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強調什麼的時代,天下間便越缺少什麼。人們推崇忠義,是因爲忠義不常有;人們推崇道德,是因無德之事橫行。
燕北不推崇道德,也不能推崇忠義,他推崇才能……因爲君主由始至終都覺得自己太缺人才了。
以前的燕氏不過是割據北方的草臺班子,尊卑禮樂都顯得不太重要,但現在不一樣了,要做天下表率首先便要有尊卑觀念,以至於燕桓不能稱他耶耶、燕熹不敢叫他阿翁,他們都要喚那冰冷無趣的稱爲——父王。
至北宮他本是想和兩個兒子聊聊天,結果碰上趙雲馬超辭行。臨走前必然是盛大的宮廷宴會爲兩個地位上舉足輕重的將軍送行,待到忙完已至深夜,兒子早就被甄姜帶着回寢宮休息,燕北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有些決斷不是轉瞬之間便可下定的,何況田策之事仍舊懸而未決。過去他不知道天下有這樣的事,百姓蒙受苦難並不全是她的錯。但現在既然甄堯把事情告訴他了,他知道後就必須想出解決辦法來,因爲不論別人怎麼實施,捱罵的總歸都會是他。
當鄉野罵聲高漲,便又是一個桓靈之世。
晚間飲宴令燕北頭腦昏沉,斷斷續續地想着很多事情,於榻上翻來覆去卻如何都無法入眠。醉意醺醺地披着薄氅在宮室中一下一下敲着編鐘翩然起舞,將宮人嚇得半死。
過去身爲草莽,燕北便曾想過皇帝不是個好差事。站得越高自然望得越遠,但同樣的是站得越高也越看不清腳下。過去在一縣一郡之間,他能視百姓如子民,哪怕他身爲叛黨,人們會因他背叛漢朝投身二張而責怪他,卻從來沒有哪個百姓說他燕仲對百姓不好的。
一個都沒有!
今時今日,他富有半壁江山,心裡裝的都是討袁除曹平天下,滿腦子兵書戰冊,旗纛之下數不盡賢才猛士踊躍而出……他離天下越來越近,他離百姓越來越遠。
他以爲自己簡樸依舊,以爲自己仍然像個百姓,如草莽時一般,可那都只是他以爲。有哪個百姓夜裡睡在宮殿,晚餐飲下兩鬥涼州葡萄酒,睡不着砸得編鐘叮咣亂響?
或許他燕仲卿的確是諸侯中最簡樸的,可那也與百姓有着根本的不同。他覺得錢財身外之物並不重要,因爲趙國富有四海讓他忘了早年與野狗爭食;他以爲自己什麼都做過就什麼都懂了,其實他除了如何讓敵人與自己人戰死之外一無所知。
巍峨趙王宮的幽深宮牆擋住別人的視線,可又如何沒擋住他的眼?漸漸的,他和自己曾經嘲笑過的靈帝一樣,趙王宮與皇宮一樣成了囚室,不需人蓄意便矇蔽了所有視聽。官吏有意地報喜不報憂,甚至他們根本不在乎治下少量百姓的死活——只要他們能交上賦稅,非親非故誰會在乎別人呢?
趙王宮像困獸怒吼的編鐘停了,趙王不再頹唐,醉意熏熏的雙眼露出奮進的意味。他不是無所事事的靈帝劉宏,開國之君與末代皇帝間最大的差別便在於,沒有制衡沒有撕扯、只要手握大權的他想,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能成功的。
沉沉睡去的燕北最後一個想法,是想到輯校寺。
過去他很難說輯校寺究竟是什麼樣的官寺,掌握什麼樣的權力。它像御史臺,卻不是御史臺;它像間諜寺,卻又不單單是間諜寺。創立輯校寺的初衷是爲了督察朝臣,將躲在暗室中陰沉的暗殺防患於未然,免得大司馬步過去諸多大將軍的後塵,但漸漸的輯校寺變了味道。
皇權已不是燕北最大的威脅,輯校寺轉向外部、轉向內部,滲透天下諸侯、監督天下百官。這樣一個機構月消千金,臃腫而龐大,可一旦出手便是石破天驚……劉豹被刺死在自家宅院,監察天下秘密。
但燕北從來不覺得輯校寺的存在是光彩的、是榮譽的,恰恰相反,輯校寺是陰暗的、可恥的。
但是今日,甄堯的話讓他從不同的角度去審視他一手創立的輯校寺,它並非僅僅有集權的一面。寺衆郎大多貧苦,日子過不下去才需要多一份收入,以忠誠換取錢財,以求可以度日。
這未必是壞事,至少對百姓、對燕北,都不是壞事。
清晨,宿醉的燕北整理衣袍,踱步走向董公,便見燕桓騎着張魯送來的矮腳小馬挽着一斗小弓於東宮外複道中往來馳射,射術天分和他爹一樣十發九不中,羽箭巧妙地躲過所有箭跺落在青石地上,小模樣卻精神地緊。
這小子和他爹一樣聰明機狡,大老遠瞧見燕北來了,當即一收小弓,抽出小佩刀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快馬加鞭衝至箭跺,“嘿!”地一聲把佩刀劈在箭跺上,裝出一副在認真練刀的模樣。卻沒料到縱馬劈砍的反震力量大到無法想像,身子直接從無蹬的馬背上顛了下來,一屁股墩兒摔在地上,小臉兒剎那漲地通紅,吱哇亂叫哭地跟個狼一樣。
侍立在複道一旁的典滿連忙跑去探視,燕北最忠誠的護衛之子如今尚未加冠,卻有着與他父親像極了的身形與不差的武藝,稍顯稚嫩的小臉兒夏練三伏曬得黝黑,披着甲冑倒是真像那麼回事。這小黑子是趙國難得的顯貴,典韋自身不過亭侯都尉而已,典滿不及弱冠便被燕北征入宮中爲侍衛,如今官拜趙國北宮都侯,領宮內一百八十衛,正兒八經的六百石官職;除此之外,還有左庶長的爵位,是寸功未立最高的爵位。
再進一步,便可封侯。
此時典滿正擔心地看看燕桓又看看燕北,小黑臉是滿是擔憂,不用問他也是怕燕北因燕桓射術刀馬太弱而責罰。燕桓原本哭得稍小聲了點,看見燕北在旁邊立着一言不發,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他疼啊!屁股都摔成兩瓣了!
“行了別哭了,你還有幾十年能練劍練騎呢,還能站起來麼?”燕北把小桓兒提着擺弄了幾下,看摔得沒什麼大礙這才放心,道:“你耶耶當年練騎馬時候也總摔,攥着矛衝樹的時候也被掀下來過,不算什麼。”
他沒說的是那會他騎得是母羊,可比小馬跑得慢多了;也沒說他摔的是草地,軟和的很呢!
“耶耶問你啊,你有兩個梨子,分給兩個關係很好的友人,可現在又有一個新朋友,你卻沒梨子分了,該不該把梨子從過去朋友手裡要回來呢?”
燕桓抽抽鼻子,剛纔還一副摔得站不起來的模樣,轉眼竟拍拍屁股自己站起來了,還把小黑手在燕北袍子上攥了一把,“父王也摔過?嗯,那桓兒就不哭了,不丟人就行。”
“找他們要什麼,誰得了梨子還不趕緊吃了啊!我找小熹兒再要個梨子,我沒有他肯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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