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儲君之位,並不意味着從此就能得到皇帝的鐘愛與信任,昔年太宗皇帝之太子李承乾、高宗皇帝之太子李忠是如此,如今新冊立的太子李亨亦是如此。立儲的決定乃是出於朝堂上多方面的複雜考慮,並非源於李隆基與李亨之間的父子親情。李亨被正式冊封爲皇太子之後,李隆基甚至都沒有讓他依照舊制居住於東宮,而只是將十六王宅中的忠王府簡單修葺了一下,命他繼續住在那裡,其規模甚至都不如壽、盛二王的宅邸恢弘豪奢。
在羣臣看來,皇帝的心意並不難猜——他對這個第三子李亨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也不願讓新太子與東宮屬官有太過密切的接觸,從而將臣子們結黨營私、威脅皇權的可能性扼殺在萌芽狀態。李亨對於自己的處境自然也十分清楚,與良娣張嫣嫣商議一番之後,便決定借千秋節之機爲父皇送上一份別出心裁的賀禮,投其所好,竭力去討他老人家的歡心。
這一天,大唐皇帝李隆基已經五十四歲了,然而,這位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美男子依舊儀容俊雅、神采奕奕。在宣政殿接受羣臣的拜賀之後,李隆基又在麟德殿擺下盛大的家宴,諸位妃嬪宮眷、皇子公主等齊聚一堂,一同向他舉杯祝壽。楊玉環奉旨伴在李隆基身側,靚妝美服,光輝動人,明豔不可方物,雖無意與江採蘋等後宮嬪妃爭奇鬥豔,然而滿殿的風華與光彩皆被她一人佔去,端坐於鳳座之上時,不過雙十年華的她竟也依稀有了一國皇后的雍容氣質。
皇太子李亨與諸兄弟依次上前向父皇拜壽,楊玉環微微低垂着眼簾,目光從壽王李瑁身上掃過時似有一瞬間的滯澀,旋即迅速移開。衆皇子依制獻上甘露醇酎、萬歲壽酒、金鏡綬帶等寓意吉祥的賀禮,李隆基心情大悅,又吩咐內侍備下金鏡、珠囊、縑彩等賞賜給諸位愛子,須臾,見呈上來的賀禮中並無太子的那一份,便問道:“三郎,你送給朕的是什麼禮物啊?”
李亨畢恭畢敬地躬身一揖,含笑道:“兒臣今日爲父皇請來一位貴客,禮物自然也要由這位貴客代爲呈上,不知父皇可否允許兒臣請他入殿?”
“哦?貴客?”李隆基微微有些詫異,卻仍是微笑頷首表示同意,“既如此,三郎就別跟朕賣關子了,快去把那位貴客請進來吧。”
李亨喚來隨行的內侍,低聲吩咐:“去請張良娣和通玄先生入殿。”
內侍應聲而去。須臾,還未見有人進門,就聽一陣洪亮爽朗的笑聲飄進麟德殿:“哈哈哈,幾年不見,陛下的精氣神兒是愈發好了!今日老朽不請自來,也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我張果啊?”
殿中諸人聞聲無不納罕——帝王之家規矩何等森嚴,宮宴上人人皆是斂聲屏氣、恭肅嚴整,生怕自己有失儀之處觸怒君王,也不知這來者是誰,竟敢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誕無禮?待聽他自稱“張果”,衆人更是大吃一驚。這張果乃是當世最負盛名的一位道士,隱於恆山,李隆基曾親自下詔冊封他爲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玄先生”,時人傳聞他有長生秘術,如今已經活了幾百歲有餘。國朝歷代帝王皆崇尚道教,女皇武則天在世時就曾遣使召張果入京,而張果卻閉氣假死,堅決不肯入宮面聖。李隆基即位後亦曾數次遣使以禮相邀,態度極其誠懇,張果這才肯跟隨使者入京,不久又以“年老多病”爲由請辭,重返恆山隱居避世,卻不知太子李亨是如何請來這位活神仙的。
“張真人?”李隆基驚喜之下竟親自起身相迎,只見一位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老人闊步走進大殿,太子良娣張嫣嫣隨侍在後,手捧銅鏡銅劍,入殿後即盈盈下拜,恭敬地將賀禮雙手呈上。
張果向皇帝行了一個道家的稽首禮,朗聲笑道:“這銅鏡與銅劍本是太子殿下對陛下的一片孝心,卻偏偏要讓老朽幫忙送過來,老朽卻不過情面,就也來向陛下說幾句賀壽的吉利話了。正所謂‘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託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試人,唯不能於鏡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已上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太子殿下的賀禮選得好。張果恭祝陛下聖體安康,千秋萬歲,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福履綏之,壽考綿鴻!”
