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熱氣在眼前升騰,燕北疲憊的頭腦也終於難得有了片刻放鬆。
他已經太長時間沒有好好洗過澡了,上一次泡熱水澡好像還是在中山國當軍侯時……終日裡出兵放馬的男人,什麼樣的生活苦日子都必須得禁受的住。
人活在世追求的是舒服與自由,但命都沒有了還追求什麼安逸?
只有在這裡,遼東郡的襄平城,能夠給予燕北從頭到尾的輕鬆之感。這不同與邯鄲,北方沒有隨時想要自己命的彌天將軍;這裡不是平鄉,南方沒有時時刻刻會討伐過來的漢軍。
這裡是遼東郡,北方越過玄菟郡便是茫茫草原,住着七零八落的東鮮卑和剛捱了揍的烏桓;襄平再向南四百里便是遼闊的大海,成片的鹽場與勤勞的漁夫將會成爲他的囊中之物;舉目東望,蓋馬大山與單單大領隔開了遼東與樂浪,一條馬訾水隔開漢人與夫餘、高句麗、沃沮、濊貊等落後一百年的異族人。
如果燕北霸佔遼東的野望成真,他便真正得到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如果劉虞不願接受他將遼東當作囊中之物……那便儘管來和他搶吧!
燕二郎此次回到家鄉,就不再打算顛沛流離了!
無論他的結局是漢地太守也好,霸佔遼東的反賊也罷……他就要在這裡紮根。
因爲太過疲憊,燕北泡在木桶中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夜裡孫輕來尋他,纔將他從遼東之主的美夢中喚醒。
“將軍,怎麼在這裡睡着……快披上衣服,這樣睡下寒氣入體會害病的。”燕北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侍從與婢女,孫輕搖着頭將渾身發軟的燕北從浴桶中扶起,披上曲裾深衣仍舊絮絮叨叨道:“等戰事一了,屬下去人伢市給您挑幾個體己的奴婢,這要睡過去身子骨再好的戰士也扛不住。”
燕北擺了擺手,在浴桶中泡了快兩個時辰,渾身發冷自是不必說,四肢乏力對他而言纔是可怕的,費力地挪到榻旁坐下,這纔對孫輕問道:“夜了,你怎麼過來?”
“我沒什麼事,就是心裡覺得慌,就來找您說說話。”孫輕難得講話吞吞吐吐,低頭片刻才擡起腦袋看着燕北問道:“將軍,咱和公孫瓚打仗……估計要打多長時間?”
燕北擡頭問道:“怎麼,你怕打仗耽誤了你當阿翁?”
孫輕家的女人懷胎已有七月,誕下新生兒也就是三月之內的事情。
“那倒不是,咱自家人知自家事……將軍麾下兩萬兒郎可不像那些一觸即潰的烏桓人。”孫輕說起這話顯得充滿信心,旋即氣勢又弱了些,小心地看了燕北一眼說道:“就算咱遼水河畔打輸了,向後撤一撤,整頓兵馬之後肯定還能再戰!”
“是不是聽見人說什麼?”燕北有些詫異地擡頭,手指在大腿上緩緩敲着說道:“你放心吧,這場仗就算打的再長,也絕不會超過兩個月的……入了這襄平城起,我就沒再打算後退,最後的戰場,只會在襄平以西!我且問你,咱們部下的士氣如何,可還有思鄉之感?”
孫輕楞了一下,不明白作戰與思鄉之情有什麼關係,不過還是搖着頭拱手道:“那倒沒了,雖然不少弟兄覺得遼東住着不舒服,但沒人再像在塞外時一樣想家了……對咱弟兄來說,一路跑了這麼遠,能到遼東漢地就已經知足了。”
“這就夠了,至少士氣可用。”燕北點着頭探手說道:“等打完這場仗,你替我吩咐下去,鼓勵我麾下士卒在遼東成家,以後遼東就是咱的家了!”
儘管燕北內心十萬個認同在公孫瓚率領下士卒能爆發出成倍的戰鬥力,但他並不覺得自己一定會輸……別管將來要和他敵對的烏桓人還是公孫瓚,他一樣都沒放在眼裡。
有些話他還不想對部下說的太清楚,但事實擺在眼前。烏桓人已經離開烏桓國兩年有餘,是以他們的軍隊皆無戰心只想歸家,是以十餘萬大軍被公孫瓚一衝擊潰,打散了找都找不到。
哪怕公孫瓚戰法無雙,麾下三千盡數虎狼……他們也離開家隨軍征戰一年有餘了,從前是沒有受挫,自受命討伐叛軍起所攻皆破,是以士氣如虹。如今被烏桓人反口咬上一口,被困在管子城屁大點兒地將近半年,這一下子,誰不想家?
王八蛋纔想接着打仗呢!
