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楊玉環亦是輾轉難眠。
昨晚還睡在含涼殿瀰漫幽香的錦繡帷幄之中,今夜卻只能棲身於這破敗的驛站內,冷硬的牀榻,潮溼的被褥,惱人的蚊蟲在耳邊嗡嗡亂叫,巨大的落差讓她實在難以接受。多年來居於深宮,九重宮闕之外的事她幾乎一無所知,根本想不明白繁榮強盛的大唐帝國爲何會突然變得這般不堪一擊。她有些煩悶地翻了個身,卻見睡在一旁的皇帝李隆基也已醒來,睡眼朦朧地看着她問:“玉環,還沒睡着嗎?”
楊玉環歉疚地一笑,輕聲問:“是我吵醒陛下了麼?”
李隆基搖搖頭,憐惜地攬過她的肩說:“讓你住在這樣的地方,玉環,真是委屈你了。”
“我們住的已經是最好的一間了,又怎能說委屈呢?”楊玉環揮手趕走盤旋在眼前的一隻蚊子,不禁微微苦笑,“陛下快睡吧,明日一早還要繼續趕路呢。”
李隆基嘴脣微動,似乎是想說些話來安慰她,卻終究不知該如何開口,想了想只得作罷,須臾,便又疲憊地沉沉睡去。楊玉環更加憂鬱地翻了個身,也不知怎麼,忽然想起自己十七歲初爲人婦的那一晚,歡愛過後她亦是難以入眠,年少俊美的十八郎溫柔地攬她入懷,與她一起許下誓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執子之手,至死不渝,願與君生生世世爲夫婦……已經多少年過去了,昔日的山盟海誓早已支離破碎,爲何此時的她還能記得那樣清晰?眸中忽然泛起一層水霧,她擡手揉了揉眼睛,卻見侍女紅桃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走過來半跪在榻前,在她掌心匆匆寫下兩個字:十八。
楊玉環怔了一下,隨即用口型無聲地問她:“壽王?”
紅桃點點頭,然後一臉焦急地伸手指了指門外,示意她趕快隨自己出去。
楊玉環會意,見身側的李隆基已經熟睡,便悄悄披衣起身隨她出門。
殘月西墜,曉星未沉,黎明前的夜顯得愈加黑暗。主婢二人一路匆匆而行,直到走出驛站,才見一位清俊的紫袍男子負手立於月下,眉心微鎖,似乎滿懷心事。一見到那熟悉的身影,楊玉環只覺心中驀地一陣顫慄,喃喃喚他:“十八郎……”
李瑁側首看向她,脣角不自覺地揚起溫暖的弧度,眼眸清亮,彷彿盛滿了月光。
十八郎……已經多久沒聽她這樣親密地喚自己了?
只爲這一聲輕喚,便是讓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啊……
“玉環,你終於來了。”李瑁快步向她走近,亦沒有如往常般恭謹地尊稱她爲貴妃娘娘,“我剛纔起夜時無意中聽到,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和幾個部下正商議着要誅殺奸相楊國忠,估計明天一早就要動手。楊國忠這些年來禍亂朝綱,所作所爲雖與你並無關係,但楊家人一旦出事,那些禁軍將士難免會把矛頭指向你,到時候局面一亂,只怕連父皇都無法控制。玉環,不如現在就趕緊趁夜離開吧,我帶你走。”
“什麼?”楊玉環聞言驚詫不已,“他們……他們這樣做不是謀反麼?你既知道此事,爲何不告知陛下?”
“告訴父皇又能如何?”李瑁微微苦笑,竭力想讓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隨行的禁軍將士都是陳玄禮的部下,你以爲只靠父皇和幾名文臣宦官就能壓得住他們麼?相反,父皇這一路上還得靠他們保全性命。將士們大多是長安人,拋下妻子兒女護駕西行本就十分不情願,這一路上又連飯都吃不飽,一個個怨聲載道,對父皇這個落魄天子早已沒有了敬畏之心。更何況,當初若非楊國忠爲了一己私利捏造情報逼迫哥舒翰將軍出關迎戰,潼關也不至於那麼快失守。如今天下烽煙四起,國難當頭,楊國忠的罪責不可推卸,若不殺他以謝天下,將士與萬民的怨憤何以平息?楊國忠死不足惜,但是玉環,你現在必須走!”
“走?”楊玉環卻是悽然一笑,“現在兵荒馬亂的,我一個弱女子又能去哪裡?”
“玉環,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李瑁有些急了,上前兩步一把抓住她的手,“當然是我帶你一起走!咱們可以離開中原,去西域,去東瀛,去北漠,去南洋,天下之大,總會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和你在一起。當年迫於父皇的威壓我不得不放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有危險,玉環,跟我走吧……”
楊玉環癡癡地看着他,喃喃問道:“我們……一起走?”
“對,一起走!”李瑁目光灼灼,彷彿這些年的隱忍全都在此刻爆發出來,“從今往後,你不再是貴妃,我亦不再是壽王。咱們隱姓埋名,只做這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夫妻,恩恩愛愛,白頭偕老……玉環,你說這樣好不好?”
楊玉環美眸含淚,幾乎下意識地想要點頭答應,然而轉瞬間便已清醒過來,猶豫一下,終於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不,不行的……”她把自己的手從他溫暖的掌心抽離,目光悲傷而堅定,“那你的妻妾子女呢,他們怎麼辦?陛下找不到我們,只能遷怒於你我的家人。你可曾想過,我們這一走,會有多少人因此而無辜枉死?”
