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紇升骨城。
此次西攻遼東郡,伊尹漠受挫頗深。這並非是麴義一人之功,三營用命自是不必多說,但正面阻敵的戰場上對高句麗軍並未大傷筋骨,折損數千之衆對兵勢萬五千的伊尹漠來說不過三一。真正讓伊尹漠受挫的地方在於回還紇升骨城的這段路。
玄菟郡丞田疇捨生忘死的衝擊,儘管僅有八百之數,何況還使用一擊遠遁的戰法,不算什麼;麴義的追擊不過啃掉他們的尾巴,亦不算什麼;那個叫潘棱的山賊斷了糧道,襲擊軍民,亦不算什麼。
可這些環環相扣的攻勢連在一起,便好似昔日漢軍亥下圍霸王……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垂首追兵不絕、舉頭八方皆敵,別說那些早就被漢軍嚇破膽的高句麗兵,就是伊尹漠這世子,也不敢再言戰。
他不言戰,有人言。
窮追不捨的麴義一路追至紇升骨城之下,伊尹漠抽調城中守軍,於城外西南的睡虎口與麴義短暫交兵,一番衝鋒逼得麴義退卻……僅僅退走三裡,囤積土方築起高臺,布強弩弓手於其上,虎視眈眈。
不過沿睡虎口地勢於谷口左右築起兩座高近兩丈的高臺,便使得睡虎口的地勢陡然一變,好似猛虎下山的蓄勢之態。
伊尹漠再也不敢出城作戰了。
紇升骨城的城牆纔不過兩丈七尺,城外四里便立起兩座兩丈夯土射臺,方圓一里儘可拋射箭雨,還如何能出城迎戰?何況紇升骨城之中的守軍也所剩不多。
都怪潘棱那個該死的山賊!
伊尹漠立在城頭惡狠狠地錘擊牆垛,原先自紇升骨城派往邊境接應的三千軍士在路上與潘棱部山賊遭遇,雙方互有死傷,等兩支兵馬合兵一處後伊尹漠才知曉自己麾下的軍士只剩下不過五千……樑水西的戰事不過死了四五千人,可就這條邊境線上的回撤,比打上一場仗損失的兵力還多。
防不勝防。
漢人的尚武,在這場漢與高句麗戰爭中被表現的淋漓盡致。
“諸君,漢軍臨城下,衆軍據守城關尚有求生之法,若軍卒潰逃,恐怕我句麗國王城難保。”伊尹漠的性格並不好,勝時洋洋得意,敗勢便垂頭喪氣,常常拿部下發脾氣,但他現在認爲高句麗恐怕難以戰勝漢朝,卻是發自內心,按着城垛對左右的古雛加陳懇問道:“我句麗國民勇武好鬥,操演騎射戰陣亦不輸人……爲何卻敗於漢人?”
在伊尹漠的身側,古雛加名叫多慶,是年過四旬的長者,攏着鬍鬚望向城下幾裡外高臺上紮下陣腳的漢軍射手與搖擺的旌旗,沉沉地嘆氣,並未回答伊尹漠這個問題,而是緩緩搖頭反問道:“世子,我高句麗軍在戰陣中被擊潰的軍士,現在何處?”
“潰逃後不是被殺便流落他處,哪裡還能重整陣勢?”
“那爲何漢人在被世子擊潰後,流轉于山林之間,深入我腹地,剽掠百姓斷我糧道,以我之兵甲武其士卒,強至三千之衆?”
古雛加多慶說的就是潘棱。
在初平三年這場漢遼東郡與高句麗世子伊尹漠的戰爭中,潘棱與他所率領的山賊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近乎以一己之力掃清敵軍後方所有部署,斷糧道阻援軍擊潰兵……以區區一營之力,與高句麗所有軍校交手。
即便敗多勝少,卻不留餘力爲高句麗軍隊造成混亂。
城外睡虎口大營,綿延的漢兒民夫將輜重斷斷續續地送至戰場前部,麴義垂手自營中走過,看過後方民夫送來的輜重後,他的面上並無佔據優勢的喜意。
麴義心裡清楚,儘管他用幾千人馬在睡虎口紮下營地,築起土方好似龍盤虎踞。
可實際上比之紇升骨城中的高句麗軍隊,他纔是劣勢的那一個。
他們兵力近乎相等,追擊途中幾次搏殺,三營損失近半,還剩不過五千餘人。但兵力的差異還沒到能夠影響戰局勝負的局勢,以少勝多易,因爲無論在軍士戰力與兵裝還是士氣上,他的部下都可號稱以強凌弱。
但他們的戰備出現了問題。
“將軍,輜重中的弓弩箭矢,還需幾日才能送到?”趙威孫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先率領士卒堆砌土方射臺,又在高臺弓弩手的掩護下至城下近畿收繳戰利,其間甚至還與高句麗兵在城下交鋒片刻。“最後又在城下拾到二十七張檀弓,四百多支箭,零散幾百顆變形的箭頭,稍加打磨興許還能使用。”
麴義舉目望向西邊官道的盡頭,再望去東面紇升骨城的城頭,面帶苦澀說道:“三日,最少三日弓弩與兵甲隨着將軍一同三到六日運送至戰場。”
趙威孫緩緩點頭,頗有苦中作樂的精神,搖頭輕笑着從腰上解下酒囊遞給麴義道:“今日士卒交上來的,將軍飲兩口?”
