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六十】 起強圍作噩,盡屠維大淵獻,凡三年。
孝獻皇帝癸建安二十二年(丁酉,公元二一七年)
春,正月,魏王操軍居巢,孫權保濡須,二月,操進攻之。初,右護軍蔣欽屯宣城,蕪湖令徐盛收欽屯吏,表斬之。及權在濡須,欽與呂蒙持諸軍節度,欽每稱徐盛之善。權問之,欽曰:“盛忠而勤強,有膽略器用,好萬人督也。今大事未定,臣當助國求才,豈敢挾私恨以蔽賢乎!”權善之。三月,操引軍還,留伏波將軍夏侯-都督曹仁、張遼等二十六軍屯居巢。權令都尉徐詳詣操請降,操報使修好,誓重結婚。權留平虜將軍周泰督濡須;-然、徐盛等皆在所部,以泰寒門,不服。權會諸將,大爲酣樂,命泰解衣,權手自指其創痕,問以所起,泰輒記昔戰鬥處以對。畢,使復服;權把其臂流涕曰:“幼平,卿爲孤兄弟,戰如熊虎,不惜軀命,被創數十,膚如刻畫,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委卿以兵馬之重乎?”坐罷,住駕,使泰以兵馬道從,鳴鼓角作鼓吹而出。於是盛等乃服。
夏,四月,語魏王操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六月,魏以軍師華歆爲御史大夫。
冬,十月,命魏王操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
魏以五官中郎將丕爲太子。
初,魏王操娶丁夫人,無子;妾劉氏,生子昂;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王使丁夫人母養昂。昂死於穰,丁夫人哭泣無節,操怒而出之,以卞氏爲繼室。植性機警,多藝能,才藻敏贍,操愛之。操欲以女妻丁儀,丕以儀目眇,諫止之。儀由是怨丕,與弟黃門侍郎-及丞相主簿楊修,數稱臨-侯植之才,勸操立以爲嗣。修,彪之子也。操以函密訪於外,尚書崔琰露板答曰:“《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琰以死守之。”植,琰之兄女婿也。尚書僕射毛-曰:“近者袁紹以嫡庶不分,覆宗滅國。廢立大事,非所宜聞。”東曹掾邢-曰:“以庶代宗,先世之戒也,願殿下深察之。”丕使人問太中大夫賈詡以自固之術。詡曰:“願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丕從之,深自砥礪。它日,操屏人問詡,詡嘿然不對。操曰:“與卿言,而不答,何也?”詡曰:“屬有所思,故不即對耳。”操曰:“何思?”詡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操大笑。操嚐出徵,丕、植並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言有章,左右屬目,操亦悅焉。丕悵然自失,濟陰吳質耳語曰:“王當行,流涕可也。”及辭,丕涕泣而拜,操及左右鹹-欷,於是皆以植多華辭而誠心不及也。植既任性而行,不自雕飾,五官將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併爲之稱說,故遂定爲太子。左右長御賀卞夫人曰:“將軍拜太子,天下莫不喜,夫人當傾府藏以賞賜。”夫人曰:“王自以丕年大,故用爲嗣。我但當以免無教導之過爲幸耳,亦何爲當重賜遺乎?”