李瑁似有一剎那的動搖,卻還是咬了咬牙說:“玉環,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寧可拋棄所有,只要能護你周全。”
“可是,我不能讓你這樣做。”楊玉環用衣袖抹去眼角淚水,衝他感激地一笑,“十八郎,你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玉環感激不盡。只可惜你我緣分已盡,如今我是陛下的貴妃,無論生死我都應該一直陪在他身邊,不是嗎?”
陛下的貴妃……父皇的貴妃……
曾經的他因年少而怯懦過一次,而現在,當他終於有勇氣向命運和皇權抗爭時,卻已徹底失去了機會。
李瑁心中一陣絞痛,最後一次低低喚她:“玉環……”
“十八郎,珍重。”
楊玉環對他溫柔地一笑,然後匆匆轉身離開,眼眸中充盈的淚水映着皎潔月光,那樣澄淨,那樣悲傷。
次日清晨,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依舊率領禁軍將士護駕西行,一切似乎並無異常,楊玉環不禁暗暗鬆了口氣。日中時分,衆人行至馬嵬驛,禁軍將士們忽然停下來嚷嚷着肚子餓,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恰在此時,隨皇帝一起從長安逃出來的二十幾個吐蕃使者攔住楊國忠的馬,操着生硬的漢話說他們肚子餓,請大唐的宰相給他們食物。楊國忠苦惱不已,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忽聽遠處一羣禁軍將士揚聲高呼:“楊國忠勾結胡人謀反,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那個奸相!”
“殺——”
將士們亂哄哄地一擁而上,有人率先張弓搭箭,一箭射中了楊國忠的馬鞍。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楊國忠嚇得險些尿了褲子,哆哆嗦嗦地一揚馬鞭掉頭就跑,不料剛一跑進驛站的西門,就被追上來的將士揮刀一陣亂砍,險些被剁成肉泥。
“呸!”一個校尉衝着楊國忠的屍體啐了一口,把他的腦袋一刀割下來,示威般地掛在了驛站的大門上。
“奸相伏誅了,殺啊——”
將士們殺紅了眼,隨即又趁亂殺了楊國忠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以及楊貴妃的姐姐韓國夫人、秦國夫人。御史大夫魏方進被這血淋淋的一幕嚇破了膽,指着幾個士兵顫顫巍巍地問:“你們……你們怎麼敢殺害宰相?”話音未落,就已被狂躁的士兵亂刀砍死。另一位宰相韋見素也被打得頭破血流,虧得有一位將領大喊一句:“不要傷了韋相公!”隨即又出手相救,這才讓他僥倖逃過一劫。
鮮血四處飛濺,落在玉郎和茉兒稚嫩的小臉上,嚇得兩個孩子哇哇大哭。
“不要看了。”李琦把兩個小人兒攬在懷中,用手遮住那兩雙清澈的眸子,試圖爲他們擋住這滿目的血腥,“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人傷到你們的。”
兩個孩子嗚咽着縮在他懷裡,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彷彿這個人就是他們的一片天,有他在,他們就真的什麼都不怕了。
李隆基也被嚇得不輕,忙親自出面說了一大堆好話,勸將士們先各自歇息。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人把這位落魄的老皇帝放在眼中了,將士們一個個梗着脖子,就是不肯放下手中染血的長刀。心知和這些粗蠻的武夫是講不通道理的,李隆基無奈之下只得喚來高力士,疲憊地揮了揮手,吩咐道:“你去問問他們,到底要朕怎麼樣才能滿意?”
高力士領命而去,須臾回稟道:“陛下,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說:楊國忠謀反,貴妃娘娘不宜再侍奉御前,希望陛下割恩正法。”
“什麼?”李隆基聞言猶如五雷轟頂,“他們……他們要朕處死玉環?”
“是。”高力士深深一揖,“請陛下以大局爲重。”
李隆基身子一顫,眼前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幾乎委頓在地。
“陛下!”高力士忙扶住他,眸中滿是關切之色,“請陛下保重龍體!”
李隆基勉強站穩身子,虛弱地開口:“你去告訴他們,朕自有處置。”
壽王李瑁安靜地站在人羣中,看着凶神惡煞的將士請求賜死貴妃,眸光靜如深潭,心底的悲愴卻如浪潮般洶涌不息。那傾國傾城的麗色,令世間女子豔羨不已,於她而言卻不啻爲一種災難。男人們犯下的錯,爲何最終卻要讓一個弱女子來承擔?父皇竟然還口口聲聲地說愛她,當真是可悲,可笑……心潮起伏間,忽覺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扯了一下,李瑁側首去看,見是劉國容,勉強笑了笑問:“容兒,怎麼了?”
劉國容將他引至僻靜處,方纔低低開口:“殿下此時難過也沒有用,若是當真想救貴妃娘娘,不如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辦法,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李瑁雙眼一亮,驚喜道:“容兒,你有辦法?”
“不過是瞞天過海、偷天換日罷了。”劉國容淺笑頷首,清亮的眸子裡卻隱隱透出一抹哀傷,“貴妃娘娘久居深宮,禁軍將士鮮有機會睹其真容,殿下不妨尋一位容貌相似的女子代替娘娘赴死,應該可以矇混過關。如今局勢這麼亂,就算殿下帶着娘娘遠走高飛,陛下爲求自保,也根本無暇顧及你們。”
李瑁閃亮的眸光瞬間又黯淡下去,搖頭嘆道:“容兒,你說得輕鬆,可又有誰甘願爲別人赴死呢?”
劉國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