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雨絲如注,楊玉環收起手中溼漉漉的油紙傘,交給身後自己的丫鬟紅桃,然後默默推門走進夫君李瑁的臥房,輕聲詢問迎上前來的侍女:“殿下今日的藥可都服下了?”
“是。”那侍女躬身施了一禮,回答,“殿下今日氣色好了很多,中午時太醫又來看過了,說是沒有大礙的,王妃放心便是。殿下剛剛睡了一覺,晚飯也比前幾日吃得多些,現在正在裡面與盛王說話呢。”
內室中,壽王李瑁正枕着雙手仰臥在榻上,身上隨意地斜搭着一條錦被,容色略顯蒼白。見到妻子進來,李瑁也不言語,倒是坐在榻邊的盛王李琦站起身來,客氣地道了一句:“十八嫂回來了?”
“嗯。”楊玉環淺淺一笑,秀麗的眉梢卻依然籠罩着揮之不去的愁雲,也無心與客人寒暄,只將目光輕輕投向自己的夫君,似是欲言又止。
李瑁示意二人都坐下,自己也撐着身子緩緩坐了起來,隨手拿來一件外袍披上,然後才察覺到妻子神情中的異樣,說道:“玉環,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二十一郎又不是外人。”
“陛下已經傳諭,十日後駕幸驪山溫泉宮,後宮一衆妃嬪皆留居禁中,唯獨……唯獨命我同行伴駕……”楊玉環艱難地開口,說到最後聲音已幾乎輕不可聞,隱隱帶了一絲哽咽的味道,“我不幸生爲女子,命如飄萍,一世苦樂悲歡皆不由心,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十八郎,你千萬不要再爲我難過,自己的身子要緊,你一定……一定要多保重……”
這段時日,李隆基每隔幾天便傳召壽王妃楊玉環入宮,或是談詩論道,或是習練歌舞,黃昏時分再由淑儀劉澈親自送回,雖不曾命她夜晚留宿宮中,但想要把兒媳納入後宮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李瑁怒極反笑,以袖掩口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身子輕輕顫着,蒼白的面容幾乎要沁出血來。李琦忙扶住他,用手輕撫兄長的脊背,待他氣息略平穩些,又示意楊玉環遞了杯水過來。
“父皇他老人家……呵呵,終於還是等不及了麼?”李瑁眸中微露鄙夷之色,冷笑道,“也是,父皇今年已經五十有三,縱然身體強健,又還能活上幾年?玉環,你放心,一旦龍馭歸天,只要我坐上他的御座,你就依然是我的妻子,永遠都是!”
楊玉環強抑心中悲慼,連忙溫言勸解道:“十八郎,別這麼說,他……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他不配!”李瑁怒不可遏,聲音不由也變得凌厲起來,“從他強行召你入宮的那一天起,我就再無父親。”
楊玉環緩緩搖頭,悽然一笑道:“陛下對你有生養之恩,再怎麼說,你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啊。十八郎,我都想好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成爲你們父子之間的芥蒂,大不了,也不過是一死罷了……”
“玉環!”李瑁急急打斷她的話,望向妻子時,那含愁的目光剎那間竟也溢滿了柔情,“難道你忘了麼?就在成婚的那一夜,你我已經誓同生死——你對我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執子之手,至死不渝,願與君生生世世爲夫婦……玉環,你若輕生,又將把我置於何地?”
“十八郎,我……”楊玉環側過頭去,悄悄用衣袖拭了拭潮溼的眼角,沉默良久之後纔再度開口,聲音略微有些低啞,“陛下之所以對我另眼相待,不過是因爲喜歡我的容貌罷了……其實,若仔細想想,也並非沒有別的辦法。”
李瑁又驚又喜,問:“玉環,你有主意了?”
楊玉環微笑着點了點頭,起身緩緩走到窗下的書案前,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入耳,忽然從案上拿起一把裁紙用的小金刀,毫不猶豫地往自己的臉上劃去。李琦大驚失色,情急之下順手拿起兄長適才用過的杯子,向楊玉環的手腕處擲去。
“啊——”楊玉環痛得低呼一聲,手中的小金刀應聲落地,鋒銳的刀刃只在她吹彈可破的肌膚上輕輕一觸,刺出了一滴鮮紅的血珠。
“玉環,你這是要做什麼?”李瑁急怒攻心,才欲上前察看妻子的傷勢,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須臾,見門外的幾名侍女都探頭探腦地向裡面張望,便厲聲斥道,“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進來幫王妃清理傷口?”