長御還,具以語操,操悅,曰:“怒不變容,喜不失節,故最爲難。”太子抱議郎辛-頸而言曰:“辛君知我喜不?”-以告其女憲英,憲英嘆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宜懼,而反以爲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久之,臨-侯植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操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植妻衣繡,操登臺見之,以違制命,還家賜死。
法正說劉備曰:“曹操一舉而降張魯,定漢中,不因此勢以圖巴、蜀,而留夏侯淵、張-屯守,身遽北還,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將內有憂逼故耳。今策淵、-才略,不勝國之將帥,舉衆往討,必可克之。克之之日,廣農積穀,觀釁伺隙,上可以傾覆寇敵,尊獎王室;中可以蠶食雍、涼,廣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爲持久之計。此蓋天以與我,時不可失也。”備善其策,乃率諸將進兵漢中,遣張飛、馬超、吳蘭等屯下辨。魏王操遣都護將軍曹洪拒之。
魯肅卒,孫權以從事中郎彭城嚴-代肅,督兵萬人鎮陸口。衆人皆爲-喜,-固辭以“樸素書生,不閒軍事”,發言懇惻,至於流涕。權乃以左護軍虎威將軍呂蒙兼漢昌太守以代之。衆嘉嚴-能以實讓。
定威校尉吳郡陸遜言於孫權曰:“方今克敵寧亂,非衆不濟;而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可大部伍,取其精銳。”權從之,以爲帳下右都督。會丹楊賊帥費棧作亂,扇動山越。權命遜討棧,破之。遂部伍東三郡,強者爲兵,羸者補戶,得精卒數萬人。宿惡蕩除,所過肅清,還屯蕪湖。會稽太守淳于式表“遜枉取民人,愁擾所在。”遜後詣都,言次,稱式佳吏。權曰:“式白君,而君薦之,何也?”遜對曰:“式意欲養民,是以白遜。若遜復毀式以亂聖聽,不可長也。”權曰:“此誠長者之事,顧人不能爲耳。”
魏王操使丞相長史王必典兵督許中事。時關羽強盛,京兆金-睹漢祚將移,乃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太醫令吉本、本子邈、邈弟穆等謀殺必,挾天子以攻魏,南引關羽爲援。
孝獻皇帝癸建安二十三年(戊戌,公元二一八年)
春,正月,吉邈等率其黨千餘人,夜攻王必,燒其門,射必中肩,帳下督扶必奔南城。會天明,邈等衆潰,必與潁川典農中郎將嚴匡共討斬之。
三月,有星孛於東方。
曹洪將擊吳蘭,張飛屯固山,聲言欲斷軍後,衆議狐疑。騎都尉曹休曰:“賊實斷道者,當伏兵潛行;今乃先張聲勢,此其不能,明矣。宜及其未集,促擊蘭。蘭破,飛自走矣。”洪從之,進,擊破蘭,斬之。三月,張飛、馬超走。休,魏王族子也。
夏,四月,代郡、上谷烏桓無臣氐等反。先是,魏王操召代郡太守裴潛爲丞相理曹掾,操美潛治代之功,潛曰:“潛於百姓雖寬,於諸胡爲峻。今繼者必以潛爲治過嚴而事加寬惠。彼素驕恣,過寬必弛;既弛,又將攝之以法,此怨叛所由生也。以勢料之,代必復叛。”於是操深悔還潛之速。後數十日,三單于反問果至。操以其子鄢陵侯彰行驍騎將軍,使討之。彰少善射御,膂力過人。操戒彰曰:“居家爲父子,受事爲君臣,動以王法從事,爾其戒之!”
