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六章 十七畝地

插箭嶺上鬱鬱蔥蔥,山道間修着雕飾成匈奴人形狀的石柱,一個個活靈活現的小匈奴人擡手舉着燈盞。每當天色將暗,便有趙王宮中的巡行武士從山道經過,補填鯨油點燃沿途燈盞。

這個地方不能暗,畢竟腳下不知哪個山頭便有將軍墓、校尉墓,對常人尤其趙王宮內的婢女而言還是很嚇人的,但燕北例外……趙王喜歡插箭嶺能瞭望四方,特意命人在嶺上修建亭臺。

只是這倒是苦了前來趙苑告知軍情、政事、密令的使者們,每次至此來尋趙王都要先爬上四百多級石階,走過三裡多山路,才能登上解劍亭。

自然,也苦了甄堯。

“如何,此處風景還不錯吧?”

看着喘成死狗的小舅子,燕北這樣調侃着,扶着亭欄道:“你也不是沒過過苦日子,當年從中山一路走到幽州,怎麼身子這麼不中用。”

“趙王殿下是戎馬倥傯的大王,小弟不過是在羽翼之下混吃等死的輯校寺監。”甄堯見左右無人,說話便放得開些,靠着欄杆喘了好一通大氣,才自嘲地笑道:“哪兒能姐夫比。”

燕北莞爾,看着甄堯笑了兩聲,這才正色道:“將你找來是要問你正事……輯校寺監事可不是混吃等死的官職,我問你,輯校寺對各州郡縣鄉里的情況,瞭解多少?”

“容我想想。”見燕北正色,甄堯也不敢再隨意,正襟危坐在側邊拱手道:“冀州、幽州、驪州、幷州、司州,所掌權者身邊皆有寺衆郎專事,一名在籍寺衆郎身邊少則三人、多則十數不在籍的寺衆郎輔佐,譬如幷州牧馬騰的侍妾與隨行武士;驪州別駕種輯的藥匠;司隸校尉沮授的馬伕……他們都是輯校寺的人,他們宅中起火或中毒身亡,都只是大王一句話的事情。兗州、青州、徐州、豫州、涼州,還有漢中郡,這些州郡長官身邊則也有寺衆郎,不過大體上要稍少,他們的每日起居,皆有專人記錄,不過若想害了性命,卻要稍事籌劃。”

“至於細緻到縣,也一樣有專人,除了專事縣中長吏的寺衆郎,還有各縣的走卒販夫,與輯校寺也多有理不清的關係。但大王若說鄉里……皇權不下縣啊大王。金銀財秣能讓馬伕背叛自己侍奉的長吏,能讓奴僕背叛自己侍奉的主家,卻不能讓孩兒背叛耶耶,女兒背叛阿翁。何況爲國家背叛主家的人,小弟尚且敢用,可爲錢財背叛宗族的人,哪怕是姐夫恐怕也是不敢用的吧?”

燕北聽到這些,並未明顯地憤怒,更是感到深深地無力。在過去掌握權柄的是士人,士人之下是豪族控制郡縣,豪族之下則是宗族自治鄉里。宗族希望自己成爲豪族,向豪族靠攏;豪族希望自己成爲士人,向士人靠攏;士人希望自己管理朝廷,向朝廷靠攏。

一切井然有序。

現在北方依然有士人,但士人掌控不了朝廷,燕氏雖掌握朝廷卻也僅僅手握軍功貴族,至於豪強?被燕氏奪取晉身之資的他們充滿迷茫,既無反抗燕氏的能力又沒有成爲士人的渠道,大多在飄零的亂世保全性命而關門閉戶,餘下一些有進取心的則投身燕氏。

鄉里,卻還是那樣。

軍功貴族握着刀子,但刀兵只能讓人死掉,卻不能讓人屈服。屈服,這個詞從來是用在懦夫身上卻並非能用在男兒身上。漢風獵獵,赤旗飄揚之下滿地盡是死不知悔的男兒。用刀子去逼他們,最終的結果只能是老百姓唱着發如韭頭似雞的曲調,攥着剪復生割復鳴的志向與趙國撞個玉石俱焚。

他見識過最瘋狂的場面,前天還在田間地頭扛着鋤頭操持農忙的憨厚民夫,轉眼投身戰場攥着木杆赤膊衝向矛頭,雖死無悔。

百姓喜隨大流,又禁不住蠱惑,偏偏世間從不缺少樂於蠱惑百姓的人。飽經戰亂的人想要的只是安定,可享受安定的人卻希望混亂,以從中博取到更多……這總是一把糊塗賬。

“田策,我想問的是田策。”燕北搖搖頭,望着鬱鬱蔥蔥的山下趙苑兵馬連營列陣而行,嘆出口氣,道:“今日宮中田豐來了,與我說修陵寢的事,要徵發徭役。他認爲徵徭役是件好事,可以把各州郡縣那些無田可耕又遊手好閒的青年打發去修造陵寢,以避免他們爲禍一方。我從他的話裡聽出,如今趙國仍舊還有沒有田地的百姓,很多……田策都行了多少年!”

田策,田策是荀悅任幽州別駕的時候弄出來的,那時候他剛入主幽州,甚至還未發兵南下冀州。如今轉眼十年過去了,他一直以爲在他治下的百姓要好過別的地方,好過從前漢朝安寧的時候。其實呢?燕北揮手指向趙苑的兵陣,道:“我們站在風疾寒涼的高處,只能看見兵陣嚴謹,卻不知道那些車仗旁的軍士究竟有沒有相互閒談。三郎我問你,幽冀二州,無田可耕的百姓,多麼?”

甄堯攤開兩手,道:“很多。爲姐夫打完仗回家的軍卒有田,他們的家人有田;過去的大族有田、官吏有田,還有遷居移民的百姓能在官府得到田產……這些都是真的,沒有人矇蔽你的視聽。但過去那些沒有田地的佃戶、大族中的奴僕,他們沒有田地的還是沒有田地。甚至有些因戰亂背井離鄉的百姓,放着田地不耕,最後只能販兒賣女不然就會餓死……這,也是真的。”

燕北瞪大眼睛問道:“這是爲何?”

“姐夫別急,你聽我說。鉅鹿去年送到鄴都一份書記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在叫黃陽還是黃明的亭下,有一戶人家,是過去從兗州避難至此的,縣府給他們撥了一百七十五畝地,因爲他們家裡有兩個壯男、一個男丁、一個婦人,合乎律法,對吧?但後來怎麼樣呢?這個家裡的兩個壯男與男丁爲父子三代,長者得病無錢可醫,故去,縣中收回五十畝田地。剩下一百二十五畝,兒子服兵役去打仗,死在戰場上,官府收回五十畝地,給予三千七百錢撫卹。留下孤兒寡母,守着七十五畝賤田,母親積勞成疾,兒子成了寺衆郎……姐夫知道這個故事的問題在哪麼?不論田地是一百七十五畝還是一百二十五畝,亦或是七十五畝,他們能耕種的始終只有十七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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