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之外,軍寨連營。??
駿馬往來奔馳,旌旗迎風獵獵,還有那轟隆作響的戰鼓聲中,雄壯的軍士們喊着口號,將兩人合抱的圓木搬起,安放在帶着軲轆的木架上。
那是燕北的兵馬與撞城錘。
雲梯也在一架架地趕製,但那不是燕北心中最好的選擇。
他不想與張燕開戰,誰也沒被逼到你死我活的份兒上,在遠離遼東的另一個州域裡,多一個手握重兵的朋友總比殺死他們對將來要好得多。
多少是一條退路。
想到這裡燕北不禁覺得有些難過,他居然已經開始想退路了……在眼下這般局勢大好的時候,他卻在腦海中思慮出一個離開幽州盤踞冀州的退路。
這令他心頭感到不快。
但他沒有辦法。
這不是漢武時期的盛世,若有幸投生在那個時代,他根本不需要退路,哪怕是馬匪也好,他縱兵出塞搶掠牛馬,回到帝國就是功勳勇士!
可如今朝廷都如此不穩,雄踞天下的龐大帝國政權都猶如風中殘燭搖曳在昏暗的夜裡。董卓、袁紹,甚至是他自己,這些人影就像無端吹來的狂風在漢家天子的耳邊呼嘯。
今日史侯是皇帝,明日董侯是皇帝。去歲大將軍權傾天下,今日董太尉虎踞朝廷。
權勢帶給人無比的安全感,卻也讓他們行走在刀鋒上。
燕北也覺得自己沒有回頭路了,兵權成了他的命根子。聲望與威勢給他帶來一切,有旁人的愛戴與期許,自然也會帶來危機與忌憚。
他不再安全了,從今往後,他的敵人可能是在他蓬頭垢面時聽過的任何一個鼎鼎大名的英雄豪傑。
覬覦啊,不是個好東西。
會遮蔽人的眼睛,讓他只看見富貴後的享樂,卻看不見富貴時的災厄。
“將軍,城上有人喊話!”
燕北在思慮中神情一震,當即轉頭向遠方鄴城之上望去,連忙說道:“左右帶上盾牌跟我走。”
左右武士聽到命令,當即自帳旁提起盾牌跟着燕北走出營地,一路牽馬向鄴城之下走去。
厚實的蒙皮木盾彷彿給燕北帶來些許信心,他扶正了兜鍪立在城下百餘步外,昂向城頭喝道:“我是燕北,哪個找我?”
左右十餘名甲士提着盾牌嚴陣以待,他們已經走入城上黑山弓手的射程,雖說黑山軍弓箭簡陋,卻也難保幾萬黑山軍中沒有那麼幾局強弩,如果此時城上賊軍暴起……那便是他們這些追隨燕北的甲士爲主盡忠的時候了。
城頭上衆人聽到燕北的話,泛起些許騷動,片刻才閃出一張年輕的面孔拱手道:“在下張燕,見過燕將軍。”
燕北眯着眼睛望向城頭,隔着百餘步他看不仔細張燕的面孔,只能看出城上久負盛名的賊分外年輕,竟在年歲上與自己不相上下,本就有幾分好感此時更爲歡喜。可無論心中如何做想,燕北臉上也沒有半分好顏色,擺手喝道:“不必客套,城上兵將聽着,若爾等放出朝廷指派的冀州牧,燕某尚可留一條回到黑山的退路,否則待各路兵馬一至,便叫爾等求生無門!”
城上的張燕暗自皺皺眉頭,目光看向身旁的羅市。在羅市回訪的言語中,燕北是個很好接觸的人,亦爲他們想出破敵的考慮,怎麼如今在城下卻如此咄咄逼人?
羅市心中也是暗自忐忑,對上張燕的目光只能硬着頭皮點頭,讓張燕將心中的打算全盤托出。實際上事情能有幾分成算,羅市自己也是不知。只能在心中祈求燕北是真的打算當着黑山衆將與幽州兵馬面前演上一齣戲,否則黑山軍可就被逼到無路可走,只能開戰了!
張燕深吸口氣,再度拱手用較軟的語氣說道:“將軍勿怪,非是飛燕不願放出俘虜,只是即便我等回往黑山,將軍便能保證朝廷軍隊不再追究我等了嗎?”
“燕某隻能代幽州劉公應下這個要求,念張將軍從不輕犯魏郡百姓,劉公仁德自不會再責怪將軍。只是朝廷那邊,張將軍擊潰了董公派來的平叛將校胡軫,又俘虜冀州牧,董公又怎會不責怪爾等呢?”
奶奶的,這燕北裝的可真像!
張燕聽到這兒,算是聽明白了。燕北多半沒改變心意,就是要在衆人面前演一場戲,可這遼東豪傑立在城下,營寨裡都開始安裝撞城錘,雲梯架在轅門上……誰心裡能不慌啊?此時雖非大戰,卻已經叫張燕脖頸後頭冒出些許汗意,只得朗聲道:“飛燕不願與董公爲敵,只是擔心朝廷不願赦免我等,又恐董公兵馬將我等殺害,無奈之下才與胡軫交戰,即便戰勝亦不敢害其性命,請將軍明鑑!”