越想到這裡燕北越覺得那個叫張頜的年輕人是個奇才,麴義高覽作爲燕北手下如今最能打仗的人,總領大軍主持伏擊肯定從他們兩個當中挑選,一個主攻一個從攻。這張頜偏偏另闢蹊徑,自己請戰遠離戰場,留作一支後手孤軍,在公孫瓚走過之後截斷他們的退路,攪碎他們的糧道。
一支士氣受挫的驕兵悍將,沒了糧草還能做什麼?
打仗打的,可不是誰的兵強誰的將猛,打仗打的便是後勤。所以漢軍總能擊敗數倍甚至十倍的叛軍……兵馬越多,每日所耗糧草便越爲恐怖,十餘萬烏桓人且不說有沒有公孫三千騎的三十倍戰力,可他們每日消耗的糧草卻是實打實的三十餘倍。
這樣的戰爭消耗,燕北只是想象都覺得牙疼。
遼東各城池自燕北佔領之日,各地便聞風而降,就算這樣,燕北還要派出押運糧草的軍隊將各縣儲備糧食運到襄平來,除此之外還有王義督率着士卒跑到各地鄉里與百姓大戶商談以金銀購換糧草的事。
即便燕二郎把自己所能做的全部做到,他也很清楚即便他把遼東所有百姓的糧草全部搶來,也不夠他的部下吃到下一個冬天……遼東本就窮困,養活八萬戶百姓已是力不能逮,更別說他手底下這兩萬脫離生產的職業士兵了。
“你在斥候裡找個遼東的本地面孔,我有封書信需要你找人送到薊縣幽州劉公手中,此人務必膽大心細……還要足夠忠誠,這關係到我部兩萬兄弟來年如何渡過。”燕北與孫輕閒聊幾句,突然想起自己給劉虞寫的一封書信,連忙正色對孫輕說道:“此行需穿過公孫瓚與孟益的兵馬,途中還有漁陽那些追隨張純負隅頑抗的豪強的領地,務必小心。”
燕北麾下最早的騎手全部由孫輕統領,當時那百餘騎到後來的三千騎,在馬背上討生活已有一年有餘,倒是各個都磨練了一身好本事。何況孫輕本就負責馬隊,這些走馬傳信的事情只要燕北一想到,第一個要找的人自然是他。
翻翻找找,將書信遞給孫輕,孫輕沒多說什麼,甚至對於書信中的內容沒有絲毫好奇,只是點頭插手應諾,看時日不早,便又對燕北說了些下屬體己的話,便轉身告辭。
雖然對孫輕說了這就休息,可燕北卻莫名感到胸中煩躁,身體恢復了些力氣的他起身坐起,披着素色大氅推開屋門走了出去。
望着滿天星斗,燕北沒有操勞一旁侍立的武士,自己託着蒲團放到院子裡,便仰頭跪坐下去。
初春的天乍暖還寒,夜裡涼風吹過激得燕北身上發出好似顫慄般的顫抖,可他卻硬着脖子不願籠緊衣袍,只趁着頭腦清明,放鬆內心彷彿天空一般顏色的陰霾。
臨近大戰,他甚至不知道對手是誰……作爲實際意義上已經獨立的叛軍首領,他只感到非我即敵。不說公孫瓚和孟益,就連丘力居的那些烏桓人,燕北一樣認爲他們是自己的潛在敵人。
他敢與天下爲敵,敵人是誰都不在乎。可這場戰鬥不像他所經歷過的任何一場戰鬥。要他帶兩百人殺入戰場,他有活下來的自信;要他率兩千人攻城略地,他一樣當仁不讓;可要他指揮一場兩萬兵馬的戰役?
心裡空落彷彿丟了魂魄。
爲了野心,身份變幻的錯位感、實力太快的膨脹感,在大戰來臨之前同時衝擊着燕北的心。
實際上他想過,重回遼東,在襄平的小鄉中置辦宅地,就像幾年前他在涿郡所做的一切一樣,鄔堡生活時的一切讓他心安理得……但不可能了,經歷過這兩年,一切都變得不同。
三年前他只是個名不見通緝的黃巾餘黨,丟在人羣裡就像那些來來往往的平民黔首一般普通,誰知道他是誰?誰知道他的名字?
可現在,他是縱兵北方顛覆幽冀叛亂的罪魁禍首,冀州中部二十萬百姓心中燕北的名號甚至比張舉還要響亮。坐實如此威風之名,若非幽州牧劉虞堅信只誅惡首就能平定叛亂,朝廷以千金購賞他的首級也是應有之義了。
其實只是男兒生正逢時的力量感在作祟。
生正逢時,多好啊!
燕北擡起頭,密雲不雨的天空都彷彿沉了幾分……戰爭的號角聲,就快要響起了。
低頭看看自己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掌,他彷彿看見遼東的戰火在手心點燃!公告:筆趣閣app安卓,蘋果專用版,告別一切廣告,請關注微信公衆號進入下載安裝:appxsyd(按住三秒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