劉備屯陽平關,夏侯淵、張-、徐晃等與之相拒。備遣其將陳式等絕馬鳴閣道,徐晃擊破之。張-屯廣石,備攻之不能克,急書發益州兵。諸葛亮以問從事犍爲楊洪,洪曰:“漢中,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也,發兵何疑!”時法正從備北行,亮於是表洪領蜀郡太守;衆事皆辦,遂使即真。初,犍爲太守李嚴闢洪爲功曹,嚴未去犍爲而洪已爲蜀郡;洪舉門下書佐何祗有才策,洪尚在蜀郡,而祗已爲廣漢太守。是以西土鹹服諸葛亮能盡時人之器用也。
秋,七月,魏王操自將擊劉備;九月,至長安。
曹彰擊代郡烏桓,身自搏戰,鎧中數箭,意氣益厲;乘勝逐北,至桑乾之北,大破之,斬首、獲生以千數。時鮮卑大人軻比能將數萬騎觀望強弱,見彰力戰,所向皆破,乃請服,北方悉平。
南陽吏民苦繇役,冬,十月,宛守將侯音反。南陽太守東里袞與功曹應餘迸竄得出;音遣騎追之,飛矢交流,餘以身蔽袞,被七創而死,音騎執袞以歸。時徵南將軍曹仁屯樊以鎮荊州,魏王操命仁還討音。功曹宗子卿說音曰:“足下順民心,舉大事,遠近莫不望風;然執郡將,逆而無益,何不遣之!”音從之。子卿因夜逾城從太守收餘民圍音,會曹仁軍至,共攻之。
孝獻皇帝癸建安二十四年(己亥,公元二一九年)
春,正月,曹仁屠宛,斬侯音,復屯樊。
初,夏侯淵戰雖數勝,魏王操常戒之曰:“爲將當有怯弱時,不可但恃勇也。將當以勇爲本,行之以智計;但知任勇,一匹夫敵耳。”及淵與劉備相拒逾年,備自陽平南渡沔水,緣山稍前,營於定軍山。淵引兵爭之。法正曰:“可擊矣。”備使討虜將軍黃忠乘高鼓譟攻之,淵軍大敗,斬淵及益州刺史趙。張-引兵還陽平。是時新失元帥,軍中擾擾,不知所爲。督軍杜襲與淵司馬太原郭淮收斂散卒,號令諸軍曰:“張將軍國家名將,劉備所憚。今日事急,非張將軍不能安也。”遂權宜推-爲軍主-出,勒兵按陳,諸將皆受-節度,衆心乃定。明日,備欲渡漢水來攻;諸將以衆寡不敵,欲依水爲陳以拒之。郭淮曰:“此示弱而不足挫敵,非算也。不如遠水爲陳,引而致之,半濟而後擊之,備可破也。”既陳,備疑,不渡。淮遂堅守,示無還心。以狀聞於魏王操,操善之,遣使假-節,復以淮爲司馬。
二月,壬子晦,日有食之。
三月,魏王操自長安出斜谷,軍遮要以臨漢中。劉備曰:“曹公雖來,無能爲也,我必有漢川矣。”乃斂衆拒險,終不交鋒。操運米北山下,黃忠引兵欲取之,過期不還。翊軍將軍趙雲將數十騎出營視之,值操揚兵大出,雲猝與相遇,遂前突其陳,且鬥且卻。魏兵散而複合,追至營下,雲入營,更大開門,偃旗息鼓。魏兵疑雲有伏,引去;雲雷鼓震天,惟以勁弩於後射魏兵。魏兵驚駭,自相蹂踐,墮漢水中死者甚多。備明旦自來,至雲營,視昨戰處,曰:“子龍一身都爲膽也!”操與備相守積月,魏軍士多亡。夏,五月,操悉引出漢中諸軍還長安,劉備遂有漢中。操恐劉備北取武都氐以逼關中,問雍州刺史張既,既曰:“可勸使北出就谷以避賊,前至者厚其寵賞,則先者知利,後必慕之。”操從之,使既之武都,徙氐五萬餘落出居扶風、天水界。
武威顏俊、張掖和鸞、酒泉黃華、西平-演等,各據其郡,自號將軍,更相攻擊。俊遣使送母及子詣魏王操爲質以求助。操問張既,既曰:“俊等外假國威,內生傲悖,計定勢足,後即反耳。今方事定蜀,且宜兩存而鬥之,猶卞莊子之刺虎,坐收其敝也。”王曰:“善!”歲餘,鸞遂殺俊,武威王-又殺鸞。
