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甄氏流離失所時,燕北除了在夜裡偶爾想到甄氏小娘一顰一笑的動作之外,滿腦子都是受人背叛的憤怒。
他自問對那些望風而降的城池無所虧欠,甚至都沒有插手去奪走那些人的權柄。可那些人拿什麼來回報他的仁慈?將城池白白送給他的敵人,孟益!
燕北恨極了這些吃裡爬外的人,收到消息當天夜裡便被氣的難以入睡,以至於在凌晨的軍帳中磨礪了半宿的漢劍,一到天明立即擂鼓聚兵,點齊了三千兵馬便要向新昌城與王當匯合。
營寨正在搭建,正用人的時候,許多兵丁還以爲將軍擂鼓是要他們搭建營寨,卻不想各個都被上官指派着持兵戴甲……這是要拉他們出去打仗啊!
“將軍,將軍!因何如此着急?”沮授醒的比較早,正披着大氅在帳中整理襄平城送來的各地典簡,便聽到燕北在帳外擊鼓,出來一看便望到神色不善的燕北攥着鼓槌死命地朝軍鼓上擂着,連忙問道:“可是有西岸有公孫將軍兵馬的蹤跡?”
燕北昨天晚上聽到遼東有城池接納孟益的時候其實心裡還沒多氣,當時說要殺了縣令也無非是一時氣急口快罷了。可這一夜燕北總共就睡了兩個時辰不到,翻來覆去睡不着是越想越生氣,到了這時候若將那投敵的縣令帶到他面前,定然是一劍捅死沒有二話。
平日裡見到沮授,燕北總是認爲這是他身邊唯一的大才,無論氣節還是脾性又或者能力皆令他欽佩,無論當不當着屬下的面他都是畢恭畢敬,可到這時候就不一樣了,燕北見是沮授,雖然沒有喝罵,語氣上卻也氣沖沖地說道:“您就別管這事了,我要聚兵進攻孟益!”
這一下子讓沮授臉上的表情僵住片刻,倒吸一口涼氣擡起手臂張了張口,擰着眉頭又走了兩步這才問道:“將軍,可是南邊戰局又出現了什麼變化?”
沮授是知曉燕北這人脾氣並不野蠻的,何況從不喜怒與行色,就算當日兵馬進駐遼東襄平,那襄平令公孫昭對燕北破口大罵將近半個時辰都未曾有過如此氣憤;何況他沮授一開始對燕北也是冷嘲熱諷,燕北從來不以爲忤,今日這是怎麼了呢?莫非……鎮守遼東南部的王當昨夜被孟益領軍殺了?還是追擊的張雷公遭遇了不測?
因爲沮授的出現,讓燕北心裡頭那股子氣勁兒小了些,看着沮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燕北窩火地將鼓槌擲在地上,看着已經開始集結的兵馬,擡手指向南方說道:“南方沒什麼大的戰局變化,就是氣不過,燕某自問對那些歸降的城池不曾有過虧待,可他們呢?燕某來的時候他們望風而降,現在孟益過去了,汶城居然開城迎接那三千殘兵,白送給孟益一座城池!”
“此次若不殺了那些個搖擺不定的縣官,難解我心頭之恨啊!”
沮授聽了燕北這麼一說,就大致明白怎麼回事了。轉念一想便揮手讓聞訊趕來的高覽先散去兵馬,拉着燕北進了軍帳。
進了軍帳,沮授這才躬身拱手說道:“在下明白了,您是因爲汶城縣令接納中郎將孟益而憤怒,因此便要殺了那些願意接納孟益的縣官,可在下還想多問一句,您又爲什麼要因此殺他們呢?雖然有罪,但此罪亦不致死吧?”
“罪不至死?”燕北眯着一雙狹長的眼睛怒道:“我要殺他們,難道還要管什麼罪致不致死?就衝他們在我來時望風而降,孟益來時照樣投降就該死,此種德行,難道能容於世?”
“這未免也太過兒戲了吧?我曾聽說有德行的人不會以德報怨,但那也不能似將軍這般生殺予奪!”沮授看向燕北的目光已經有些冷,言辭也變得激烈問道:“若您覺得他們不該放棄守備接納漢軍,那將軍以爲如何?兵家有五大事,能戰當戰,不能戰當守,守不得便走,走不得唯降與死耳!汶縣既已投降,將軍卻不爲其增兵,難道其縣中長吏能以區區數百老弱守備孟益三千兵馬呼?”
“既戰不得亦無法防守,難道將軍認爲自己的德行能夠讓那些剛剛歸降卻無任何恩惠的縣兵爲您死戰嗎?如此說來,在下倒有一問以問將軍,望將軍爲在下解惑!”沮授站直了身子,擡起二指向着燕北斥道:“將軍既認爲其人背叛便是德行不能容於世,將軍本爲漢民卻投叛將,既爲叛將卻私通劉幽州,難道將軍認爲您的操行就能爲人所容了嗎!”
