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是的,異常的清醒,若是在旁人聽來,“組織”兩個字就夠糾結了,他似乎猜到自己能夠聽得懂,也沒有在這多做解釋。

之前,他在巷子裡跟那十餘人纏鬥的時候,她聽到了他所謂的組織名字似乎是“DARK。”

夠黑暗的,果真是黑暗社會,連名字都是這般的有標誌性。

他沒問她有沒聽懂,他頓了頓繼續道,手指在杯底一圈圈打滑,像是上了癮一般,“那一次,我沒想到你找我去登山,原先我不是這打算的,你找上我,我又無意聽到你跟曉靜的保證,我很氣,覺得你不重視我,我想若是我詐死,你沒見到,定是會很快忘了我,我不想你忘記我,我想讓你銘記於心,所以便有了後來的事。我知道我很卑鄙,但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聖人,爲了達到目的,我向來都是不計任何手段的。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將我所學的放你身上,頭腦發熱的下場,促使我這麼做了。”

季璃昕維持緘默,沒有說話。

宋柯繼續說,“在機場那個時候,那個人確實是我,不過我當時我還是個死人,不能跟你接觸,你叫我的時候,我很想回頭,但是死命逼迫自己不能回頭,因爲回了頭,一切便前功盡棄了。值得欣慰的是,你還記得我,你那般的激動,我想,即便在這一刻死去,你也不會忘掉我的。”

他聲音低了幾分,“若是你不怨我,不惱我,不恨我,或許我會更加的痛苦,至少你還是有情緒,表明我宋柯在你的生命中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曾羨慕你跟天澈的交情,你們打打鬧鬧,相處融洽,但是無論我怎樣對你,似乎都差了點火候。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你卻非要迫使你自己拉攏我跟曉靜,你明知道我對曉靜只有兄妹之情,不會有男女之愛,卻偏要攪和進來,這世間,哪有那麼多事情是令人如願的?”

“我曾跟天澈說你是個值得疼惜的人,我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儘管是情非得已,但是對你而言,這或許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情。終其一生,我也不可原諒。”

“人生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旅途,我們誰都不能結束它。我一直在尋覓那條通向你身邊的路。”

一直都是他在開口,他說說停停,神色肅然,沒有絲毫的戲謔,頗爲感慨。

“你爲何進入你所謂的組織?”

她的手指輕輕拂過杯沿,微微頓了下,說。

他揉了揉手指骨,眼裡彷彿流出了血,彷彿……經歷了太多的死亡,那麼悲傷。

“我的母親不是正常的死亡,她那天看到了一羣混混搶劫,被滅了口,也是在一條小小的巷子裡,等到她的屍體被人發現,已經是第二天了。那天,是我的十歲生日,母親去街上爲我買蛋糕。在發現屍體的時候,蛋糕散落了滿地,新鮮的奶油融於鮮血當中,是多麼的觸目驚心。曉靜是母親帶回來,是她朋友女兒,所以這些年,就算我再不高興她的所爲,我也會剋制住自己對她發火。”

“母親的死,雖然沒有人怪我,但是我總覺得若是那一天我沒有說要生日蛋糕,母親是必定不會去街上的,也不會發生那樣的天人永隔的一幕。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加入了那個組織。雖說都是黑道,但是黑道中也分好壞的,至少我們組織從不做販賣毒品。加入組織後,我第一個任務便是圍剿了當年的那羣混混,那個害了不少人的B市小幫派。”

“難怪,你從來不過自己的生日。”

季璃昕呢喃道。

他記得大學裡她過生日的時候,他從不給她買生日蛋糕,都是送些小玩意,請吃飯的。

她以爲,他覺得生日蛋糕太俗,所以不願意買。

可是有一次,她的室友生日,叫上了他,當她把壽星切好的蛋糕送到他手中的時候,他沒接,說他不喜歡吃。

那個時候,自己還笑着揶揄道,“這點面子也不給,小心我生氣了。”

他那時繃着一張臉,難得生了氣,她也沒有勉強,畢竟他一向很少那樣的。

也許是真不喜歡吃,何必強人所難呢?