劉備遣宜都太守扶風孟達從秭歸北攻房陵,殺房陵太守蒯祺。又遣養子副軍中郎將劉封自漢中乘沔水下,統達軍,與達會攻上庸,上庸太守申耽舉郡降。備加耽徵北將軍,領上庸太守,以耽弟儀爲建信將軍、西城太守。
秋,七月,劉備自稱漢中王,設壇場於沔陽,陳兵列衆,羣臣陪位,讀奏訖,乃拜受璽綬,御王冠。因驛拜章,上還所假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立子禪爲王太子。拔牙門將軍義陽魏延爲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以鎮漢川。備還治成都,以許靖爲太傅,法正爲尚書令,關羽爲前將軍,張飛爲右將軍,馬超爲左將軍,黃忠爲後將軍,餘皆進位有差。遣益州前部司馬犍爲費詩即授關羽印授,羽聞黃忠位與己並,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不肯受拜。詩謂羽曰:“夫立王業者,所用非一。昔蕭、曹與高祖少小親舊,而陳、韓亡命後至;論其班列,韓最居上,未聞蕭、曹以此爲怨。今漢中王以一時之功隆崇漢室;然意之輕重,寧當與君侯齊乎!且王與君侯譬猶一體,同休等戚,禍福共之。愚謂君侯不宜計官號之高下、爵祿之多少爲意也。僕一介之使,銜命之人,君侯不受拜,如是便還,但相爲惜此舉動,恐有後悔耳。”羽大感悟,遽即受拜。
詔以魏王操夫人卞氏爲王后。
孫權攻合肥。時諸州兵戍淮南。揚州刺史溫恢謂-州刺史裴潛曰:“此間雖有賊,然不足憂。今水潦方生,而子孝縣軍,無有遠備,關羽驍猾,正恐徵南有變耳。”已而關羽果使南郡太守糜芳守江陵,將軍傅士仁守公安,羽自率衆攻曹仁於樊。仁使左將軍于禁、立義將軍龐德等屯樊北。八月,大霖雨,漢水溢,平地數丈,于禁等七軍皆沒。禁與諸將登高避水,羽乘大船就攻之,禁等窮迫,遂降。龐德在堤上,被甲持弓,箭不虛發,自平旦力戰,至日過中,羽攻益急;矢盡,短兵接,德戰益怒,氣愈壯,而水浸盛,吏士盡降。德乘小船欲還仁營,水盛船覆,失弓矢,獨抱船覆水中,爲羽所得,立而不跪。羽謂曰:“卿兄在漢中,我欲以卿爲將,不早降何爲!”德罵羽曰:“豎子,何謂降也!魏王帶甲百萬,威振天下。汝劉備庸才耳,豈能敵邪!我寧爲國家鬼,不爲賊將也!”羽殺之。魏王操聞之流涕曰:“吾知于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及龐德邪!”封德二子爲列侯。羽急攻樊城,城得水,往往崩壞,衆皆-懼。或謂曹仁曰:“今日之危,非力所支,可及羽圍未合,乘輕船夜走。”汝南太守滿龐曰:“山水速疾,冀其不久。聞羽遣別將已在郟下,自許以南,百姓擾擾,羽所以不敢遂進者,恐吾軍掎其後耳。今若遁去,洪河以南,非復國家有也,君宜待之。”仁曰:“善!”乃沉白馬與軍人盟誓,同心固守。城中人馬才數千人,城不沒者數板。羽乘船臨城,立圍數重,外內斷絕。羽又遣別將圍將軍呂常於襄陽。荊州刺史胡修、南鄉太守傅方皆降於羽。
初,沛國魏諷有惑衆才,傾動-都,魏相國鍾繇闢以爲西曹掾。滎陽任覽,與諷友善。同郡鄭袤,泰之子也,每謂覽曰:“諷奸雄,終必爲亂。”九月,諷潛結徒黨,與長樂衛尉陳-謀襲-;未及期,-懼而告之。太子丕誅諷,連坐死者數千人,鍾繇坐免官。
