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的晨鼓響徹天際,長安城的一百零九坊幾乎同時打開了坊門。
紫芝走在行人稀疏的長街上,仰頭看着晨光中一碧如洗的天空和飄渺無蹤的白雲,恍惚中竟似聽到了光陰流逝的聲音。昨夜在客棧中輾轉難眠,她一直在考慮究竟該如何把郎君救出來,想到長安光復後宋君平又將“青蔓”的勢力滲透到京畿一帶,便想請他派一些武藝高強的殺手來幫忙,只要能一路向西逃出大唐疆域,接下來的事就會容易許多。正自思量着,忽聽身後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王……裴娘子?”
紫芝回頭看去,只見一輛華麗軒敞的馬車停在路邊,一位靚妝美服的絕色麗人扶着婢女的手緩緩走下馬車,正是戰亂前在盛王府服侍她多年的侍女獨孤盈。當初破城之時王府中的下人皆四散逃命,戰亂平息後回來繼續做事的不過十中三四,紫芝也沒有刻意去尋,不料許久未見,獨孤盈竟已出落得這般明媚嬌豔,看其裝束打扮,應該已經嫁做人婦。獨孤盈走上前來向她深深拜倒,眼眶微紅,一時竟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獨孤盈身邊的婢女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忙問道:“奉儀,您怎麼了?”
奉儀乃是太子姬妾的名號之一,位居正九品。紫芝心中不禁暗自驚異,忙扶起她來和言道:“盈兒,你這是做什麼?如今都是太子殿下的奉儀娘子了,一言一行皆要顧及皇家體面,若是把臉哭花了,豈不是要讓人看了笑話去?”
獨孤盈忙點頭稱是,抹着眼淚道:“裴娘子,我、我就知道你還活着……”
見她謹慎地並未說破自己的身份,紫芝暗暗鬆了口氣,挽着她的手微笑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如今尋得了這樣好的歸宿,我心裡真爲你高興。”
獨孤盈俏臉微微一紅,低眉道:“街上不便,請裴娘子隨我上車說話吧。”
紫芝點頭答應。獨孤盈忙命婢女打起車簾,自己親自扶紫芝上了車,姿態恭謹一如往日。二人坐定後並未敘什麼閒話,獨孤盈直接低低開口問道:“盛王殿下的事我都聽說了,那日王府大火,就是殿下故意安排要讓王妃和小公子先行離開吧?王妃此次回京,可是要設法解救盛王殿下?”
紫芝也不瞞她,把自己的打算略說了一遍,嘆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盛王殿下這樣好的人,不想竟遭人迫害至此,唉……”獨孤盈亦搖頭嘆息,忽又想起一事,“王妃,有件事盈兒不知當不當說……”
紫芝和氣地衝她點頭:“但說無妨。”
獨孤盈眼眸深處忽露出複雜而古怪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日聽說盛王府突然起火,太子殿下以爲王妃真的不在了,難過得不得了,一個人躲在房中喝了一夜的悶酒。後來我進去服侍他歇息時,他已是酩酊大醉,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說了很多以前的事,說到少年時與王妃在宮正司大牢的初相遇,王妃送給他的花釵、在大火中爲他包紮傷口的鮫綃絲帕,還有這些年來他一直不曾說出口的心意……”
太子李俶,阿俶……
紫芝不禁微覺恍惚,記憶裡那個少年青澀靦腆的笑容再度浮現在眼前。一直以來,她都只當他是個孩子啊,而他,竟對她懷有那樣隱秘的感情麼?是啊,如今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儲君,有自己的妻妾子女,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憂鬱而孤傲的孩子。也不知怎麼,紫芝忽覺一種難言的滋味襲上心頭,不禁脫口道:“好了,不要再說了。”
獨孤盈連忙住口,語氣有些惴惴不安:“盈兒並非有意冒犯,只是覺得太子殿下真的很在意王妃,盛王殿下的事,王妃或許可以去求他幫忙……”
“太子殿下……”紫芝心中忽生出幾分希冀,欣然頷首,“也好,如今我不便暴露身份,那就勞煩你幫我向太子殿下引見了。”
“事不宜遲,王妃這就隨我回府吧。”獨孤盈揚聲吩咐車伕駕車,復又低低嘆息,“盈兒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盛王殿下更好的人,不但對王妃深情,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很是和氣,當初還買了只小狗兒送給我玩呢。盈兒只是個女子,也幫不上什麼忙,只盼着盛王殿下能早日否極泰來。”
紫芝若有所思地垂眸不語,半晌才問:“太子殿下待你好麼?”
“嗯,很好。”獨孤盈低眉淺笑,一抹嬌羞的紅暈悄然浮上臉頰,“當初逃難時我幾乎都快要餓死了,是太子殿下救了我,聽說我曾服侍過王妃,就把我留在身邊,前幾日又賜了奉儀的名位。太子殿下那般品貌,哪個女子見了能不傾慕?而且太子殿下待人極是寬厚仁慈,也很關心我,還准許我時常回孃家探望爹爹呢……”
紫芝微覺訝異,問她:“你此番出門,就是回家探望父親麼?”