李隆基笑容滿面,吩咐身邊的宦官高力士將太子呈上的賀禮取過來,見那銅鏡銅劍上分別鑄有“千秋萬歲”和“龜鶴齊壽”的銘文圖案,心下更是喜歡,對李亨讚許地頷首道:“三郎有心了。”
李亨忙再拜施禮,又對父皇說出一番賀壽的祝詞。張果哈哈一笑,一拂廣袖轉身灑然而去:“老朽大功告成,這就該告辭了。”
“張真人……”李隆基方欲挽留,然而張果卻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轉眼不知所蹤。張嫣嫣也盈盈一禮退出麟德殿,追隨着老道士離開的方向去了。
李隆基微覺悵然,只輕輕一嘆便命人取來筆墨,即興賦詩一首:
“寶照含天地,神劍合陰陽。
日月麗光景,星斗裁文章。
寫鑑表容質,佩服爲身防。
從茲一賞玩,永德保齡長。”
詩成之後,席間衆人爭相傳閱,紛紛讚頌李隆基才華橫溢、文采斐然,更有幾位年少的皇子公主想要在父皇面前嶄露頭角,又做了幾首詩來應和。梅妃江採蘋笑盈盈地捧起一盞美酒,起身走到御座之前,婉媚笑道:“能得到張真人如此祝福,臣妾相信,陛下定會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臣妾這杯酒敬陛下,祝陛下春秋不老,萬壽無疆!”
李隆基怡然微笑,舉杯一飲而盡。江採蘋又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拿起酒壺將杯盞斟滿,對鳳座上的楊玉環遙遙一拜:“臣妾再敬太真娘子一杯,祝太真娘子聖眷不衰,芳華永駐。”
楊玉環不知她是何居心,只得舉杯將酒飲下,淡淡笑道:“多謝梅妃。”
江採蘋一撩裙襬款款落座,滿面春風地笑道:“太真娘子乃是咱們後宮之中的第一人,卻不知娘子今日要爲陛下獻上什麼大禮來賀壽呢?臣妾當真是好奇得很,還請太真娘子快快把賀禮呈給陛下,好讓臣妾等也開一開眼界啊。”
李隆基今日心情頗好,聞言也笑着隨聲附和:“是啊,玉環,朕也一直等着你的禮物呢,快拿出來給朕看看吧。”
楊玉環淺淺一笑,對站在身側的侍女吩咐道:“紅桃,去替我把賀禮拿來呈給陛下。”
紅桃答應着去了,須臾便捧來一個精緻華美的錦盒。李隆基打開一看,只見裡面不過是金鏡、壽酒等依制賀壽的禮物,中規中矩,與其他宮眷所送的賀禮並沒有什麼不同,面上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江採蘋看在眼中,不禁嬌嬈地掩口一笑:“這就是太真娘子‘用心’爲陛下準備的賀禮麼?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呢。臣妾聽說,太真娘子以前在壽王……”
淑儀劉澈一直靜靜坐在席間,聞言不禁暗暗蹙眉,不待她說完“壽王”二字,就略微提高了聲音,含笑打斷道:“梅妃娘娘說的極是。以前在壽宴上,陛下收到的賀禮也盡是這些東西,固然寓意極好,卻全無一絲新意,看得多了難免會覺得無趣。依臣妾看,太真娘子不如爲陛下獻一支舞,既算是替陛下賀壽,臣妾等也能借這個機會大飽眼福了。”
楊玉環感激地望了劉澈一眼,卻只是淡淡笑道:“真是不巧,我適才多飲了幾杯酒,現在覺得有些頭暈,跳舞恐怕是不能了。劉淑儀若是有興趣,改日玉環向陛下獻舞時,定當邀請淑儀一同欣賞。”
“那再好不過了。”劉澈溫婉一笑,望向江採蘋時眉目間卻隱約有嘲諷的意味,“梅妃娘娘貴爲衆妃之首,一向心思玲瓏,今日送給陛下的不也是那幾樣全無新意的賀禮麼?怎麼,難道娘娘還另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法子,能討得陛下高興麼?”
話說一半就被劉澈驟然打斷,江採蘋已是滿心不悅,此時又見她出言挑釁,心下更是升起一股無名火,昂首冷笑道:“本宮年紀尚輕,入宮的時日也淺,比不得劉姐姐年長我六歲,心思縝密而有謀略,懂得如何奉承太真娘子以討陛下的歡心。本宮聽說,劉姐姐從前做女官時就是貞順皇后身邊的紅人,而太真娘子那時乃是貞順皇后的兒媳,彼此之間自然應該多加親近了。劉姐姐天生聰慧,慣會體察上意、左右逢源,要不然怎麼能在宮中步步高昇呢?這些本事本宮可是學不來的。”言罷,又起身向李隆基盈盈一拜,“臣妾不才,只願爲陛下作賦一首……”
“夠了!”李隆基卻冷冷打斷,目光中露出不加掩飾的嫌惡之色,“梅妃,你醉了,先回寢殿休息去吧。”
適才聽她提及壽王,李隆基已是大爲不悅,後來又見她扯出“兒媳”一事,更是又羞又惱,勉強按捺住怒火纔沒有當場發作。宮中之人對楊玉環曾是壽王妃一事諱莫如深,哪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說起半個字?席間的嬪妃宮眷都停止了歡宴,目光齊齊地落在江採蘋身上,有人對她投以擔憂和同情的目光,但更多人的心裡卻是幸災樂禍。
然而,令人十分意外的是,江採蘋既沒有爲自己剛纔的“失言”向皇帝請罪,也沒有順勢退出麟德殿。她用手輕輕揉了揉發澀的眼角,然後驕傲地揚起纖長優美的脖頸,一字一句地朗聲說:“陛下,臣妾沒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