那個時候,她沒往自己的心裡頭去,以爲他只是鬧彆扭罷了。

大學時候,都是他討好自己的,自己從未在意過爲何他從來不過生日。

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如悟,原來他曾經有過如此悽慘的經歷。

“我的生日是我母親的忌日,這樣的生日,過了比不過更加的痛苦。”

他目露痛楚,平了下紊亂的氣息。

她本來是不打算原諒他的,惱他連死這樣的大事也敢拿來作弄,當得知他提及自己母親時,他母親是在他生日當天死的。她又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追究的理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他的詐死,是亂了她的命盤,但是這冥冥之中,或許早就是命中註定了的。

灝灝,也許是上天怪她四年前沒有好好珍惜那條生命還給她的。

長長噓了口氣,他漆黑的眼睛對着她,語聲淒涼,“從母親死後,我從未主動跟人提及,我介意她的死,誰都知道母親是我的忌諱,也沒人敢在我的面前提。我今天跟你說開了,倒是有些釋懷了。小昕,不管你原諒不原諒我,我都覺得這些話當着你的面說了,心裡頭好過了許多。”

季璃昕的眼神清亮剔透,勉強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笑容蒼白而哀傷,她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

她俯身,拿了椅背後的包,沒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但是她自己清楚,自己已經放下了。

不過,一下子叫她說一點也不介意,她也做不到,也說不出口,還需要一個時間的過渡沖刷。

“我送你。”

他也起了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輕,有點慢。

原來他是開車來的,他說叫她等等,她拒絕了他的好意,他苦笑,幫她攔了一輛出租車,甚至細心地記住了上頭的車牌號碼。

看着她坐上出租車的背影,她黑色大衣的衣襬被風吹地鼓了起來,衣袂飄飛,整個人單薄得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他忽然很想抓住她,但是雙手攏在大衣口袋裡,緊緊握成了拳,短短的指甲在掌心裡似乎要摳出了血,又冷又疼,最終沒有掏出來。

當那輛出租車離開自己的視線時,他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唯獨只能依靠手心中的疼痛來強自維持着鎮定,心中陡然生出幾分不安來,沒有再猶豫,他還是攔了一輛車,跟了上去。

季璃昕坐在出租車上,她的思緒很亂,很雜,沒想到今夜會無意碰上宋柯,他八成錯愕,其實她又何嘗不震懾。

閉上眼,靠在車後座,她覺得筋疲力盡,明明兩個人談話的時間很短,但卻宛若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他目視前方,所乘的出租車在他的催促之下,追上了她的那一輛。

前面的那輛在一個新開發沒多久的小區前停了下倆,這小區他是知道的,裡頭全是單身公寓。

他下了車,發現她所乘的那輛出租車一直沒動靜,不由納悶起來,以爲出了事,心一慌,不由大步上前,一把大力拉開了人家的車門。

看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副場面,她側着腦袋,靠在椅背上打盹,長長的頭髮遮掩了一部分臉,卻越發顯得她側臉的線條柔和起來。

他原本慌亂的心漸漸沉靜下來,擡手揉了揉眉心,接着跟司機做了個手勢,付了錢,想要將她給輕手輕腳抱出來,卻不曾料到當他的手觸及上她的肩膀時,她便醒了過來。

她神智還沒歸攏,揉着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問道,“你怎麼還沒走?”

他一把將她給拉出了人家的車子,她的手,摸起來很涼很滑,水一般的觸感。

他徑直拉到了自己的懷裡,聲音裡含着怒氣,“在出租車上也能睡着,若是人家把你載去賣了,你都不知道。”

她歪着臉,長髮遮着大半個臉頰,“我上去了,你也回去吧,我以後會記着的。”

他愣了愣,沒想到她又變回了那個疏離的她。

他眼睜睜地目送她上樓,站了兩個小時,渾身發涼,才攔了一輛車回去。

季璃昕上了樓,範菊花還在,看到自己回來了,明顯鬆了一口氣,“你總算回來了。”

“孩子呢?”

“孩子已經睡着了。”

“那你也回去睡覺吧。”

範菊花走了,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身子疲軟的厲害,她坐了半小時,才恢復了些氣力,站起來回房,草草洗了個澡,便爬上了牀。

這一夜,她竟然還做了那個噩夢,夢中,她喊得撕心裂肺。

她驚醒之後,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溼汗,告訴自己,宋柯不過是詐死罷了,昨晚,她是真的看過他了。

後來,又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便到了天亮。

季璃昕自打這一面碰巧撞上了宋柯之後,接下來一陣子沒見到他,她甚至一度以爲那一夜,是自己異想天開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