初,丞相主簿楊修與丁儀兄弟謀立曹植爲魏嗣,五官將丕患之,以車載廢簏內朝歌長吳質,與之謀。修以白魏王操,操未及推驗。丕懼,告質,質曰:“無害也。”明日,復以簏載絹以入,修復白之,推驗,無人;操由是疑焉。其後植以驕縱見疏,而植故連綴修不止,修亦不敢自絕。每當就植,慮事有闕,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餘條,敕門下,“教出,隨所問答之”,於是教裁出,答已入;操怪其捷,推問,始泄。操亦以修袁術之甥,惡之,乃發修前後漏泄言教,交關諸侯,收殺之。
魏王操以杜襲爲留府長史,駐關中。關中營帥許攸擁部曲不歸附,而有慢言,操大怒,先欲伐之。羣臣多諫宜招懷攸,共討強敵;操橫刀於膝,作色不聽。襲入欲諫,操逆謂之曰:“吾計已定,卿勿復言!”襲曰:“若殿下計是邪,臣方助殿下成之;若殿下計非邪,雖成,宜改之。殿下逆臣令勿言,何待下之不闡乎!”操曰:“許攸慢吾,如何可置!”襲曰:“殿下謂許攸何如人邪?”操曰:“凡人也。”襲曰:“夫惟賢知賢,惟聖知聖,凡人安能知非凡人邪!方今豺狼當路而狐狸是先,人將謂殿下避強攻弱;進不爲勇,退不爲仁。臣聞千鈞之弩,不爲鼷鼠發機;萬石之鐘,不以莛撞起音。今區區之許攸,何足以勞神武哉!”操曰:“善!”遂厚撫攸,攸即歸復。
冬,十月,魏王操至洛陽。
陸渾民孫狼等作亂,殺縣主簿,南附關羽。羽授狼印,給兵,還爲寇賊,自許以南,往往遙應羽,羽威震華夏。魏王操議徙許都以避其銳,丞相軍司馬司馬懿、西曹屬蔣濟言於操曰:“于禁等爲水所沒,非戰攻之失,於國家大計未足有損。劉備、孫權,外親內疏,關羽得志,權必不願也。可遣人勸權躡其後,許割江南以封權,則樊圍自解。”操從之。
初,魯肅嘗勸孫權以曹操尚存,宜且撫輯關羽,與之同仇,不可失也。及呂蒙代肅屯陸口,以爲羽素驍雄,有兼併之心,且居國上流,其勢難久,密言於權曰:“今令徵虜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蔣欽將遊兵萬人循江上下,應敵所在,蒙爲國家前據襄陽,如此,何憂於操,何賴於羽!且羽君臣矜其詐力,所在反覆,不可以腹心待也。今羽所以未便東向者,以至尊聖明,蒙等尚存也。今不於強壯時圖之,一旦僵仆,欲復陳力,其可得邪!”權曰:“今欲先取徐州,然後取羽,何如?”對曰:“今操遠在河北,撫集幽、冀,未暇東顧,徐土守兵,聞不足言,往自可克。然地勢陸通,驍騎所騁,至尊今日取徐州,操後旬必來爭,雖以七八萬人守之,猶當懷憂。不如取羽,全據長江,形勢益張,易爲守也。”權善之。權嘗爲其子求昏於羽,羽罵其使,不許昏;權由是怒。及羽攻樊,呂蒙上疏曰:“羽討樊而多留備兵,必恐蒙圖其後故也。蒙常有病,乞分士衆還建業,以治疾爲名,羽聞之,必撤備兵,盡赴襄陽。大軍浮江晝夜馳上,襲其空虛,則南郡可下而羽可禽也。”遂稱病篤。權乃露檄召蒙還,陰與圖計。蒙下至蕪湖,定威校尉陸遜謂蒙曰:“關羽接境,如何遠下,後不當可憂也?”蒙曰:“誠如來言,然我病篤。”遜曰:“羽矜其驍氣,陵轢於人,始有大功,意驕志逸,但務北進,未嫌於我;有相聞病,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自可禽制。下見至尊,宜好爲計。”蒙曰:“羽素勇猛,既難爲敵,且已據荊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膽勢益盛,未易圖也。”蒙至都,權問:“誰可代卿者?”蒙對曰:“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慮,終可大任;而未有遠名,非羽所忌,無復是過也。