沮授這話,說得燕北啞口無言。非但是無話可說,更讓他覺得臉上掛不住。一直以來沮授委身於他帳下,足夠本分出謀劃策,他也打心底裡覺得沮授是自己的部下了……可是這次,燕北覺得自己臉上燙。
燕北舔了舔嘴脣,臉上表情尷尬,眼神飄忽片刻才咬着牙沉沉地點了點頭,轉身對怒目圓睜的沮授一揖到底,起身小聲說道:“沮君教訓的是……燕某一直以能與沮君爲伍而感到榮耀,就是因爲沮君能引燕某成爲您那樣品格高尚的人啊!不殺了,不殺了!”
這個時候其實燕北是有些害怕的,他怕沮授會因此小事離他而去。殺誰不殺誰,甚至於一城一地之事,在現在的燕北看來全都是區區小事!
只有這些願意在他身邊幫助他的人啊,纔是頭等大事。有這些人在,他想搶佔漢朝一郡,那就是輕而易舉!就好像去年他們在燒着篝火的鮮卑營帳裡定下今年進入遼東的計策,有人爲他謀劃、有人爲他殺人,按部就班地便達到了他的目的。
可若這些人要離他而去了……那一定就是他錯了!
與沮授相比,一些遼東下縣無關痛癢的小小長吏,殺與不殺又有什麼關係呢?
燕北不在乎!
燕北猛地放低身段如此容易就聽進去沮授的斥責,甚至最後那舉‘不殺了’都有些賠笑的意思,讓窩了一肚子話的沮授愣在當場,讓他不禁去想自己剛纔的話是不是有些言重了。
“將軍,今日之事是在下唐突了,實在是您若殺了汶縣長吏,將來遼東各縣必人心惶惶,而豪強大族分盤錯結,牽一而動全身,不利於將來……”
眼見沮授神情變得柔和,燕北連忙順杆就爬,擺手說道:“沮君不必再多說了,今後燕某也還需要沮君似今日這般勸我於懸崖勒馬……就這樣吧,沮君且坐鎮青石橋,燕某率部去一趟汶縣,擊敗孟益之餘,再與縣中長吏談一談,如沮君所言,他們也是別無他選吧。”
沮授眉宇一輕,難得展顏鼓掌而笑,“將軍此舉大善!”
燕北滿面愉悅,頗有幾分驕傲之色地揮了揮手臂,這才與沮授把着手臂走出營帳,舉目一望,臉上笑意更濃。
方纔入帳前沮授不想讓燕北對汶縣官吏多行殺戮之事,因而讓高覽散去兵馬。而此時此刻,營寨中一眼望不到邊的軍士整齊列陣,中軍帳前高覽靠着斜插在地的丈五鐵矛,矛柄拴着兩根繮繩,見燕北出來,解開繮繩牽馬走至面前拱手問道:“將軍,還去新昌麼?”
這話聽着,多舒心!
儘管他不會因爲沮授勸他息兵自作主張地讓高覽散去兵馬而怪罪誰,或者說就算高覽真的散去兵馬都沒有關係。但高覽現在站在這裡,甲冑都穿戴整齊了問他,還去不去新昌。
這對他而言,就說明了尊敬。
燕北輕輕招手,自有驍牙軍中親隨轉身進入中軍帳取鎧甲來。燕北轉頭對沮授拱了拱手算是道別,接着面向兵馬張開雙臂直挺挺地站着,昂頭說道:“取我大纛依仗,着甲!”
話音一落,三名親隨便將鎧甲披在身上,侍奉着將鐵靴臂鎧穿好,旋即親衛陳仲恭敬地拜倒在地,雙手托起兜鍪奉上。
自高覽手中接過繮繩,燕北翻身上馬戴上兜鍪,揮手說道:“啓程,前往新昌!”
三千兵馬浩浩蕩蕩地走出大營,順着曲曲折折的官道帶起偌大的煙塵漸行漸遠……沮授立在營寨轅門,側身長眺,帶着些許笑意目送軍陣遠行。
有時想想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當年萬戶大縣尊長今日被夾裹着成了叛軍,偏偏自己現在有幾分樂得如此了。甚至他覺得,即便最終無法投誠漢家,都顯得不是那麼可怕了。
世間道路千百種,千萬人總有相和者。
或許燕北就是冥冥中的相和者……當初跟隨大軍北上,爲的不就是想看一看燕北這叛軍頭目的氣度嗎?時至今日,證明了他沮公與沒有看錯人。燕北哪怕有千萬不好,他的這種氣度在千萬人中再難找出一個!
三言兩語便可勸阻一個如燕北般桀驁不馴者,難道不值得驕傲嗎?
沮授將目光望向襄平,再過些日子等燕北迴來了,或許應該把他帶到家裡,讓流離失所的妻兒見一見他。
拍了拍沾在下襬上的浮土,沮授緊了緊披着的大氅,對督造營寨的軍士們打了個招呼,向着自己的營帳走去……督促遼東北部百姓春種的書簡還沒有寫完,這件事不能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