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之主,當朝皇帝劉宏,中平六年四月十二日夜子時,駕崩於嘉德殿。
人常道最是無情帝王家。
但很難說這個在後來被人稱作孝靈皇帝的男人,在彌留之際看着生母太皇董太后抱着被朝野稱作‘董侯’的次皇子協,將這個剛剛過了八歲生辰不足二十日的童子託付給跪在一旁披鐵鎧戴寶刀的雄壯身影時,這個糊塗一世享盡榮華的天下之主,內心是無情的。
帝王最無情,可無情也最帝王。
當這個曾經在南北二宮翻雲覆雨,這個曾經在洛陽西邸享盡榮華,這個曾經受過萬衆膜拜的皇帝在駕崩之時……夜色昏暗的嘉德殿是多麼的空曠?
爲何他的身邊只剩下步履蹣跚的母親和年弱的小皇子?爲何在殿外跪伏仿若壯年的只有武宦官蹇碩的形影單隻?
那些曾在他身旁阿諛奉承的宦官們呢?被他尊稱阿父阿母的張讓與趙忠呢?
蹇碩告訴他,嘉德殿裡除了他已經沒有宦官了……張讓與趙忠,在東宮何皇后那裡。
那些憑着他一言一行而顯貴的何氏呢?是不是還和那些幕下之賓議政呢?他們議的是什麼政,他們議的是大逆不道之政!他們想要那個姓劉的外甥,害死王美人的惡毒女人的骨血來繼承朕的江山!
無盡的懊悔充斥着他的心扉,那些曾在他身旁阿諛奉承的身影跑馬般晃過他的腦海,荷花池裡的肆意、洛北闕的巍峨,都伴隨着漸漸流失的力氣消散在這個世界。
可悲的是,現在他連令天下縞素都做不到了。
蹇碩與董太后協定秘不發喪,先除何進再拱衛皇子協登基。埋伏皇宮禁衛刀斧手於宮門之後,以何皇后之命召大將軍何進入宮,卻因部下潘隱的眼色而失敗。
旋即,張讓趙忠設計殺死蹇碩。這個威風一時節制天下兵馬的上軍校尉到死都沒能明白,他的力量來自於劉宏。當劉宏死了,他也就變回十幾年前洛陽皇宮裡那個受人欺辱、軟弱無力的蹇黃門了。
何進同意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紹之計,徵召外將入京。
這不僅僅是徵召邊將,除了駐軍河東郡的董卓、武猛校尉丁原之外,還有河內的王匡等人。河內泰山強弩手壓迫洛陽、丁原縱兵火燒孟津渡,最後董卓率軍逼近洛陽……何進求的就是一個威嚇,他要嚇唬自己的妹妹,也是成爲太后的何太后。
誰說屠子出身的大將軍就沒有權謀?
徵召外將,徵的都是袁氏的故吏;將軍幕府,幕下之賓亦皆爲袁氏門生。
這些人依託在他幕府之下只是藉助他的聲望來剷除宦官罷了,他們真正看的都是袁紹的臉面。可若如此,那他何進在這場剪除宦官之後又能得到什麼?
他的動作必須要慢。
若想殺死宦官那太容易了,只是他要在碧水滔滔的朝野間爲自己本家積蓄到足夠的力量!
道路受阻,王公大臣送出各地報信的探馬有些受阻,有些則陷於兵亂,朝廷最精銳的期門郎官在冀州這片土地上寸步難行。道路兩旁的冷箭奪取期門郎的性命,旋即那些奔跑而出的骯髒戰士便奪去他們的鎧甲與駿馬……至於皇帝已死的書信?
那得要他們識字才行!