“是啊。”獨孤盈點了點頭,語氣頗爲理所當然,“我雖不是爹爹的親生女兒,可如今他年紀大了,我還是要儘量多盡一些孝道的。”
想到她七八歲時就揹着籮筐在街上賣雜貨,賺不到錢回家便要捱打,後來又被繼父賣入王府爲婢,諸多艱辛,紫芝心裡都替她覺得不值。幼時經歷如此坎坷,長大後卻依然有一顆溫良純善的心,當真是難得。紫芝有些感慨地握住她的手,微笑着柔聲說:“從小你就是個善良懂事的孩子,現在也是。”
戰亂後東宮仍在修葺之中,太子李俶暫住在以前興寧坊的府邸。獨孤盈雖只是品秩低微的九品奉儀,卻極受太子寵愛,守門的侍衛見她帶了一位陌生女子回府,略盤問幾句也就放行了。紫芝隨她下車步入內宅,才轉過一處迴廊,就迎面遇上一位侍婢簇擁、衣飾華美的盛妝少婦,身形比尋常女子略高挑些,一雙微微挑起的丹鳳眼格外明媚動人,麗質天成,只是那順着鼻樑看人的傲慢眼神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
獨孤盈見了她便是身子一僵,立刻恭敬下拜道:“妾奉儀獨孤氏見過王良媛。”
唐制,太子妃之下設有良娣、良媛、承徽、昭訓、奉儀等一衆姬妾,良媛乃是正四品,比正九品的奉儀着實要高出許多。紫芝亦跟着獨孤盈低頭施了一禮,心想李唐宗室王妃衆多,這王良媛應該不會認出自己吧?果然,王良媛冷傲而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隨即對獨孤盈斥責道:“獨孤奉儀,你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別以爲殿下寵你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什麼人都敢帶回府裡來,你若當真不知規矩,我現在就可以教教你!”
獨孤盈早已想好說辭,從容回道:“良媛娘子有所不知,這一位乃是我家中表姐,素有才名,最善詩詞文章,殿下聽說後也很想見上一見。妾今日請表姐到府中來,也是殿下准許了的,並非有意壞了規矩。”
王良媛泄氣地冷哼一聲,斥道:“你給我小心些,若是哪日被我抓到錯處,有你好看!”
獨孤盈不卑不亢,垂首應道:“妾定當謹言慎行,不勞良媛娘子教誨。”
王良媛自覺無趣,一拂衣袖帶着侍女揚長而去。獨孤盈待她走遠才緩緩直起彎着的脊背,眸中閃過一絲屈辱與不忿,輕嘆道:“太子殿下還是廣平王的時候娶過一位崔王妃,是楊貴妃的姐姐韓國夫人之女,性子驕縱跋扈,又不得殿下歡心,罪人之女如何能立爲太子妃?從前倒是有一位沈娘子頗得殿下寵愛,只可惜在戰亂中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如今這府中就屬王良媛品階最高,大小事務也都是她管着,儼然把自己當成半個當家主母了。我尚無名分時她便處處刁難於我,如今封了奉儀,她愈發要把我當成眼中釘了。”
紫芝目露了然之色,微微苦笑:“帝王之家的後宅莫不如此,也真是苦了你了。”
獨孤盈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沒什麼,習慣了也就好了。”
紫芝略一思忖,脣邊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這王良媛如此驕橫傲慢,顯然不是個有城府的,你倒不必怕她。我給你支個招,不如這樣……”
獨孤盈附耳聽着,不由雙眼一亮,想了想卻又黯然嘆道:“這法子雖好,但王良媛可是太原王氏的千金,像我這樣的出身,又如何敢與她相爭?”
紫芝淺笑反問:“若論出身,你說當初咱們府裡的杜王妃、吳娘子如何,我又如何?”
獨孤盈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展顏一笑:“多謝裴娘子提點,盈兒一定不會輸給她!”
紫芝先被獨孤盈引至自己的居處小坐片刻,路上又遇見了幾位太子的姬妾,一個個皆是心思玲瓏、笑裡藏刀。深宅大院中女人的爭鬥一向不遜於戰場,帝王之家更是如此,像盛王那樣只娶一妃而堅決不納妾的,只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紫芝不禁暗暗感嘆,自己這些年幸福安逸的生活當真是來之不易。獨孤盈命侍女爲紫芝奉上茶飲,自己去太子居處稟告,不一會兒便回來說太子殿下請她立刻去書房敘話。
紫芝被一名內侍引至太子書房外,門開了,依稀可見裡面那熟悉而陌生的男子身影。
多年不見,他早已從昔日俊秀青澀的少年長成了一位沉穩挺拔的青年。
太子李俶端坐在書案後,一雙清亮的眼睛帶着笑意看向她,悠然道:“紫芝,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