若用之,當令外自韜隱,內察形便,然後可克。”權乃召遜,拜偏將軍、右部督,以代蒙。遜至陸口,爲書與羽,稱其功美,深自謙抑,爲盡忠自託之意。羽意大安,無復所嫌,稍撤兵以赴樊。遜具啓形狀,陳其可禽之要。羽得於禁等人馬數萬,糧食乏絕,擅取權湘關米;權聞之,遂發兵襲羽。權欲令徵虜將軍孫皎與呂蒙爲左右部大督,蒙曰:“若至尊以徵虜能,宜用之;以蒙能,宜用蒙。昔周瑜、程普爲左右部督,督兵攻江陵,雖事決於瑜,普自恃久將,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幾敗國事,此目前之戒也。”權寤,謝蒙曰:“以卿爲大督,命皎爲後繼可也。”
魏王操之出漢中也,使平寇將軍徐晃屯宛以助曹仁;及於禁陷沒,晃前至陽陵陂。關羽遣兵屯偃城,晃既到,詭道作都塹,示欲截其後,羽兵燒屯走。晃得偃城,連營稍前。操使趙儼以議郎參曹仁軍事,與徐晃俱前,餘救兵未到;晃所督不足解圍,而諸將呼責晃,促救仁。儼謂諸將曰:“今賊圍素固,水潦猶盛,我徒卒單少,而仁隔絕,不得同力,此舉適所以敝內外耳。當今不若前軍逼圍,遣諜通仁,使知外救,以勵將士。計北軍不過十日,尚足堅守,然後表裡俱發,破賊必矣。如有緩救之戮,餘爲諸君當之。”諸將皆喜。晃營距羽圍三丈所,作地道及箭飛書與仁,消息數通。孫權爲箋與魏王操,請以討羽自效,及乞不漏,令羽有備。操問羣臣,羣臣鹹言宜密之。董昭曰:“軍事尚權,期於合宜。宜應權以密,而內露之。羽聞權上,若還自護,圍則速解,便獲其利。可使兩賊相對銜持,坐待其敝。秘而不露,使權得志,非計之上。又,圍中將吏不知有救,計糧怖懼。儻有他意,爲難不小。露之爲便。且羽爲人強梁,自恃二城守固,必不速退。”操曰:“善!”即敕徐晃以權書射著圍裡及羽屯中,圍裡聞之,志氣百倍;羽果猶豫不能去。魏王操自雒陽南救曹仁,羣下皆謂:“王不亟行,今敗矣。”侍中桓階獨曰:“大王以仁等爲足以料事勢不也?”曰:“能。”“大王恐二人遺力邪?”曰:“不然。”“然則何爲自往?”曰:“吾恐虜衆多,而徐晃等勢不便耳。”階曰:“今仁等處重圍之中而守死無貳者,誠以大王遠爲之勢也。夫居萬死之地,必有死爭之心。內懷死爭,外有強救,大王案六軍以示餘力,何憂於敗而欲自往?”操善其言,乃駐軍摩陂,前後遣殷署、-蓋等凡十二營詣晃。關羽圍頭有屯,又別屯四冢,晃乃揚聲當攻圍頭屯而密攻四冢。羽見四冢欲壞,自將步騎五千出戰;晃擊之,退走。羽圍塹鹿角十重,晃追羽,與俱入圍中,破之,傅方、胡修皆死,羽遂撤圍退,然舟船猶據沔水,襄陽隔絕不通。
呂蒙至尋陽,盡伏其精兵-鄴雎怪校使白衣搖櫓,作商賈人服,晝夜兼行。羽所置江邊屯候,盡收縛之,是故羽不聞知。糜芳、傅士仁素皆嫌羽輕己,羽之出軍,芳、仁供給軍資不悉相及,羽言:“還,當治之!”芳、仁鹹懼。於是蒙令故騎都尉虞翻爲書說仁,爲陳成敗,仁得書即降。翻謂蒙曰:“此譎兵也,當將仁行,留兵備城。”遂將仁至南郡。麋芳城守,蒙以仁示之,芳遂開門出降。蒙入江陵,釋于禁之囚,得關羽及將士家屬,皆撫慰之,約令軍中:“不得幹歷人家,有所求取。”蒙麾下士,與蒙同郡人,取民家一笠以覆官鎧;官鎧雖公,蒙猶以爲犯軍令,不可以鄉里故而廢法,遂垂涕斬之。於是軍中震慄,道不拾遺。蒙旦暮使親近存恤耆老,問所不足,疾病者給醫藥,飢寒者賜衣糧。羽府藏財寶,皆封閉以待權至。
