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馬鑾鈴與沉重的蹄聲踏在荒涼的官道,飄揚的燕字旗踏上歸家的路。
姜晉扯着嗓子嚎着幽州傳唱的歌謠,燕北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回程的路途遙遠,燕北沒有再騎戰馬,而是坐在戰車的坐榻上,聽着郭嘉告訴他,郭奉孝眼中的戰爭。
“將軍,來龍去脈嘉已大致知曉,袁本初兵少將弱,若大軍席捲而上,短則三月,長則半年……渤海郡必然化作焦土。”郭嘉坐在戰車一側,雖然腰間繫着酒壺,表情卻非常慎重,對燕北說道:“不過將軍若是進攻渤海,於在下看來卻只是下策。”
郭嘉的前半句說的深得燕北之心。
其實在他看來也就這麼回事,袁紹所仰仗着將不過顏良文丑淳于瓊,兵不過郡中數千之衆,他燕北振臂一呼便可策動黑山、逼韓文節佯攻,就算是天兵天將,十個打你一個也能把他袁本初塞進東海喂大魚!
居然還敢對我有敵意?
這其實是燕北心頭惱怒的真正原因。他對士人是很禮讓的,除了當日借兵曹操,引他看不慣的那個孔伷,其他人出兵也好不出兵也罷,他都沒去得罪誰。
就算關東的天變了,他也沒有說想自己冒出頭來奪別人的基業……他可是馬匪啊!做到這份上,還不夠給人面子?
搶不搶別人,要隨他心意。他搶了,是天生本性如此;他不搶,那是他足夠剋制……朝廷要是還管着天下都該給燕某人舉賢良方正科了!
都這樣了,還想着對我有敵意?
說真的燕北對奪人基業並無興趣,否則最開始的遼東太守他就奏請自己了。他喜歡的是統治,任免縣令、一言決太守、遙制韓馥、統治關東聯軍。
他追求的是統治那些統治別人的少數,而不是親自去統治多數庸庸碌碌之輩。【】
到現在,他燕北還沒發現這天底下有誰是他想指使,而不能的。
袁本初骨頭硬啊,我不去統治你,尊敬你家裡是四世三公,離你遠一點省的冒犯……你倒好,區區一個太守,還想着冒充刁民害本將了?
所以郭嘉的後半句便引得燕北不喜,道:“什麼叫下策?”
燕北昨晚在騙曹操,其實從昨天曹孟德說出袁紹對他有敵意,燕北就做下了回家的路上先下手爲強收拾了袁紹。說什麼袁紹不來冒犯他就絕不動手的鬼話,無非是爲了穩住曹操罷了。
真等袁紹害了韓馥,還能給他留下活路嗎?
“下策,便是將軍還師遼東的路上與本初開戰。”郭嘉盤腿坐在榻上,身子隨着馬車顛簸一晃一晃,慢條斯理地解下酒壺在車轅上輕磕,聽着酒壺的水聲露出滿意笑容,這才擡頭看着燕北道:“攻滅渤海郡有三利,除去將來競爭冀州的對手、保護親附將軍的韓文節……”
郭嘉說到這突然不說下去,看着燕北笑笑才接着道:“還能讓將軍出口惡氣,雖然在下不知將軍爲何生氣,但昨夜造訪帳中,顯然是帶着怒氣的。”
燕北抿着上牙咬住下脣,明明沒笑卻做出笑了的動作。
郭嘉說的沒錯,他主要是想出口氣。
“你說的很對。”燕北嘆了口氣,他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作爲了。關東禮崩樂壞,心中掙脫掙脫枷鎖的不僅僅是各路諸侯,他燕北也是一樣。儘管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飄起來,甚至將朝廷寶庫中的王莽首級留下警醒自己,可卻還是不能自己地滿是傲氣。“舉頭三尺必有神明垂首,人不能缺了敬畏之心……這兩利,難道還不值得一戰嗎?”
燕北儘量端正態度,將自己的脾氣放到一旁。因爲旁人輕視而憤怒從來不是錯誤,這一直以來都是驅使人奮進的動力之一,但人不是活給怒火或是旁人看的。
何況在奮進之前,必須以清醒的頭腦判斷正誤,這很重要。
“值得,無論將來爭奪冀州還是眼下的韓文節,都值得,將軍也必須爲此做些什麼。”郭嘉說起話來越是緊要之事便越是輕慢,扒開酒囊的塞子灌下口中……真想不通這個中原士人飲起酒來怎麼有一股子邊地男兒的灑脫之意。輕輕咂着嘴巴似乎回味着酒液,郭嘉這纔對燕北說道:“但是輕易言戰,亦有三害,將軍想不想聽一聽?”