最大的壓力在麴義的肩膀上,趙威孫儘管也承受着輜重不足的壓力,卻沒有麴義那麼明顯,看着麴義接過酒囊這纔出言開解道:“實在不行就讓出睡虎口,向後再撤十里,等將軍來了再打回來便是……紇升骨城總是跑不掉的。”
他們的輜重出了大問題。
無論築起土方射臺還是僅僅後撤三裡,都是麴義坐下虛張聲勢的盤算……若高句麗此時傾兵而出,一戰便能將麴義部殺敗潰退三十里。
就算仰仗睡虎口地利,他們也僅僅只能抵禦不到半個時辰。
箭矢還剩一萬出頭,而二營有兩千餘弓弩手,看上去每人身上應當只有五六支箭。可事實是他們剩下的弓弩手每人都有二十左右的箭矢。
因爲他們只有七百多檀弓手能夠發箭了。
樑水西是雨中的戰事,弓弦弩弦盡數爲獸膠所制,沾水即裂。不過若平時保養得當,雨後休整幾日便能恢復如初。可自樑水西的戰事之後,他們便展開對高句麗軍的追擊,戰鬥一直沒有停過。
到現在,強弩,遼東弓……十之七八都壞掉,剩下的那些弓弩也眼看着不能用上幾日,反倒是在戰事中收繳的幾百張檀弓仍舊威力驚人。
據高句麗俘虜所言,他們的檀弓弦多以三韓、肅慎進貢海中大魚須所制,不懼雨浸鼠齧。
“讓步卒在谷口多布木柵,結陣防備吧,虛張聲勢又如何,高句麗兵就算出來,我們至少也能先與他們再戰一陣!”麴義打定主意要賭一賭高句麗人的勇氣,“麴某就在這立着,看他伊尹漠敢不敢打過來!”
……
燕北押着兵馬,心中所想並非是爲戰事憂慮。儘管他已收到麴義催促輜重的書信,但他對戰事並無多少憂慮。
“世子,漢與匈奴打了很久的仗,換來後人的安居,不再因戰事而死。”燕北襝衽坐在車駕中,端起小案上的清酒示意拔奇,隨後淺嘗輒止僅僅抿下一點,便放下酒樽道:“漢與高句麗,爲何不能相安無事,難道非要國人滅絕,纔是高句麗人的想法嗎?”
燕北要送拔奇回國,這一路上拔奇看過樑水西戰場,看過邊境戰場,看了太多的戰場……但最觸動人心的,還是邊境以東百里化作焦土,新大王遷居的五百戶奴隸、罪徒,以及更多原本居住在這裡的百姓,全部化作虛無。那些村莊只剩下殘桓斷壁,卻尋不到一個百姓,到處只剩下一片枯骨。
拔奇還記得他自高句麗國內聽從王義的勸告前往遼東郡時,國中樑水兩岸的景象,現在看來那一切都好似鏡花水月,好似幻象。
“將軍,戰事亦並非拔奇所願,如今光景……”拔奇苦笑,將樽中酒液一飲而盡,道:“就算拔奇妄想代父王與將軍議和,恐怕也不行,將軍又何必如此禮待在下呢?”
燕北笑着搖頭道:“世子以爲現在還能議和嗎?”
拔奇心中亦知,此戰遼東郡死傷吏民過萬,而始作俑者伊尹漠卻被打得節節敗退……他可不認爲燕北提領兵馬萬餘押送大批軍資是爲了送自己歸國。
其實照拔奇自己的想法,他現在應當被當作階下囚對待。
“無妨,無妨,燕某隻是閒談而已,世子不必介懷。”燕北輕笑,在小案上以酒樽擺出高句麗與扶餘國在北面作戰的局勢,對世子問道:“世子,句麗國在北面邊境陳兵三萬,西面又爲我遼東郡所破一萬,恐怕國中空虛,兵力不足了吧?”
拔奇看着燕北沉默不語,輕輕搖頭卻無話可說,只得撩開車仗隔簾,便見到車駕旁踱馬的王義面上含笑給他安心的表情。
“燕將軍何意?”拔奇有些惱怒,言辭也不再謙卑道:“我知閣下兵力強悍,此戰會使我小邦丟紇升骨城,若將軍率軍南下,則可圍國內城一二月,可這又如何,難道將軍在漢朝中原的公孫將軍就不需要閣下擔憂了嗎?大丈夫兵敗,不過一死爾,將軍何故辱我?”
“世子以爲燕某是在侮辱你嗎?”拔奇的問怒只換來燕北明知故問的驚訝,擺手說道:“燕某帶着世子回國,是希望世子能做高句麗的王啊!”
拔奇爲高句麗王,處死伊尹漠,軟禁新大王伯固,王義爲國中大輔,於高句麗駐軍三千掌禁衛之責……只要此戰得勝,燕北都能將這些事化作現實!
高句麗屬國,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