關羽聞南郡破,即走南還。曹仁會諸將議,鹹曰:“今因羽危懼,可追禽也。”趙儼曰:“權遨羽連兵之難,欲掩制其後,顧羽還救,恐我承其兩疲,故順辭求效,乘釁因變以觀利鈍耳。今羽已孤迸,更宜存之以爲權害。若深入追北,權則改虞於彼,將生患於我矣,王必以此爲深慮。”仁乃解嚴。魏王操聞羽走,恐諸將追之,果疾敕仁如儼所策。
關羽數使人與呂蒙相聞,蒙輒厚遇其使,周遊城中,家家致問,或手書示信。羽人還,私相參訊,鹹知家門無恙,見待過於平時,故羽吏士無鬥心。
會權至江陵,荊州將吏悉皆歸附;獨治中從事武陵潘-稱疾不見。權遣人以牀就家輿致之,-伏面著牀蓆不起,涕泣交橫,哀哽不能自勝。權呼其字與語,慰諭懇惻,使親近以手巾拭其面-起,下地拜謝。即以爲治中,荊州軍事一以諮之。武陵部從事樊-誘導諸夷,圖以武陵附漢中王備。外白差督督萬人往討之,權不聽;特召問-,-答:“以五千兵往,足以擒。”權曰:“卿何以輕之?”-曰:“-南陽舊姓,頗能弄-吻,而實無才略。臣所以知之者,-昔嘗爲州人設饌,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餘自起,此亦侏儒觀一節之驗也。”權大笑,即遣-將五千人往,果斬平之。權以呂蒙爲南郡太守,封孱陵侯,賜錢一億,黃金五百斤;以陸遜領宜都太守。
十一月,漢中王備所置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諸城長吏及蠻夷君長皆降於遜。遜請金、銀、銅印以假授初附,擊蜀將詹晏等及秭歸大姓擁兵者,皆破降之,前後斬獲、招納凡數萬計。權以遜爲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侯,屯夷陵,守峽口。關羽自知孤窮,乃西保麥城。孫權使誘之,羽僞降,立幡旗爲象人於城上,因遁走,兵皆解散,才十餘騎。權先使-然、潘璋斷其徑路。十二月,璋司馬馬忠獲羽及其子平於章鄉,斬之,遂定荊州。
初,偏將軍吳郡全琮,上疏陳關羽可取之計,權恐事泄,寢而不答;及已禽羽,權置酒公安,顧謂琮曰:“君前陳此,孤雖不相答,今日之捷,抑亦君之功也。”於是封琮陽華亭侯。權復以劉璋爲益州牧,駐秭歸,未幾,璋卒。
呂蒙未及受封而疾發,權迎置於所館之側,所以治護者萬方。時有加釒鹹,權爲之慘慼。欲數見其顏色,又恐勞動,常穿壁瞻之,見小能下食,則喜顧左右言笑,不然則咄昔,夜不能寐。病中瘳,爲下赦令,羣臣畢賀,已而竟卒,年四十二。權哀痛殊甚,爲置守冢三百家。權後與陸遜論周瑜、魯肅及蒙曰:“公瑾雄烈,膽略兼人,遂破孟德,開拓荊州,邈焉寡儔。子敬因公瑾致達於孤,孤與宴語,便及大略帝王之業,此一快也。後孟德因獲劉琮之勢,張言方率數十萬衆水步俱下,孤普請諸將,諮問所宜,無適先對;至張子布、秦文表俱言宜遣使修檄迎之,子敬即駁言不可,勸孤急呼公瑾,付任以衆,逆而擊之,此二快也。後雖勸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不足以損其二長也。周公不求備於一人,故孤忘其短而貴其長,常以比方鄧禹也。子明少時,孤謂不辭劇易,果敢有膽而已;及身長大,學問開益,籌略奇至,可以次於公瑾,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圖取關羽,勝於子敬。子敬答孤書雲:‘帝王之起,皆有驅除,羽不足忌。’此子敬內不能辦,外爲大言耳,孤亦恕之,不苟責也。然其作軍屯營,不失令行禁止,部界無廢負,路無拾遺,其法亦美矣。”孫權與于禁乘馬並行,虞翻呵禁曰:“汝降虜,何敢與吾君齊馬首乎!”抗鞭欲擊禁,權呵止之。
