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花木扶疏,迴廊邊上幾株垂絲海棠悄悄吐出了花苞,迎風搖擺,嫋嫋婷婷,襯着不遠處飄颻的笙歌聲,竟讓這秦樓楚館也有了某種別樣的味道,置身其中,恍如仙境。宋君平與師弟蕭逸峰並肩而行,見四周無人,便淡淡開口道:“你被人刺殺的事,我都知道了。是鳳娘派人做的。”
“鳳娘?”蕭逸峰對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深刻印象,低頭略想了想,才恍然道,“哦,就是這裡的女主人施娘子吧?可是,我與她素昧平生,她爲何……”
“我也不知道。”宋君平淺笑着搖了搖頭,語氣波瀾不驚,“她派去的那個女殺手對我有意,所以故意手下留情,並沒有傷你性命,回來之後還特地讓我提醒你,今後一定要對鳳娘多加提防。說實話,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與鳳娘以前應該是從未見過面的吧……她爲何這般不擇手段,一定要取你的性命呢?”
“什麼?那女殺手對你有意?”蕭逸峰卻完全沒抓住這番話的重點,不覺間提高了聲音,大驚小怪道,“那小寒怎麼辦?大師兄,小寒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比我清楚吧?這些年你一直忘不了阿澈姐姐,始終與小寒刻意保持距離,可小寒對你,當真是癡心一片啊,你怎麼能……”
這位名叫“小寒”的姑娘乃是蕭縝門下的一位女弟子,與蕭逸峰同歲,彼此相處得極爲親密融洽,就像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一般。宋君平自小看着她長大,對這個美麗文靜的小師妹自然也是疼愛有加,不過,這並不等於他願意接受她的愛慕。
“我只是說那女殺手對我有意,又沒說我自己一定……”宋君平有些尷尬地打斷師弟的話,自知此事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便輕咳一聲繼續道:“這不是重點……我來長安之前,師父就跟我說鳳娘是與他一起創辦‘青蔓’的元老之一,對他極爲忠誠,絕對可以信得過。師父的話總不會錯,或許,是鳳娘對你有什麼誤會吧?此處說話多有不便,改日你抽空去我宅中一趟,我再與你細說。”
蕭逸峰點頭答應。宋君平示意他不必再送,便徑自出了倚玉樓的大門,才轉過一處巷口,就見劉國容正站在一株楊柳之下等他,依然是頭戴帷帽,半透明的素色輕紗遮住如玉嬌顏。不過,他依然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就這樣靜靜站在那裡,身着一襲飄逸的齊胸高腰寶相紋襦裙,外面配着一件月白色的對襟半袖衫,亭亭玉立,純淨嫺雅,宛如一朵白蓮初浮水。儘管浸沉煙花之地多年,雙手也已沾滿殺戮之血,可她的氣質中卻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污穢與陰暗,那麼潔淨,彷彿從內而外都散發出淡淡的純白光芒。
遠遠望見她時,宋君平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輕喚道:“劉姑娘。”
劉國容緩緩向他走近,掀開薄紗露出容顏,微微仰首看向他時,似是欲言又止。
宋君平和言道:“東西可都收拾好了麼?今晚戌時一刻,我送你離開長安。”
“少主……”劉國容卻稍稍遲疑了一下,略低下頭,紅着臉囁嚅道,“這幾日婢子反覆思量,最後還是決定……決定繼續留在這裡。”
“留下?”宋君平頗爲驚訝,不禁肅容提醒道,“劉姑娘,你可要想好了,離開倚玉樓的機會僅此一次,以後,我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像今日這樣幫你。”
“是,婢子想好了。”沉默片刻,劉國容忽而擡目看他,眸光澄澈而堅定,脣角輕揚,卻無端帶出一抹令人心酸的悽楚,“婢子本是江南餘杭人,因家境貧寒,自幼被父母所棄,流落街頭乞食,飢寒交迫……後來又被人販子拐去賣入煙花巷,這一輩子算是毀了。如今有幸蒙少主恩赦,可是,婢子又能去哪裡呢?故鄉遠在千里之外,縱然回去,也不過是物是人非、徒增傷感罷了。”
宋君平聽罷一怔,然後微微嘆了口氣,很誠懇地說:“就算漂泊天涯,也是個清清淨淨的自由身,總好過留在這風塵花柳之地,做一個終生不見天日的殺手吧?”
“自由?”劉國容淺淺一笑,然後緩緩搖頭,“天地雖大,又何嘗不是另一個無法逃脫的牢籠?容兒雖年少,卻已將飢寒、炎涼、苦病、愛憎一一歷遍,飄零於世,孑然一身,唯有少主待我恩重如山,所以……容兒畢生所願,不過是留在能看得見少主的地方,盡我所能,爲你……”
或許是察覺出自己這番話已是僭越了,說到此處,她驀然住口,低頭微微抿了抿脣,將頰上那一抹赧然的嫣紅硬生生地泯去。
宋君平默然不語,看向她的目光中卻隱隱多了一絲溫度。良久,待他轉身離開之前,才嘆息般地說:“容兒……你爲何總是這樣辛苦自己呢?”
劉國容眸波微動,卻只是輕輕垂下眼簾,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少主,施娘子她……未必和你是一條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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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玉樓的客房內,一道道玉饌珍饈被俏麗的侍女們端了上來,靈曦早已走得有些餓了,此時便也毫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大塊炙羊肉大快朵頤起來。紫芝哪裡敢與公主同席用餐,見了好吃的雖然也已食指大動,卻只是默默侍立在側,恭謹一如在宮中之時。
待酒菜全部上完,爲首的侍女又含笑詢問:“不知幾位郎君想請哪位姑娘前來侍宴?我們這裡新來了一位紅袖姑娘,能歌善舞,才情過人,昨日剛剛譜了一首新曲《東風怨》……”
不待她介紹完,李琦便微笑着打斷道:“來你們倚玉樓,自然是想見一見色藝雙絕的劉國容姑娘,勞煩你去請她過來吧。”
“呦,這可真是不巧。”侍女巧笑嫣然,一雙並不算十分漂亮的眼睛中亦有風情流轉,“劉姑娘每日只彈奏十曲,郎君今天恐怕是不能得見了。不如……婢子替您去請秦菀青姑娘來,論起容貌才藝,秦姑娘在長安城中那也是數一數二的,絕不會輸給劉姑娘呢。”
“也罷。”李琦略一頷首,當即取出幾枚金錠置於桌案之上,作爲贈予歌妓的纏頭之資。
那侍女頓時笑逐顏開,捧起金子向他盈盈一禮,曼聲道:“幾位郎君請稍候。”
見他在秦樓楚館中這般熟門熟路,紫芝心裡竟隱隱生出幾分不快,輕輕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試圖泯去其中泛起的一層薄薄的潮溼。自己這個樣子……難不成是在吃醋麼?紫芝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以她的身份,又何嘗有這樣的資格呢?
正自凝神想着,卻見一隻烤得焦黃的大鴨腿在她眼前晃了晃,皮酥肉嫩,香氣撲鼻。李琦正用手拿着鴨腿,對她笑道:“哎,你還在那兒傻站着幹什麼?快過來坐啊,想吃什麼就趕緊動手拿,等一會兒被靈曦搶光了,就沒你的份兒了。”
香噴噴的大鴨腿遞到她脣邊,紫芝不由自主地就低頭咬了一口,雙眸閃亮,咂着嘴細細品味着。此時,卻見一容貌端秀的碧衫少女抱着琵琶從門外走進來,向座上三人微笑着施了一禮,低眉道:“奴家秦菀青,見過幾位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