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寨西北的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如約而至,沖天的光亮映紅萬人連營,將營寨照耀地如同白晝。
睡夢中的麴義猛然自榻上翻身滾起,看見慢着紅色的營帳便知出了大事,抽出枕下漢劍素色睡袍兜風便竄出營帳。眼前亂象,只教麴義頭暈目眩。
滔天的大火正如郭嘉所料,自營寨西南而起,風助火勢,片刻便要將西南方那個營寨吞入火海。充斥耳邊的到處是士卒的哭喊,眼前人影幢幢,紛亂無比的火光撞入眼簾,竟讓久經沙場的麴義一時呆住。
他的眼前不停浮現昨日郭嘉滿面慍怒地朝他大喊:‘若敵軍文丑在武邑聲東擊西,遣一軍繞過我營寨於西北縱火呢?若是斥候沒發現,營寨可會有失?’
可會有失?
可會有失!
人們說的驕兵必敗便是如此吧,自以爲萬無一失便放鬆了戒備,心中想着那唯一紕漏是不可能之事,偏偏就出現了。
他麴義自從趙郡邯鄲從燕北以來不曾敗績,哪個能料想竟會在這栽這麼大的跟頭?
“我還沒敗,我還沒敗,來人!來人……給某披甲!”
雪亮的遼造將軍劍插在一旁,聞風涌入帳中的侍從恰到好處的緊張,甲扣掛了三次仍舊掛不上,教麴義猛地一把扯過罩甲扣在胸前,心中被襲擊的慍怒與羞愧倒因旁人的緊張退去幾分,沉聲道:“慌什麼!敵軍新卒必不耐久戰,出去給我擂鼓,能聚多少軍卒便聚多少,隨我沖垮他們,一戰而克!燒我兵糧,真當麴某人是良善之輩嗎!”
轟隆的戰鼓聲在郭嘉身後響起,四下到處是喊殺之音,西營寨的三千軍卒有不少在睡夢中便被燒塌的營帳壓得動彈不得燒成火人,被火焰緩緩吞噬遠比被刀戈所殺來的痛苦,周遭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令郭嘉的心肝都在顫抖。
太慘了,一個個活生生的軍卒昨日傍晚還在他這個長史的號令下搬運兵糧,今日便化作一塊塊焦炭。
“我是長史郭奉孝,快過來,跟我走!”燕北告訴過他越是亂戰之時,作爲領兵之人越要默不作聲,以防敵軍發現後用箭雨射殺,在作戰中率先除掉敵人有聲望的將官是行伍之人的常識。郭嘉沒有忘記,但此時此刻那些士卒統統葬身火海,他一個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振臂高呼之下當真在身旁聚攏不少軍卒,有些人提着涮馬桶或是木盆舀水還想要滅火,卻統統被郭嘉所制止。
“不管營寨了,快聚集軍士,撿到兵器就拿起來跟我走!”郭嘉奪過親隨武士的短刀擡手便將礙事的衣襬割下,高聲喝道:“尋麴將軍營寨,跟我去尋麴將軍營寨!”
士卒一片譁然,大好營寨,甚至未與敵軍抵抗便棄營而走……這種事情傳出去誰都脫不了干係!
但事已至此,郭嘉一再堅持,周遭數百軍士都沒有指揮作戰的官職,大多跟從郭嘉向東南逃去,仍有小股軍士在火海中與那些突營的敵軍鏖戰,但敵軍躲在火勢之後,大多尚未看見敵人的蹤跡便身死人手。
將要逃出燃燒的營寨鑽入夜幕時,郭嘉聽見身後馬蹄聲炸響,有粗豪堅定的嗓音喊道:“傳顏某軍令,敵軍將領在東南三百步,放箭!”
親隨武士大喊一聲蹲下,便將郭嘉撲倒,緊跟着便是一片箭雨入肉之音,數百支箭矢落在周圍,轉眼便有十餘人被射翻,數十中箭者。
郭嘉只覺右臂一涼,接着透過骨髓巨大的痛苦便自手臂傳來,連忙回身,未被疼死卻被眼前景象嚇個半死……撞倒他的親隨武士面向西北,轉過頭來面上中箭,箭桿已被崩斷,箭簇卻扎入前額小半,滿面鮮血瞪着一雙血紅的眼寒聲問道:“郭長史,將軍,能贏嗎?”
“你……”郭嘉擡手指着滿面鮮血的親隨,卻見起瞪大了眼歇斯底里問道:“能不能贏!”
馬蹄聲奔踏而來,郭嘉壓下口水驚恐地瞪着眼睛卻堅定道:“能,我去見麴將軍,能贏!”
侍從武士深吸口氣,閉上開始翻白的眼,片刻後再睜開,猛地推了郭嘉一把,指着麴義營寨的方向,轉而面向西北拔出環刀,高聲吼道:“結陣,迎敵!”
郭嘉僵硬地點頭,看着軍士迎着騎兵列陣的背影,轉身連滾帶爬狼狽地跑向麴義營地。
不知踉踉蹌蹌跑了多久,背後的喊殺聲遠了,目光裡魚貫而出的火把近了,麴義打馬驚喜道:“郭奉孝,你還活着,善,大善!我後悔沒有聽你的話啊!什麼都別說,快上馬,待麴某帶兵殺了那些暗地放火的蛇鼠之輩!”
郭嘉拼了命地擺手,抱着受傷的右臂指向東面道:“將軍,別管西營了,有多少人馬?”
“麴某已盡聚二營七千之衆,西營如何能不管,麴某的糧草在燒,士卒在死!”麴義憤怒地揮舞着漢劍指向燃燒的營寨,“不殺他們,麴某何以爲人!不殺他們,難解此敗之恨!”
士卒將郭嘉攙扶着上馬,扯下衣襬包在手臂上固定那支折斷的羽箭,儘管臉頰蒼白不似人面,郭嘉卻執拗地攥住麴義的衣袍道:“將軍,還沒敗,此時正是戰機!敵軍出城襲擊,今夜必會回城池,敵軍出城者,爲大將顏良。我軍扮作敵軍殘部至觀津,可騙開城門,反,反敗爲勝!”
“反敗爲勝?”麴義有些心動,郭嘉開口他便知曉是何想法,而且此時扮作顏良兵馬,夜黑風高,守軍未必能發現,只要開了城門,再想關上就不可能了,七千兵馬涌入觀津,城邑必不可守。很有可能就像郭嘉說的,反敗爲勝。但他仍舊心存顧慮,道:“西營寨的糧草、軍卒,不救了?”
“軍卒四散,死傷無數,顏良僅數百步騎,便是殺了他亦無法扭轉戰局。攻下觀津,敵軍無處可去,此戰可勝。”郭嘉說到這,臉上揚起笑容,隨後卻扯動傷口露出苦色,擺着能夠活動的左手道:“沒有軍糧,昨日傍晚我命人挖出地窖,埋起來了……明日怕是要吃烤米。”
麴義咬着牙看向郭嘉,幾萬石糧草怕是能保下一半了,當即勒住馬頭翻身高呼道:“傳令各部,丟下旗號扮作敵軍,突襲觀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