這個時代,全天下最傑出的人才都匯聚在洛陽城,而且是扎堆一般地混跡於大將軍幕府、車騎將軍幕府當中。不過很快,這些英才便沒有可效忠之主了。
去年有善望氣者雲京都將有大兵之事,致使兩宮流血。人們以爲,皇帝駕崩、上軍校尉蹇碩的死便已經印證了這個觀點……他們錯了,錯的離譜。
五月,大將軍何進爲宦官張讓趙忠所殺,幾十個宦官提着刀斧把大將軍剁成一灘肉泥,首級丟出皇宮。這才真正拉開兩宮流血的大幕。
何進一死,世族貴胄再也無人掣肘,路中悍鬼袁長水率先火燒南宮九龍門,攻入皇宮後又將大火引向東西兩宮,恨不得把皇子皇后全都燒死。一衆士人喊着爲大將軍復仇的口號先殺何苗再殺宦官,整座皇宮血流成河,凡是沒鬍子的人一概不理。
此役,曹氏宗親、後來的虎豹騎統領,時任黃門侍郎的曹純也險些被誤殺。
冤死的士人不計其數。
……
轉眼臨近五月,正逢燕北青石橋大勝之時,冀州安平國。
甄氏一族孤老弱婦由中山無極,沿滹沱河一路向東進入安平……這一路他們走了足有半月,一來是爲了躲避道間盜匪,而來則是甄張氏老夫人心裡還抱着些許僥倖之念。
或許,或許叛賊鬧上一段就停了呢,到時候就能回家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
冀州的狀況並未因他們的等候越來越好,反而紛亂愈盛。這些走出黑山的巨匪大盜不再結盟,反因利益而相互攻伐起來,張燕在鄴城進攻作亂的眭固,雙方打的不可開交,而周邊各郡的局勢也越來越亂。
甄氏的車馬聽到鄉里有人傳言,中山甄氏鄔堡被黑山盜匪夷爲平地,甄儼怕也凶多吉少。
從中山逃難的人們說……甄氏鄔堡的火是從內裡頭開始燒的,三座囤糧的倉、四進住人的屋,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都沒滅。
老夫人甄張氏痛失愛子,悲急攻心,昏了過去。爲尋訪良醫,一行人又朝着郡治信都行去。
等他們在信都購置了醫治老夫人的草藥再向東北方向行進時,啓程的二百多人只剩七十多個了……一路有人拋下他們逃跑,有人在於盜匪的作戰中所殺,有人則是因爲飲了髒水身體扛不過去。
行至觀津不遠,荒郊野地間有人在搭墓祭拜。
“堯兒,你在看什麼?”老夫人大病未愈,一行人的領頭便落在了最大的女兒甄姜與小兒子甄堯身上,這一個月對甄姜的影響不可謂不大,抓着弟弟的繮繩看都不看兩旁說道:“走吧,只是失去親族的苦命人罷了,和你我沒什麼不同。”
甄堯搖了搖頭,從馬上翻身下來,招呼車隊隱蔽停下,向那個方向走了兩步這纔回頭對姐姐甄姜說道:“那個人我好像認識……等我過去看看。”
“等等,你們兩個跟小郎君一起去。”
甄姜說出‘郎君’時不自覺地抿了抿嘴,這世上還有像他們這樣落魄的郎君嗎?
甄堯並未拒絕,他走的步子很緩慢,他腦海裡那個年輕人此時此刻是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上前幾步仔細看了看才探手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牽,牽子經?”
他看到那抔黃土堆,雖然那年輕人還在用鐵錐緩緩砸着,但上面的字跡已經很明顯了‘尊師安平觀津樂’,不是車騎將軍府長史樂隱還能有誰?
兄長甄儼曾被大將軍何進徵辟爲大將軍掾,後來才做了曲樑長。周圍郡縣中的英才貴子大多熟識,而這個牽招便是在數年之前結識的。
聽到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依着柳樹篆刻墓碑的年輕人擡起頭,卻見到一個比自己小上不少衣着髒兮兮地少年人拱着手叫自己的名字,本能地攥住靠在一旁的舊劍,眯眼問道:“閣下是……何人?”
甄堯一看確實是故友,連忙擡手攏了攏披散在肩頭打了綹的長髮,又使勁用袖子在臉上揉了兩把說道:“兄長,我,我是甄堯啊,中山甄,甄堯啊!”
甄堯?中山甄,中山無極縣的甄氏,甄儼的三弟?
牽招皺眉立起,仔細看了看纔將記憶裡那個見過幾面的孩子與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起,臉上終於牽強地帶上些許笑容,握劍的手也緩緩入鞘,啞聲問道:“甄小郎怎麼也在這裡,後面……是你家車隊?”
甄堯看看自己,又看了看一身狼狽的牽招,嘆了口氣臉上帶着壓抑不住的悲涼說道:“兄長不在了,中山也被賊人攻陷,我與阿母一行要前往幽州避難……兄長這是,樂先生?”
牽招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先生不在了,先帝不在後洛陽大亂,宦官殺了上軍校尉,又殺了大將軍。西園的幾個校尉攻打皇宮,陳留人吳匡和張璋、董旻要殺車騎將軍,先生爲車騎將軍長史,當時護衛將軍寡不敵衆……我們幾個學生搶出先生屍首,至少要將先生帶回故里安葬,唉!”
“先帝駕崩了!哦,不,兄長節哀。”甄堯拱手躬身,對着樂隱的墳行了大禮,這才繼續對牽招問道:“冀州也亂了,兄長是如何一個人穿過匪類會聚之地帶着先生的屍骨回到這裡的?”
此時的牽招面容灰暗,一身沾了土的縞素更爲難堪,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本來護送老師遺體回鄉並非單他一人,只是路遇盜匪避無可避,同舍生皆奔走逃命,他一人難敵盜匪,只得奉上全部錢財令賊人自取,垂淚懇求才保全了師長的遺體。
各種心酸,道於外人亦難感同身受。
甄堯嘆了口氣,心知是牽招不願說,免得尷尬連忙對牽招說道:“對,兄長我見您正在篆刻樂先生的碑,你們快來給兄長幫幫忙……兄長,在下也爲你出些力氣。”公告:筆趣閣app上線了,支持安卓,蘋果。請關注微信公衆號進入下載安裝:appxsyd(按住三秒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