侍女們忙取來清水、傷藥和乾淨的布帛,手忙腳亂地幫女主人清洗、敷藥。楊玉環卻微微側頭避開,指了指自己臉上流血的傷口,語氣平靜而悲傷:“十八郎,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醜?只要我能狠下心來,再往自己臉上輕輕劃上幾刀,留下疤痕,陛下定不會再強留我在身邊。當然了,一個容顏醜如鬼魅的女子自然也不配再做親王的正妻,這王妃的名分,我不要也罷。”
“你這是什麼話?”李瑁倏然站起,壓抑不住的激憤在他眉間沉浮,“我堂堂七尺男兒,就算拼了性命,也斷不會讓自己的妻子……”
“十八哥,十八嫂,你們能不能先冷靜一下?”李琦略微提高了聲音,試圖平息兄嫂二人的怒火,“父皇雖貴爲天子,但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做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還沒到那一步,我們再想想辦法。再說了,十八嫂若是此時出了什麼意外,父皇必定會遷怒於十八哥,屆時你們夫妻離散,父子反目,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啊!”
李瑁疲憊地一笑,道:“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現在又能有什麼辦法呢?讓玉環奉旨去驪山溫泉宮侍駕,然後再任由父皇把我的妻子納入後宮,成爲他閒暇時風花雪月的伴侶?二十一郎,你且想想看,宮中那些長袖善舞、慣會獻媚邀寵的女人,哪個是好相與的?江採蘋、劉淑儀……論起心機和手腕,玉環根本就不是她們的對手。”
李琦輕輕嘆了口氣,沉默良久,也只能勉強安慰道:“十八哥,十八嫂,咱們都再好好想一想,我相信,未必就沒有解決問題的良策。”
壽王府的大門外,管事宦官馮銘滿面堆笑地將劉澈送上馬車,結結巴巴、卻一臉誠摯地替自家主人表達着謝意:“王妃每……每次入宮,都要勞煩淑儀娘娘親自送回來,壽……壽王殿下很是過意不去,本想親自向娘娘道謝來着,無奈這幾日抱恙在身,不……不便出門,就只能讓小人代爲轉達了。王……王妃在宮中多承娘娘照顧,也十分感激……哎,淑儀娘娘,您……您慢走啊……”
車伕輕輕一揚馬鞭,四匹拉車的駿馬便齊齊引頸嘶鳴一聲,拉着這輛華麗的宮車疾馳而去。劉澈實在受不了他口吃的毛病,坐在車廂中強忍笑意許久,終於還是悄悄示意車伕駕車,有些失禮地落荒而逃。車廂一角還坐着一個俏麗的小宮女,見狀也不禁掩口一笑,道:“這壽王家的馮管事可真有趣,奴婢好久都沒見娘娘笑得這樣開心了。”
劉澈掀開車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時候還早,咱們也不必急着回宮,先在外面隨便逛逛,就當是出來散散心吧。”
小宮女聞言雀躍起來,一臉欣喜地問:“娘娘,咱們去哪裡呀?”
劉澈望着車窗外稀稀疏疏的行人,或是三五成羣,或是兩人爲伴,只因有至親好友陪伴在身旁,雖是在雨中行走,也絲毫不會顯得狼狽。路邊還有一對並肩漫步的少年少女,容貌和衣飾都很平常,然而兩個人在雨中.共撐一把傘,一路說說笑笑,那般默契溫馨的樣子,看得人心裡暖洋洋的。
就這樣靜靜看着,劉澈心中竟驀地泛起一陣悵然,開口回答時,聲音中亦帶了幾分幽涼:“往西南走,沿着龍首渠,去平康坊那邊看看吧。”
“是。”小宮女輕快地應了一聲,便鑽到車廂外通知車伕去了。
平康坊……時隔一年有餘,君平他還會住在那裡嗎?劉澈苦笑着搖了搖頭,把肩膀輕輕靠在車壁上,忽然覺得自己的這半生其實甚是可笑——當初年少輕狂,只以爲一入宮門便有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再不必如尋常女子那般相夫教子、庸碌一生,爲此,甚至不惜放棄了自己心中最念念不忘的那個人……然而,如今她與皇帝李隆基之間的婚姻又算是什麼呢?
走出一座圍城之後,又是另一座圍城。
此時,宋君平的確不在平康坊的宅邸中。長安東市最繁華處,倚玉樓上輕歌曼舞、紅袖招展,宋君平正坐在一間臨街的客房內,與許久不見的師弟蕭逸峰推杯換盞,把酒言歡。房中.共設有三張矮几,宋君平端然坐於上首,蕭逸峰坐於東側,西側的席位上則是一位衣飾華貴的中年美婦。角落處,另有一位容色絕麗的妙齡少女跪坐在畫屏前,彈奏琵琶爲宴席助興。
那中年美婦姓施,芳名喚作“鳳娘”,正是這倚玉樓的女主人。宋君平指了指今日遠道而來的客人,對鳳娘介紹道:“施娘子,這位就是我師父的長子蕭逸峰,也是我在雲浦山莊最要好的一位兄弟。”
鳳娘輕輕頷首,笑容滿面地打量着蕭逸峰,眸中依稀有濃烈的恨意一閃,隨即泯於無形,不動聲色地說:“噢,原來這位小郎君就是堂主與慕容娘子的愛子,久仰,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