燕北臉上不禁帶起轉瞬即逝的微小笑意,緩緩點頭朗聲道:“既然如此,爾等又爲何據城而守,不出城受縛,快快將冀州牧放了!”
“將軍,朝廷不赦免我等,飛燕又怎敢離開!請將軍放心,冀州牧在飛燕手中日夜照料,絕不會出半點差錯。”張燕深吸口氣,關鍵的時候到了,專頭對身旁羅市伸出手來,後者自是奉上一塊布帛綁在剪枝上,對城下燕北高聲道:“飛燕有一請求,若將軍應允,到時自會放了冀州牧韓馥,非但如此,我黑山上下亦對將軍感恩戴德!將軍小心了!”
說罷,張燕便開弓搭箭,向着離燕北稍遠些的位置張手射出扎着布帛的木箭。
燕北左右武士皆嚴陣以待,唯恐這是張燕施下的詭計。不過所幸,城上只有這輕飄飄地一支羽箭落在不遠的地方,當即便有武士前去將箭矢拾起,解下布帛遞給燕北。
便聽城上張燕朗聲道:“還望將軍能代飛燕上表朝廷,若董公應允,飛燕自會善待百姓不再多生事端!”
燕北打開布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着歪七扭八的字跡,不過勉強倒能看清,粗略一看前前後後可是有不少要求。不過燕北沒能耐着性子看下去,他聽到身後大隊人馬的腳步聲,轉頭望去不禁失笑。
趙雲提矛奔馬,焦觸扛刀疾跑,最後頭太史慈押着七八百騎列出軍陣。
燕北攥着布帛向城上張燕道:“你先將冀州牧帶到城上讓燕某看看!”
對這個要求張燕自不會拒絕,事實上如果不是爲了讓燕北代他向朝廷上表,張燕巴不得現在就把韓馥放了或者殺了……他着實不喜歡這個自視甚高的冀州牧。
不多時,城上黑山士卒提出一衣冠休整的中年男子立在城上,張燕喊道:“燕將軍請看,這便是冀州牧韓馥。”
“城上可是韓使君?”燕北看這州牧便覺得缺了幾分膽色,此時被黑山賊提在手中,看起來有些軟綿綿地。他拱手說道:“在下燕北,特來解使君之劫!”
燕北本以爲韓馥會哭爹喊娘地叫自己救他,可誰曾想城上的韓馥居然猛地轉頭對張燕破口大罵,“韓某竟爲蠢賊豎子所擒,燕將軍還請攻城不必顧在下死活!”
好傢伙!
燕某來這兒可不是幫你打仗的。燕北拱手說道:“韓使君稍安勿躁,在下不多日便可救你出城,牧領冀州。張將軍,且記住今日之言,善待韓使君!韓使君,告辭!”
說罷,燕北也不管城上大眼瞪小眼的韓馥,便召集兵馬回營。
回到營地,連召太史慈、趙雲等人入帳,與他分行別列地一一議定張燕書信上的要求。
“嚯!黑山中郎將、四個黑山校尉、九個縣長令……張燕是要把黑山化爲獨立一郡。”燕北看着書信擡頭對衆人笑,露出滿口白牙,“像燕某的遼東一樣!”
可不是麼?張燕的書信上要求他自己是中郎將,部下四部校尉,甚至還索要趙國、常山一線九個縣的長吏任命,連人選都挑好了。不但但如此,爲了讓這個背靠太行山脈數百里的狹長‘黑山郡’成爲非正統行政區劃,還要求他每年有向朝廷舉孝廉的權力。
和遼東郡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就在於遼東郡是現有的郡,而張燕想要的是從常山、趙國、魏郡當中各拿走兩三座城池。
“將軍,這怎麼能行!”
趙雲看着書信便勸道:“如此一來不成了養虎爲患,黑山衆手握城池,至多明年便有反攻邊郡之機,到時冀州豈不是再次陷入危難?”
“子龍你說的很對!張燕就是獅子大張口,漫天要價。”燕北擡手撓撓額頭,指着旁邊說道:“子義把筆取來。燕某是可以落地還錢的嘛,嗯……涉國縣緊扼太行山口,是南面同行要衝不能予之,劃去;常山國內九門縣可以給他,但蒲吾不能給,也划走。”
燕北臉上帶着壞笑對這份布帛刪刪改改,最終留給張燕的還是九個縣,可位置卻已大不相同。最終吹了吹布帛上的墨跡,擡頭對三人笑道:“你們看,這就好多了,到時只要韓使君在涉國、蒲吾、元氏三地部下三支兵馬,便可使黑山軍進退維谷。”
說着燕北撂下筆墨,拍手起身對太史慈說道:“子義啊,你做過郡吏,爲我修書一封送與朝廷吧,先誇誇張燕,就說禍患很大,各地兵馬不能擋,燕某固守營壘與之相對。對了,記得說他的爲人,這很重要。再誇誇董仲穎,就說太尉的威望使黑山張燕欲慕名而降,不過有些許要求,請朝廷明鑑……成與不成,看朝廷的,燕某能做的,都做了。”
“對朝廷的書信傳回來,也就往來十日之間,咱們也就可以還師幽州啦!”燕北臉上帶着暢快的笑意,感受着帳外漸漸蕭索的秋意,燕北擡着手指說道:“趕在下雪前回家!”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