長安,張九齡卻說此時百姓忙於秋收,無暇侍奉聖駕,待到十一月再動身也不遲,惹得父皇頗爲不快。後來,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在河西任上政績突出,父皇欲提拔他爲工部尚書,又是張九齡極力反對,在羣臣面前駁了父皇的面子。今年八月,蔚州刺史王元琰因貪贓被下獄治罪,其妻子的前夫嚴挺之全力營救,被李林甫告發其‘有私’。張九齡與中書侍郎嚴挺之交好多年,幾次上書爲好友辯解。父皇借題發揮,認定張、嚴等人結黨營私,遂罷去張九齡中書令一職,貶爲尚書右丞。李林甫對張九齡早就心懷嫉恨,繼任中書令之後,又揣摩着父皇的心思,羅列了幾條罪名奏請將張九齡貶出長安。”
楊玉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其實,這一長串陌生的官員名字並沒能引起她的興趣。極目遠眺,只見一座座蒼黛色的大山聳立在地平線上,張九齡清癯的身影就消失在那裡。太子李瑛帶着衆侍衛乘馬返回,迎面遇見壽王、盛王兩位異母弟時,目光中微露訝色,隨即勒緊繮繩停了下來。
因是私自出城爲犯官送行,李瑛今日只着便服,做普通文士打扮,與壽、盛二王相比便少了幾分天潢貴胄的氣勢。李瑁與李琦皆未下馬,竟似真的忘記了眼前之人的太子身份一般,只是在馬上略一拱手,似笑非笑地喚道:“二哥。”
李瑛脣角輕輕一牽,彷彿絲毫不以爲忤,依然安閒地笑道:“二位賢弟好興致,這麼冷的天,也要出城來練練騎射麼?”
李瑁側首看向身邊的楊玉環,微笑道:“拙荊生性活潑,整日悶在家裡實在覺得無聊,沒辦法,我只能多騰出些時間來陪她到外面散散心。”
李瑛點了點頭,擺出一副兄長的和藹姿態,說道:“十八郎與王妃伉儷情深,當真是令人羨慕。”
壽王倚仗母勢意欲謀求儲君之位,與太子李瑛明爭暗鬥多年,這在朝野間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然而,此時二人言笑晏晏,竟真像是一對親密友悌的好兄弟。李琦自幼酷愛習武,此時也不參與他們的談話,只是從侍衛手中取來弓箭,冷銳的目光在天地間徘徊,開始搜尋合適的獵物。須臾,一身玄色騎裝的英俊少年挽弓搭箭,瞄準九天之上的一隻飛鷹,箭矢射出,直透鷹身。
“好箭法!”楊玉環不禁心生欽羨,帶頭擊掌讚歎,身後隨行的侍從中立刻響起一片熱烈的喝彩之聲。
太子李瑛生性文弱,對於騎射武功幾乎一竅不通,與李隆基年輕時的驍勇氣質大相徑庭,故而始終得不到父親的青睞。李琦自恃年少英武,在他面前展露高超的箭術,分明就是存心要讓這位異母兄長難堪。且“鷹”與“瑛”同音,在有心人看來,這無異於是當衆挑釁太子的權威。
李瑛心知肚明,面上卻仍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讚道:“二十一郎文武雙全,小小年紀就能如此,想必日後定會前途不可限量。”
“二哥說笑了。”李琦從容以應,謙遜的笑容中依稀有鋒芒一閃,“二哥心懷天下,精於經世濟用之道,能時常在政事上爲父皇分憂,着實讓小弟好生欽羨。小弟生性懶散,又無心於朝政,閒暇時只喜歡練練騎射強身健體,聊以自娛罷了。”
李瑛淺笑不語,竭力將眸中恨意悄然泯去。此時恰有侍從拾起墜地的蒼鷹呈上前來,李琦手挽繮繩端坐於馬鞍之上,朗然一笑,彷彿從這被自己射殺的桀驁生靈身上,看到了當朝皇太子終將面對的命運。
延慶殿東配殿內,紫芝坐在溫暖的鎏金炭盆邊,捂着嘴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昏昏欲睡。這間屋子並不大,佈置得卻極爲精緻典雅,四壁的架子上擺滿了書,看起來應該是盛王的書房。房間正中擺放着一張闊大的花梨大理石書案,案上的陳設略顯散亂,有各類名家字帖、寶硯筆海、鎮紙墨條,還有幾幅未寫完的字,皆隨意地擱在上面。只要是他的東西,她都覺得十分可愛,趁無人注意便忍不住這兒看看那兒摸摸,一時倒也自得其樂。
久聞盛王書藝精湛,紫芝見四周沒人,就坐在書案前探着頭細細品賞起來。她裴氏一門世代書香,父親裴珩更是學富五車的風流文士,當年曾被皇帝親自任命爲從四品秘書少監,供職於秘書省掌管經籍圖書。紫芝年紀雖小,但自幼耳濡目染,對詩書翰墨也極爲喜愛。
宮人們趁盛王不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都各自去找要好的姊妹說笑談天去了,根本無人理會這個陌生的小宮女。紫芝生怕自己闖禍,也不敢再隨便亂動盛王的紙筆書籍,只得半閉着眼睛神遊物外,枯坐着傻等了兩個多時辰,終於被一陣強烈的倦意襲倒,伏在書案上愜意地遁入夢鄉。
醒來時已是黃昏,紫芝笑眯眯地抻了個懶腰,卻發現自己身上竟蓋着一件柔軟輕暖的玄色狐皮大氅,看上去似乎是男子的款式。她忙將滑落在地的氅衣拾起,卻忽聽身後傳來一個低沉而好聽的聲音:“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