其實兩個人心中又何嘗不知曉,這次的事情也算是雙方的考校。燕北考校郭嘉的智慧,郭嘉則考校燕北爲雄主的氣質。
燕北示手,讓郭嘉繼續說下去。
“精銳軍卒死傷,不可避免;戰勝殺袁本初,傷及聲望;公孫瓚、高句麗,多方掣肘。”郭嘉壓下被風掀起的衣袂,擡掌撫平道:“所以在下說,以強兵攻打渤海郡,是下策。”
“打仗哪裡有不死人的,當真是無可避免。”
燕北聽着郭嘉說出的話,句句實理,卻又句句廢話。打仗能不死人嗎?打贏能不殺袁紹等着他報仇嗎?還是說燕北已經擁有統治公孫瓚、高句麗的能力,可以讓他們不要搗亂?
“奉孝,你既然說這是下策,那一定還有中策、上策,不如一併說了,讓我多加考慮。”
郭嘉又飲了口酒,點頭說道:“抱歉將軍,在下從來沒有中策,只有上下兩策,皆可制勝!”
有點意思!
“你且說。”燕北挑着眉毛道:“上策!”
“將軍寄去一封書信,告訴公孫瓚,袁紹要奪取冀州,讓他小心回遼西的路。”燕北還眼巴巴地聽下文,郭嘉攤手道:“沒了,這就是上策。然後將軍領着兵馬不經渤海郡,直走幽州,休養士卒,秣兵歷馬即可。”
燕北瞪着眼問道:“奉孝莫非在消遣燕某,這有何用?”
這對他沒什麼直接好處啊!
“將軍寄去這封書信,公孫瓚自然會替將軍與袁紹開戰,將軍便可在遼東坐觀成敗。將軍出了惡氣,冀州不落人手,兩支兵馬在冀州交戰,韓文節大可居中協調,他給誰供給兵糧誰便能贏,他也能得以保全。”郭嘉反問道:“於將軍三利盡收,三害盡除,何樂不爲?”
郭嘉這麼一說,燕北迴過味來,確實是這個道理。戰爭也無非是問題的一種解決手段,通常用於無法依靠常規手段得到應有或所欲,無計可施後最後一種解決手段。
而誠如郭嘉所言,如果公孫瓚對袁紹用兵,燕北所希望達到的三個目的便都達到了……只是他不太習慣這種,這種思考方式。
不過燕北還是悻悻道:“萬一寄出書信,公孫瓚卻不願出兵呢?亦或伯圭出兵,卻敗於袁紹。”
“事無絕對,將軍姑且一試嘛。”郭嘉樂呵呵地眯着眼睛飲酒,露出閒適模樣,對燕北問道:“將軍會因曹孟德一句敵意而做出向渤海郡用兵的打算,爲何公孫伯圭便不會?”
說罷,郭嘉還挑挑眼睛看向燕北,“公孫瓚不出兵,將軍疲兵回遼東休整三月,南下進攻渤海,也可免除後路被斷之苦;而公孫瓚出兵,無論勝敗對將軍都是有好處的,他二人皆爲將軍之敵不是嗎?”
說道這裡,郭嘉才終於露出認真的神情,揮手間豪氣萬千地對燕北說道:“公孫瓚勝,袁紹勝,對將軍而言都是好事,以枕戈之兵席捲南下攻其疲兵,可一戰定冀州之事!若二者僵持,兩敗俱傷亦是好事,將軍同樣一戰定冀州!”
什麼是好謀士?這就是好謀士啊!
燕北的眼睛亮了起來。
所謂的謀士,不就是主君提出一個打算,而謀士便能將整個計劃描繪而出,挑選出其中最有利的,並洞察出其中會出現紕漏的弊處,並試圖修正爲更好的手段嗎?
此時此刻,燕北提出收拾袁紹的想法,已經在郭嘉手中變爲一份吞併冀州剪滅公孫瓚、袁紹二諸侯的計劃。
而這計劃的實施手段居然僅僅是寄出一封信!
“至於將軍擔心公孫瓚不出兵,這也沒關係,在下見過袁紹,於其深談一番知其多謀少斷。莫說三月,將軍就是給他半年,他也未必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郭嘉這話在燕北看來有些過了。
“孟德昨日說袁紹外寬內忌,這我是知道的,至於說他多謀少斷,燕某倒有不同見解。袁本初是人傑啊,正因爲人主,做事才需多加思慮,不可草率做出決定。”燕北苦笑道:“正因他多謀少斷,我纔會忌憚他真下決斷之時,必似天降雷霆。”
漲了他人志氣,燕北自不會落下自己威風,對郭嘉笑道:“不過有你郭奉孝,雷霆怕是要先落到他袁本初的腦袋上了。”
說罷也不等郭嘉迴應,燕北便從車後取過水囊同時命人將孫輕尋來,這才提着水囊與郭嘉碰了碰飲下一口。
他是主將,路上自然不可飲酒。
不多時,先頭策馬的孫輕便奔至車前,對燕北拱手笑問道:“將軍叫屬下來有何事,但請吩咐。”
“你帶些生面孔,先行前往冀州向鄴城的韓文節做些旁人的通關印信,不要打旗幟混入渤海郡,代我瞧一瞧袁本初這些日子在做什麼,把他們的兵馬調動都摸清了,一旬之後在黎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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