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又驚又怕,不覺間已有淚珠在眼眶裡打着轉兒。她也顧不得去擦額上的涔涔冷汗,慌忙起身跪伏在地,惶恐道:“請殿下和公主恕罪,奴婢並非有心失禮,只是剛纔並未認出……奴婢愚鈍,也不知公主的閨名……適才言語間多有冒犯,奴婢……”
“無妨。”李琦笑容溫和,打斷了她語無倫次的辯解,又親自伸手相扶,“難得靈曦和你玩得開心,你不用這樣拘束的。”
印象中的盛王淡漠冷肅,然而此時此刻,這長衣廣袖的俊美皇子溫雅如玉,周身都彷彿罩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讓人無端覺得親切。只不過擡頭看了一眼,紫芝便覺雙頰發熱,又慌忙低下頭去,囁嚅道:“殿下與公主不嫌奴婢粗笨……便是奴婢的福氣了……”
李琦又是一笑,指了指她編的花籃,反問道:“你若是粗笨,那這世上還有靈巧的麼?”
紫芝赧然低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但心中卻隱隱浮出一絲歡喜。
女孩兒濃密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上面還掛着幾滴晶瑩的細碎淚珠,襯着她那清秀稚嫩的小臉,當真是惹人憐惜。李琦忽然覺得這小宮女似乎有些眼熟,又仔細打量她片刻,才恍然笑道:“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那個摔了我的衣裳,又被我嚇哭了的小姑娘吧?”
紫芝頗感意外,不禁訝然道:“殿下還記得奴婢?”
“你這個小丫頭,怎麼一見了我就哭啊?”李琦故意調侃她,走到庭中的小池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回首笑問道,“我看起來很嚇人麼……應該不會吧?”
紫芝先是下意識地點頭,隨即覺得不妥,又連忙使勁兒搖了搖頭,擡手匆匆抹去眼角潮溼的淚痕,對他露出了一個略顯青澀、卻也十分可愛的笑容。相視而笑的瞬間,她心中的緊張與惶恐便也一掃而空,目光落在他袍角的緙絲金線上時,竟也不覺得刺眼了。漫長而冷寂的深宮歲月,她嚐盡了欺侮與白眼,被身份尊貴之人這樣和氣地對待,卻還是第一次。
心怦怦地跳着,紫芝垂手捻着衣角,如墜夢中,眼前盡是他如春光般明亮的笑容。也不知過了多久,武寧澤忽在身後拍了拍她的肩,含笑提醒道:“小姑娘,還愣在這裡做什麼?人家早就回去了。”
深夜,紫芝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終於索性翻身坐起。月華如水,無聲無息地漫過窗櫺,湘妃竹的倩影投射在窗紗上,天地間一片岑寂。她靠着牆抱膝而坐,頭輕輕抵在膝上,手中攥着一把斷了齒的半舊桃木梳子——那還是她離開掖庭局之前,從姐姐生前用過的妝盒裡撿回來的。
姐姐,姐姐……她在心中一遍遍地輕喚,眼角漸漸潮溼。良久,當她含淚擡首,定睛望向窗外的月色時,眼前卻浮現出那少年皇子明亮的笑容。
生平第一次,少女心中竟隱約有了這樣的想法——她想再見到他,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只可惜,身爲冷宮中尚無品階的卑微宮女,想要與延慶殿中的尊貴皇子再度相逢,那是談何容易。同屋的宮人們都睡得很沉,有幾個還輕輕打着鼾。這些沒有心事的女孩子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紫芝擦乾眼淚,躡手躡腳地穿好衣裳,再用木簪將長髮輕輕綰起,便悄悄出了門。清風徐徐,夏日的夜晚格外沁涼,只見月色下有一青衫男子正自閒庭信步,衣袂飄飄,身形灑落,氣質風流儒雅恍如魏晉名士。紫芝行至他身畔,輕喚道:“武主事。”
武寧澤回首看她,有些詫異地問:“都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紫芝輕輕搖頭:“我睡不着。”
“你倒是趕得巧。”武寧澤溫和地笑了笑,伸手一指廊下吊着的小銅鍋,“我才蒸了些杏酪,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該熟了,正好你也嘗一嘗。”
“哇,有好吃的!”紫芝拍手歡呼,心中煩憂霎時煙消雲散,跑過去在鍋邊輕輕嗅了嗅,眉開眼笑道,“嗯,好香啊……”
見她一臉陶醉的幸福模樣,武寧澤忍俊不禁,上前用火鉗撥了撥炭,笑道:“咱們迴心院沒有那麼多規矩,想吃什麼,都可以自己弄來做宵夜。”
“真的?”小姑娘滿眼放光,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太好啦!以前在掖庭局,我們這些宮女什麼好吃的都沒有,洗一整天的衣裳,才能吃到兩個蒸餅,而且又硬又澀,根本沒什麼味道。以後啊,我要攢好多好多錢,買好多好多的酥酪、鬆餅、麪茶、竹葉糉……”
武寧澤側首看着她,微笑道:“需要什麼食材就告訴我,等我下次出宮的時候,可以幫你買回來。”
“嗯!”紫芝笑靨如花,低頭思索了片刻,卻又忽然沮喪地嘟囔道,“可是……我只會吃,卻不會做啊。”
“不難的。”武寧澤笑着安慰她,“也沒人教過我。在這裡待得久了,必然會無師自通。”
紫芝擡頭看他,問道:“武主事在這裡任職很久了麼?”
