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牢獄中濃煙瀰漫,一條條狹長幽深的甬道在黑暗中縱橫交錯,宛如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詭異迷宮,困住了在其中奔走的少年李俶。獄吏們都忙着趕往火勢最嚴重的地方救火去了,甬道里空蕩蕩的,唯有兩側低矮陰溼的囚室中鎖着幾個待罪的宮人,在嗆人的濃煙中一邊掩口咳嗽着,一邊繼續有氣無力地呼喊求救。
“來人哪!快來人哪!”李俶也氣喘吁吁地大聲喊着,卻始終沒找到一個能幫他去打開牢門的獄吏,一時心急如焚,竟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起來。加之他不久前剛剛病了一場,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如今在濃煙中奔跑得久了,難免有些氣力不濟,匆忙間腳下一個趔趄,竟被一塊突起的磚石絆得摔倒在地。
“哎呦——”李俶痛呼一聲,只覺得自己的腿疼得如同刀割一般,捲起褲腿一看,只見膝蓋處竟被那地上突起的堅硬磚石磕破了皮,隱隱有鮮血滲出。他自幼養尊處優,從不曾像尋常百姓家的男孩子那般摔摔打打、嬉笑玩鬧,自然也沒遇見過這種情況,如今一看到血,竟不免有些慌了神。
“阿俶——阿俶——”正自憂慮時,卻聽不遠處傳來女孩兒焦急的聲音,那尚且有些陌生的、卻令他心生依戀的聲音。
李俶心中一喜,擡頭去看時,只見紫芝在濃煙中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來,一邊用手帕掩着口鼻,一邊咳嗽着問道:“阿俶,你……你沒事吧?”
李俶驚訝地看着她,問道:“你……你是怎麼出來的?”
“有獄吏給我開了牢門。”紫芝一邊匆匆解釋着,一邊伸手想要扶他站起來,“一開始,我還以爲是你找人幫的忙,出去之後才知道不是,所以連忙趕回來……哎呀,先不說這些了,咱們快走吧,待在這裡很危險的。”
李俶更加詫異,幾乎難以置信地問:“你都已經逃出去了,然後……又回來找我?”
“嗯。”紫芝卻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看到他腿上汩汩滲出的鮮血時,不由關切地驚呼,“呀,你受傷了?”
只略一遲疑,她便蹲下來用手中的絲帕爲他包紮傷口,動作十分輕柔,須臾,又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紅着臉低眉道:“剛纔一時心急,我竟大膽直呼公子的名字,真是失禮……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李俶一笑:“無妨,我就喜歡聽你這樣叫我。”
紫芝便也釋然地笑了,擡頭看向他時,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彎成了可愛的月牙兒。李俶安靜地坐在那裡任由她忙碌,看着她被煙塵微微燻黑了的小臉,心中依稀涌起一陣久違的暖意。他認得出來,那絲帕乃是由上等的鮫綃製成,小小一塊便價值不菲,尋常的宮嬪、女官都沒有資格使用,更不用說她一個尚無品階的小小宮女了。對於她來說,這一定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吧?而她,卻捨得用這樣的寶貝來爲一個並不熟識的少年包紮傷口……
想到這裡,李俶只覺得十分過意不去,赧然一笑道:“這麼好的絲帕被我弄髒了,真是抱歉。我家中也有幾塊這樣的鮫綃絲帕,不如……改日再送一塊新的給你吧。”
“不用。改日若有機會,公子把這塊帕子再還給我就行了。”紫芝莞爾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其實這帕子倒沒什麼,只不過……這原是別人給我的,而那個人,對於我來說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意義。”
李俶不禁有些好奇,追問道:“那個人是誰?”
“這個麼……秘密,可不能告訴你哦。”紫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眉目間有一抹明亮的笑意閃過,“他……是我這一生最珍視的人。”
李俶微笑不語,只是十分欽羨地暗自想着,那個能被她視作一生最珍視的人,該是何等的幸運。包紮完傷口,紫芝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向牢獄外走去,他的手指修長而冰涼,貼在她層層的羅袖上,竟帶着幾分孩子般的依戀意味。少女的手腕纖細柔軟,他緊緊握着,卻無端覺得心安,彷彿傷口處那刺骨的疼痛也瞬間消失了,他只沉湎於她衣袂間的溫暖。
念奴一直在宮正司的大門外焦灼不安地等着,一見紫芝出來,便一個箭步衝上去抱着她又哭又笑。李琦早就被念奴聒噪得頭痛欲裂,見紫芝那一張嬌俏的小臉都被燻黑了,不禁微微一笑,遠遠地對她們揚聲說:“沒事了吧?那我走了。”
有幾個從忠王府跟來的侍婢正四處尋着李俶,見他腿上受了傷,身上又被火薰得滿是煙塵氣,忙扶着他回住處沐浴歇息去了。念奴拉住紫芝上上下下地瞧着,幾乎要把她全身都摸了個遍,然後一臉關切地問道:“可傷到了哪裡沒有?他們……他們沒欺負你吧?”
“放心,女官們還沒來得及審我呢,你們就把我救出來了。”紫芝微笑着搖了搖頭,再一回想剛纔的事只覺得心有餘悸,不禁微微顰起秀眉,“陳典正一向看我不順眼,這次好不容易抓住我的把柄,她……肯就這樣輕易放了我?”
“哼,由不得她不放。”念奴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兒,忽然撲哧一聲笑了,眉飛色舞地說,“多虧盛王殿下仗義相救,把事情全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只說你燒的那些都是他去教公主習字時寫壞了的字紙,是他吩咐你拿出來燒的。陳典正一時氣不過,還與殿下大聲爭辯起來,結果被韋宮正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罵了個狗血淋頭……那場面你能想象得到麼?哈哈,真是活該!”
紫芝也抿嘴笑了起來,聽到遠處隱隱有巡更的梆子聲,又不禁擔憂道:“呀,糟了!都這麼晚了,殿下可怎麼出宮呢?”
“宮門早就關了。殿下說,今晚他只能先住在宮裡了。”念奴拉長了聲音悠悠一嘆,挽住紫芝的胳膊笑道,“殿下爲你的事費了不少心,你呀,可真得好好謝謝人家。”
自武惠妃薨逝後延慶殿就一直空着,李琦因誤了出宮的時辰,便命侍女碧落去向高力士打了聲招呼,自己就宿在了東配殿原來的臥房裡。一覺醒來,頭痛的感覺已經緩解了許多,清晨的第一縷金色陽光透過帳幔灑在牀幃間,映在他年輕俊朗的臉上。他披衣起身,簡單梳洗一番後就推門走到庭院中,這春意畢現的美麗晨朝,每一縷微風都令他覺得神清氣爽。
雲間清風徐徐吹過,引來玉蘭樹下那女孩兒悠揚的吟唱,也不知是什麼曲子,聲音卻很甜很輕軟,彷彿帶着幾縷春日裡幽淡的花草香。一夜春風來,庭中十餘株白玉蘭齊齊綻放,幽姿逸韻,雅潔如雪,在這溫馨靜謐的春晨搖曳出一片馥郁花海。他在遠處默默佇立許久,待她一曲唱罷,才走上前去微笑着喚她:“紫芝。”
風中花瓣紛紛落下,淺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瑩潤的秀髮上,映出一抹可愛的棕色。那熟悉的聲音令她芳心漾動,只一剎那,她探出去接花瓣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回眸莞爾,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