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說,不代表我一定不知道。”李琦微笑着對她說,語氣誠摯,“和你相處的時候,我總是能隱約感覺到,其實,你並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麼開朗,很多時候你雖然是在笑着,可心中卻並不快樂。”
紫芝擡頭與他對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都從深處慢慢震了起來。面前的少年氣度高雅淡定,雙眸中透着洞徹一切的瞭然,彷彿是站在雲端俯視芸芸衆生的高貴天神,然而,他望向她的目光卻又那樣真誠、那樣溫暖,彷彿彼此已是相知多年的摯友,傾訴與關懷,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對於一個身份卑微的宮女來說,快樂……應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吧?”紫芝用雙臂輕輕環住膝蓋,清秀稚嫩的臉龐上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憂鬱的神情,嘆了口氣說,“殿下,你知道麼?自從十一歲入宮以來,我每天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這宮裡活下去,像個人一樣體體面面地活下去。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也像姐姐那樣莫名其妙地被捲入紛爭之中,然後……然後一個人死在黑漆漆的大牢裡。在主人和長官面前,我每時每刻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稍有差錯,就會被送去宮正司問罪……這些話,我甚至不敢對別人說,只能在自己心裡面壓着。所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累。”
她一邊說着,一邊將清瘦的下頜輕輕抵在膝蓋上,聲音變得有些悶悶的。李琦隨手替她拂去飄落在髮髻上的花瓣,溫和地說:“若還有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你都可以跟我說,我聽了之後替你保密。”
“好。”紫芝也欣然笑了,將身子愜意地靠在後面的樹幹上,隔着花枝間的空隙,擡頭仰望那一碧如洗的晴空,“其實,我就是覺得自己挺笨的,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不太會察言觀色,又不會說好聽的奉承話討人開心,所以入宮後總是捱罵……”
“嗯,這倒是實話。”李琦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接口道,“和我比起來,你的確是稍微笨了一點兒。記得那次咱們倆在延慶殿下棋,我都已經很讓着你了,隨便你怎麼悔棋,可你還是贏不了。沒辦法,看你急得都快哭了,我只能很有風度地故意走錯幾步。唉,想想我長這麼大,都是別人讓着我,還真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
紫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紅着臉爭辯道:“什麼嘛!人家……人家纔不稀罕你故意相讓呢!”
“是麼?這我可沒看出來。”李琦繼續說着,眉宇間的笑容愈發清淺明亮,如日光下的一泓春水,“還有更好笑的呢。你這個小姑娘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吃起東西來卻毫不客氣。那時候,咱們倆好像還不太熟吧?一盤龍眼我還沒動呢,你倒好,自己先大模大樣地伸手去抓……”
紫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嘟着嘴嬌嗔道:“殿下!人家好不容易和你說幾句心裡話,可是你……卻連一句正經的都沒有。”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小姑娘真是與衆不同,純潔、率真、可愛,對自己的真性情絲毫不加掩飾。而且,她的笑容似乎有一種特別神奇的感染力,能讓身邊的人瞬間忘記憂愁,和她一起沒心沒肺地開心着。”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語氣卻漸漸變得鄭重起來,“後來我又發現,這個女孩兒不但清純、美麗、善良,而且還聰穎好學,頗有幾分古時文姬、謝女的才情。紫芝,這樣秀外慧中的你,又怎麼會像普通宮女那樣一輩子默默無聞地埋沒在深宮之中呢?只不過,若想真正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的你尚且缺少三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紫芝幾乎怔住了,在此之前,從不曾有任何人對她說過這樣推心置腹的話,慷慨而善意地賦予她如此美好的形容。過了半晌,她纔回過神來,一臉懵懂地對他搖了搖頭。
“你很聰明,也很堅強,所缺少的唯有內心深處的平和、豁達與自信。”李琦緩緩開口,說出了幾乎是一針見血的答案,“一個人能否生活得幸福,不僅僅取決於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他面對逆境時的心態。你的心事,其實我瞭解的並不多,但我能看得出來,一定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始終壓在你身上,讓你不堪重負。”
平和、豁達、自信……紫芝低頭撫弄着手中的花枝,默默回想着他的話,一時間只覺得心中百味陳雜,十五年生命裡的苦樂悲歡如海潮般齊齊涌上心頭——昔年家中驟然而生的變故,流放千里之外的父母兄長,在牢獄中含恨而死的姐姐,以及,自己在這冰冷壓抑的深宮中未知的命運……好在,畢竟還有一個人是關心她的。她心中的苦,哪怕只有他一個人懂得,那也足夠了。
喉嚨彷彿被什麼哽住了,沉默良久,紫芝才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處縱橫交錯的紋路,嘆息般地說:“小時候,有一位從東海來的雲遊道人給我算過命。他說:芝,神草也,土氣和則芝草生,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芸。提醒我這一生都該謹守於閨中,輕易不得離開家門半步,否則難免會時運不濟、命途多舛。而如今,我被迫在這深宮之中……”
“命運,真的可以被預知麼?”李琦微微一笑,忽然輕輕牽起少女的小手,將她纖柔的五指緊扣在掌心上,“我倒是更願意相信,命運就像是掌心的紋路,儘管曲折複雜,卻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念奴興高采烈地從人羣中跑回來時,恰好看到梅樹下那一對綺年玉貌的少年少女,正執手相望,喁喁私語,春水般的脈脈情意流轉於眉目間,美得竟不似人間所有。剎那間,她想起了說書人口耳相傳的浪漫故事,譬如梁祝,譬如閱盡滄桑後攜手泛舟五湖的范蠡與西子。漫天花雨中,念奴不禁看得有些癡了,櫻桃般的小嘴兒張成了大大的圓形,只在不遠處怔怔地傻站着,竟連腳步都挪不動了。
半晌,見那二人都驚異地側過頭來看她,念奴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出現似乎有些不是時候,於是連忙賠笑着解釋:“那個……我不是故意在偷看,只是……只是這畫面實在太美了!嘿嘿,你們繼續,不用理會我的,繼續啊……”
話雖是這樣說着,念奴卻絲毫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依舊站在原地定睛看着他們,目光中滿是小女孩兒對初戀的好奇與豔羨。紫芝頓時羞紅了臉,慌忙把自己的柔荑從少年溫暖有力的手中掙脫出來,然後便站起身來一溜煙兒地跑了。李琦依舊氣定神閒地坐在梅樹下,一雙星眸牢牢地盯着念奴,脣角微微含笑,目光卻瞬間冷如冰霜。
念奴自知理虧,靈機一動用雙手捂住眼睛,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縫隙用來看路,一邊後退一邊欲蓋彌彰地說:“其實,我剛纔什麼都沒看見,是你們想多了,嘿嘿,真的想多了……盛王殿下,我這就去把紫芝找回來,您千萬別走,一會兒還得送我們回去呢……”
花樹下的美少年依舊默不作聲。念奴從指縫處偷偷瞟着他,心中暗自思量着:如果眼神真的可以殺人的話……那麼,自己恐怕早已死了千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