武寧澤微微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只是溫和道:“如果你願意,我還是更喜歡聽你叫我小武哥哥。”
“小武哥哥!”紫芝甜甜地笑了起來,一連聲地喚道,“小武哥哥,小武哥哥……”
武寧澤一笑,這纔回答她的問題:“我八歲入宮,先在掖庭局做了兩年雜事,之後就一直在這裡。仔細算來,如今已有十四年了。”他略一停頓,然後又關切地問道:“冷宮陰氣太重,你第一次住在這裡,會覺得有些不適應吧?”
“沒有沒有。”紫芝忙微笑着擺了擺手,稚嫩的面龐上卻是極爲認真的表情,“這裡又清閒又自在,比在掖庭局洗衣裳好多了,真的。”
這清純秀美的少女實在太過可愛,武寧澤忽然就很想逗逗她,於是笑問:“歷朝歷代,冷宮裡都有不少嚇人的鬼神傳說,你一個女孩子晚上自己偷偷跑出來,就不害怕嗎?”
“我又沒做過虧心事,有什麼好怕的?”小姑娘豪邁地拍了拍胸脯,轉念一想,又謹慎地壓低了聲音,“小武哥哥,這裡……不會真的有什麼女鬼吧?”
武寧澤淡淡一笑:“在宮裡,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
紫芝深以爲然,連連點頭:“小時候讀《史記》,印象最深的就是呂后和戚夫人的故事。太殘忍了……把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做成‘人彘’,簡直……唉,我讀過之後,一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呢。”
“這有什麼稀奇?”武寧澤斜倚在廊柱上,隨手一指冷宮深處的幾間囚室,“幾十年前,就在這裡,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真的?”紫芝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武寧澤點頭一笑,問道:“你知道這裡爲何叫做‘迴心院’麼?”
紫芝歪着頭想了想,猜測道:“想必是要讓被廢的嬪妃們反省過失,以求再度獲取君恩吧?”
“差不多。”武寧澤頷首,然後徐徐道出其中淵源,“高宗年間,武昭儀被立爲皇后,被廢的王皇后和蕭淑妃就囚禁在此處。二人爲博取高宗垂憐,請求將此處題名爲‘迴心院’。只可惜,高宗雖有迴心之意,但武后卻不肯善罷甘休,將二人在冷宮中各打一百杖,再砍去手足投入酒甕之中,做成人彘。後來,武后改唐爲周,成了君臨天下的女帝,宮中之人更是對此諱莫如深。不過,等則天女皇退位後,這些事就不算是什麼秘密了。”
夜風習習,紫芝不禁打了個冷戰,擡頭仰望着深邃浩渺的星空,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武寧澤目光遼遠,又是一嘆:“巧的是,今上即位後,依舊是王姓皇后被廢,而武姓妃嬪榮寵不衰。十四年前,也是在這回心院,幾乎上演了一場一模一樣的慘劇……”
這些年代久遠的宮闈舊事,或機關算盡,或慘烈血腥,紫芝幾乎是一無所知。她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忽而雙眸一亮,問道:“小武哥哥,你也姓武,莫非也是則天女皇族中的後人麼?”
武寧澤輕輕頷首:“算是親緣較遠的一個旁支。若仔細算來,如今的惠妃娘娘便是我的遠房堂姑。”
“既如此,那你爲何……”紫芝面露驚訝之色,卻終是礙於身份,沒敢將心中疑問說出來。
武寧澤卻不以爲意,含笑接口道:“你是想問我,既然有幸身爲寵妃親族,爲何還一直待在這冷宮裡,是麼?”
心思被他一眼看穿,紫芝赧然低首,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昔年家中慘遭變故,我幼年時便被迫入宮避禍,漸漸地,就把這些浮名虛利都看得淡了。”武寧澤用平淡的語氣對她說,“紫芝,你知道麼?若想平安度日,其實這冷宮纔是最好的去處。”
紫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忽而伸手一指那香氣四溢的銅鍋,討好般地笑道:“小武哥哥,杏酪已經好了吧?”
武寧澤揭開鍋蓋看了看,小心地滅掉爐中炭火,又進屋去取了兩個琉璃盞,將杏酪盛了出來。紫芝笑嘻嘻地盯着,幾乎是目不轉睛,然後捧起杯盞問道:“我可以吃了麼?”
武寧澤微笑不語,只是做了個“請用”的手勢,見她迫不及待地端起來就喝,又笑着提醒道:“哎,小心燙。”
紫芝撅着嘴吹了吹,閉上眼睛輕輕抿了一口,細嘗之下,卻微微蹙起了眉。
“味道怎麼樣?”武寧澤期待地問。
紫芝眨了眨眼睛,無奈地笑道:“小武哥哥,你的杏酪忘記放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