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不想招惹麻煩,本想悄悄避進內室,奈何這位九爺是個眼尖的主兒,她挪一步,他瞥一眼。水色心下好笑:倒像是自己多見不得人似的!當下捧着一盤茶果展顏而出:“小女初來乍到,不知人世,還望九爺恕小女怠慢之罪。這是今晨才送來的新鮮茶果,九爺若能略嘗一些就是賞臉了。”
九爺聞言轉頭看了過來:“真是個會說話的丫頭!你們店主呢?”
水色恭敬奉上果盤:“主人身體欠安正在靜養,需下月才能親到店中理事,九爺可是有事吩咐?”
九爺撿了顆蜜果吃下去,拿着巾帕淨手:“我聽說貴店雖開不久卻貨路甚廣,我有一件想了很久的東西但苦於不得門路,貴店若能有辦法,哪怕是些細枝末節的消息也無妨,我會給出豐厚的報酬。”
水色心道:亞城那些店都弄不來的東西,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便是有辦法也會說沒有,這家店剛開張幾個月,誰會想做出頭鳥等着挨那些明刀暗箭?可面上少不得笑回:“承蒙九爺看得起小店,能爲九爺辦事自然是小店的榮耀,但此刻主人不在,小女不敢擅自應承此等大事。亞城素來是藏龍臥虎之地,小店於其中不過是充數,然既九爺厚愛,小店定會效犬馬之勞,只要累九爺稍後些時日了。”
九爺手持茶盞漫應一聲,神色卻冷淡下來,略坐片刻後便起身告辭,水色和夥計一起恭送至門外。水色直覺今日事情繁雜的不對,蘇琉會來店裡雖然意外但尚在情理之中,這個莫名巧妙地冒出來的所謂九爺的人物又是怎麼回事?若是按夥計說的那般了不得,應該不至於做出尾隨官家少婦和在店外偷窺的事情,不過只問一聲就能立刻走進店裡來,倒能說明他不是個藏頭露尾畏畏縮縮的小人。水色心中存疑又恐再生別事,遂在店中靜候至晚間時分才鎖門離開,回到居處後立刻將今日之事告知了方琮。
方琮垂着頭想了半天:“這事先放一放,十五那天的事要緊,既然你說了我下月去店中理事,少不得等那時再見分曉。十五日正好店休又逢節,你告訴夥計店休三日,十四日記得把賬簿帶回來給我瞧。這個莊子咱們住了幾個月,差不多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若以後能找到合適的人隨時都可以送進來。”
“是。”
方琮擡頭看着她:“今日你除了遇見蘇琉和那個九爺,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啊,雪肌丸?按着你的脾性,必定會親自服侍她吃藥,而按着蘇琉的脾性,肯定會端出十足的架子壓人。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爲什麼你會不高興?此刻的蘇琉大概剛吃完香丹,正高興的不得了呢。”
水色自然知道雪肌丸配上香丹會有什麼樣的效果,不出三日蘇琉便會成爲冰雕玉琢般的美人,只是她無法再有孕,最多一年便會衰亡,且她的屍骨會迅速萎縮成老婦模樣。水色搖頭:“我曾經親眼見過那些服藥之人的下場,如今又親自喂她吃藥,自然不會因此難過,主人多慮了。”
方琮淺笑:“那就是爲了十五的事情懸心?自我們相識以來,我似乎是第一次只讓你準備東西卻不告訴你有什麼事情吧?你的耐性變差了,回去歇着吧。”
當夜兩人各自休息不提。兩日後,水色晨起正在更衣時聽見屋外似有響動,她繫好衣帶回身從枕下摸出一把細長的匕首,悄步走至窗邊想戳開一點窗紗。方琮在院子裡放下鋤頭直起腰:“我吵醒你了?廚房有素粥和熱糕,你先去,我洗了手就來。”
水色擺好碗盤安放羹匙,擡頭看見方琮抱着一個裹了布的東西走了進來:“趕緊嚐嚐味道,如果做得不錯,咱們就帶些當點心,我連大食盒都拿出來了。”兩人說笑着吃完了早飯,水色將留下的糕點裝進食盒提着,和方琮一起出門。
莊外路上停着早就預備好的車馬,兩人上車後方琮就抱着懷裡的東西安靜地坐着,水色每次想要說話或者動作都被方琮以眼神制止。水色此刻纔看清方琮懷裡的東西是個很舊的罈子,上面猶有未擦淨的土痕,而且車裡還有一個挺大的包袱。半個多時辰後車門被打開,方琮抱着罈子先下車,水色拿着東西跟上後驚訝地發現車伕竟然是啞巴,車伕比劃着告訴她,方琮已經給了車錢。水色疑惑地轉身爬上山道石階纔看見方琮蹙眉抱着罈子站在稍高處等她,她提着東西加快腳步跟上。
城郊的大青山有座香火極旺的月老廟,水色知道方琮不可能帶她來求姻緣,因此她極爲自然地跟着方琮繼續向山頂走,那裡還有一座小廟,專門供奉無名死者,每年都有善德人家捐資協助。方琮抱着罈子在廟門前停下:“水色,你先進去和住持打個招呼,把你身上的那些藥都給我,我處理一下再進去。”
水色進到廟中,住持正在添香:“方施主果然準時,往生者的骸骨已帶來了?小廟會按例做一場法事令逝者安心往生,之後再行安葬。小廟已打掃出幾間乾淨寮房,不知方施主隨行幾人?”