孫權之稱-也,魏王操召張遼等諸軍悉還救樊,未至而圍解。徐晃振旅還摩陂,操迎晃七裡,置酒大會。王舉酒謂晃曰:“全樊、襄陽,將軍之功也。”亦厚賜桓階,以爲尚書。操嫌荊州殘民及其屯田在漢川者,皆欲徙之。司馬懿曰:“荊楚輕脆易動,關羽新破,諸爲惡者藏竄觀望,徙其善者,既傷其意,將令去者不敢復還。”操曰:“是也。”是後諸亡者悉還出。
魏王操表孫權爲票騎將軍,假節,領荊州牧,封南昌侯。權遣校尉樑寓入貢,又遣-光等歸,上書稱臣於操,稱說天命。操以權書示外曰:“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侍中陳羣等皆曰:“漢祚已終,非適今日。殿下功德巍巍,羣生注望,故孫權在遠稱臣。此天人之應,異氣齊聲,殿下宜正大位,復何疑哉!”操曰:“若天命在吾,吾爲周文王矣。”
臣光曰:教化,國家之急務也,而俗吏慢之;風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夫惟明智君子,深識長慮,然後知其爲益之大而收功之遠也。光武遭漢中衰,羣雄糜沸,奮起布衣,紹恢前緒,征伐四方,日不暇給,乃能敦尚經術,賓延儒雅,開廣學校,修明禮樂。武功既成,文德亦洽。繼以孝明、孝章,-追先志,臨雍拜老,橫經問道。自公卿、大夫至於郡縣之吏,鹹選用經明行修之人,虎賁衛士皆習《孝經》,匈奴子弟亦遊太學,是以教立於上,俗成於下。其忠厚清修之士,豈唯取重於-紳,亦見慕於衆庶。愚鄙污穢之人,豈唯不容於朝廷,亦見棄於鄉里。自三代既亡,風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及孝和以降,貴戚擅權,嬖-用事,賞罰無章,賄賂公行,賢愚渾-,是非顛倒,可謂亂矣。然猶綿綿不至於亡者,上則有公卿、大夫袁安、楊震、李固、杜喬、陳蕃、李膺之徒面引廷爭,用公義以扶其危,下則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範滂、許邵之流,立私論以救其敗。是以政治雖濁而風俗不衰,至有觸冒斧鉞,僵仆於前,而忠義奮發,繼起於後,隨踵就戮,視死如歸。夫豈特數子之賢哉,亦光武、明、章之遺化也!當是之時,苟有明君作而振之,則漢氏之祚猶未可量也。不幸承陵夷頹敝之餘,重以桓、靈之昏虐:保養奸回,過於骨肉;殄滅忠良,甚於寇讎;積多士之憤,蓄四海之怒。於是何進召戎,董卓乘釁,袁紹之徒從而構難,遂使乘輿播越,宗廟丘墟,王室蕩覆,-民塗炭,大命隕絕,不可復救。然州郡擁兵專地者,雖互相吞噬,猶未嘗不以尊漢爲辭。以魏武之暴戾強伉,加有大功於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而自立,豈其志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由是觀之,教化安可慢,風俗安可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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