水色正要答話,方琮便抱着罈子進來:“今日陪我來的二人都是我的侍女,這裡站着的是侍女水色,這裡睡着的是她姐姐水容。一切就按照之前所言,全權拜託給住持了。”
水色愣愣地看着方琮手裡的罈子:“這個,是姐姐的?不是說,不是說,她,她被……讓我看一眼吧,求您讓我先看一眼吧!姐姐,這是姐姐啊!”
方琮將罈子交給住持,拉住了水色:“佛門淨地不可吵鬧,我們出去說,不要打擾住持和逝者。你現在看我的眼神和水容臨死前威脅我照顧你的那個時候的眼神一模一樣,就像是在說,如果我不立刻回答就會殺了我。那麼,水色此刻想知道什麼?看在水容的份上,我可以破例回答你兩個問題。”
水色看着方琮:“姐姐怎麼會有骸骨存世?”
方琮點點頭:“她爲了保護你先是做了藥人後來淪爲藥奴,每日除了服食大量丹藥外還要被宮主的靈蛇啃食,她幾次求我殺了她。爲了抵抗水容體內的藥力和宮主的靈蛇,我讓她一次服下了二十包香丹,靈蛇因爲毒素髮狂纔將她整個吞下。宮主自然不會在意藥奴的下場,但靈蛇卻要安葬,宮裡沒人敢接這樣的事,所以我偷着剖開蛇腹,不過因爲藥效的關係取出來的只有骸骨。那罈子看起來眼熟吧?那時我騙你說是我煉製的藥物,讓你放在房裡藏着。宮裡日子難過,我無法時時顧你周全,只好讓水容陪在你身邊。水容不想讓你知道她死得那樣悽慘,我就一直沒說。如今我們安定下來,也該讓她入土爲安,她素來好靜,我在後山給她選了處地方,雖然不能將她的牌位帶回去供奉,但以後我們能常來看她。”
水色記得那個罈子,從北邊出來後方琮也讓她一路帶到了亞城,只是心中存疑:“姐姐她去的時候可還有別的話留下來?”
方琮點點頭:“有。”
“是什麼話?求主人告訴我!”
方琮淺笑:“兩個問題說完了,我們先進去吧,前些時候我已經和住持打過招呼,咱們在這裡住一晚,明天和廟裡的人安葬了水容再回去。我的體力也大不如前了,走一點山路渾身都痛,我去寮房裡坐一會兒,你過去陪陪水容,那包袱裡的東西是我給你們準備的,把水容的那份挑出來,明日要用。”
水色知道方琮是刻意避開,但此刻她的心情實在太複雜,一面惦記着姐姐,一面覺得遺憾,一面又覺得自己虧欠方琮太多,同時心裡還對很多事頗有疑問……水色深吸了口氣,終於想起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外堂,只能提前精神先過去打點。罈子已供奉在大殿佛前,住持和幾個僧人正在念經,水色一句都聽不懂,滿心裡都是幾乎被遺忘的事情,忍不住淚如雨下,待她解開包袱看時卻又忍不住略揚脣角,包袱裡放着簇新的衣服鞋襪脂粉首飾珠玉,每一種都是兩件,最顯眼的還是那兩盒首飾。水色打量了半天才低聲道:“都是一模一樣的,哪裡能看出不同來……姐姐,這次我來給你挑,好不好?”
法事已畢,水色在殿前跪坐了一夜並將挑出來的東西包好。次日衆人一起安排水容安葬事宜。水色看着住持將骸骨一一檢出放進棺木,隨後衆僧人封棺入土立碑,果真如方琮所言一切都是準備好的,衆人忙而不亂,晨曦微露時分一切事宜已經停當。方琮遞過一張銀票送別衆僧,回頭看見水色在墓前跪着燒祭品。方琮過去續了些紙錢:“這裡只是暫時的安身之處,以後你有了自己的家就能帶着姐姐一起過去。等你成爲老婆婆的時候還可以讓你的孩子送你們姐妹回家鄉去,總算是有個陪伴。”
水色看着晨光中飛舞的紙灰笑了:“主人又笨又膽小,身子又弱,偏偏還不會照顧自己,如果沒有人在旁邊看着,會出事的。主人幫了我們姐妹太多,我一直會留在主人身邊照顧您的,就當作是報恩也可以,所以請不要讓我走,也別說讓我走的話,我現在除了主人,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方琮看着逐漸黯淡下去的火光應了一聲:“車馬已經到了,帶上東西我們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