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爲她的心已經被磨合得夠堅強了,其實還不盡然,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些心傷是無法醫治,無法復原的。
“臻兒……。”
聞言,他的雙手習慣性插入褲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機的一剎心裡掠過難以言喻的一絲情緒,而左手摸到了煙盒外層金屬的冰涼。
縮回指尖,不再有動靜。
心口沒來由地煩躁,“你不配這麼叫我。”
她忍不住乾咳起來,像是要把命給咳掉一樣。
他的臉色開始微變,有些驚,有些緊張,還有些惶懼。
“臻……”
那個字像是卡在喉嚨中一樣,整個沉寂的房間都有着迴音,宛若浮在浩渺時空之海中的一粒塵埃。
聞人臻覺得那抹被勉力壓制的恐慌逐漸擴張成沉甸甸的惶亂,心口某種高高提起了的緊窒感揪成尖銳一線。
有一張巨大的網,向他鋪天蓋地地張來,他的內心隱約泛起一種極不祥的預感。
褲兜裡的手背浮現出淡青血管,力度之大似要將整個質地極硬的手機給捏碎。
“兒……。原諒媽媽好不好?”
嚴可欣在說完的這一刻,緩緩闔上了眼,自然,也沒看見聞人臻眼中來不及掩示的震驚和點點心痛。
千百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如潮水般一點一點從他臉上爬過,他擡起一隻手,輕輕搭在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上,似借她的手給自己一點微弱支撐的氣力。
只是,沒有做到,那雙手上的體溫,開始褪去,越來越冰涼。
定定地凝視牀榻上的那個人,他的一顆心在剛纔那個剎那還狂跳不止,幾乎蹦出了胸腔,劇烈至讓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卻慢慢平靜,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滿腔的恨意跟辛酸曾無法遏制地滋長,最後也不過是落地爲塵。
她真的死了嗎?
他需要宣泄,她還不能死。
他需要讓她知道這些年來他是多麼地恨她,想問這些年來她想過他嗎?
她到底想過他嗎?
在抱着冷天澈的時候,她有沒想過在同個城市,她還有一個兒子正在受苦,在被人欺負呢?
她真死了嗎?
他還沒原諒她,她怎能死,怎能死呢?
她不能死,不能死……
心中有個封閉的角落再壓制不住,似乎有些什麼東西破繭而出,如藤蔓瘋狂滋長將他那顆心給拉扯到變形,又似一波波海潮不斷衝擊使他猶如被拋在浪口風尖,跌跌宕宕再也回不到實地……
他的手不合時宜的覆上自己的額頭,每一寸肌膚仍殘留着涼意,還有她皮膚上所帶來的刺鼻藥水味。
他的手緩緩從自己的額頭上滑落,又想重新確定下她的體溫,手落在的是她的臉龐上,外頭的人正巧推門進來,吱嘎的門聲隨之打開,他的手一顫,滑到了她的脖頸間。
冷天澈第一眼看到的是心電圖儀器停止了跳動,然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吼了出來,“聞人臻,你在幹什麼?”
冷振雄也在用懷疑的眼神看他,聞人臻目光微微一斂,再次睜開眼,眸中的悲慟跟震驚已經收起,手從嚴可欣的脖頸間收了回來,“你說我幹什麼?”
季璃昕上前,扶住了聞人臻。
天澈在怒頭上,聞人純黑的眼像是飽蘸了濃墨,深不見底,可卻隱隱能見到其間恍惚晃動着的一絲悵然。
他既然來了,怎會做出那樣下等的事情來,對他而言,根本就不屑一顧。
嚴可欣其實撐着一口氣吧,見到聞人臻,餘願已了,不再抱憾,於是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沒什麼難以理解的,不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宛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冷天澈臉上滿是悽愴之色,冷振雄猶過而無不及,若非冷振雄拉着他,他肯定上前找聞人臻算賬了。
聞人臻挑起眉,側首望着,薄脣上帶着笑,眼裡卻閃爍着冰冷寒光,看着冷振雄按下了鈴,不一會兒,醫生護士進來了,檢查過後,宣佈道,“病人正常死亡,請節哀。”
冷天澈然後聽到聞人臻那肅然得近乎刻板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這裡沒我的事了,我走了。”
“你……”
冷天澈怒目相向,本來雙膝着地,跪在牀前的,聞言,立刻起身,就要衝過來,他急需宣泄,冷振雄眼疾手快,將他扯了回去,蒼老悲涼的聲音在整個病房上方盤旋,“天澈,你想要讓你媽死不瞑目嗎?”
或許欣兒至死,聞人臻都沒原諒欣兒,不過欣兒至少在臨死之前見到了他。
聞人臻雖然左手被季璃昕攙扶着,右手拄着柺杖,但腳步還是虛浮的很,借力都使不上幾分勁。
出了病房的門,他的身子立刻在雪白的牆壁上貼了過去,緊緊貼着,然後胸膛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他閉上眼,她怔了怔,病房裡的他,跟出了病房的他,情緒反差極大,他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過多的情緒,尤其是在冷家父子面前。
他掩飾的,肯定十分的辛苦。
她猶豫了很久纔開口,語速緩慢,像迂迴的溪流發出潺潺水聲,“我們回家吧。”
她其實有很多安慰的話,千言萬語,到了嘴邊,發現說不出口,那些話,根本就無法撫慰他內心的傷口。
他猛地睜眼抓住她的手腕,不讓她離去,她擡眼,看到他烏黑的瞳眸中醞釀着深沉的情緒,還有一道濃濃的、清晰可見的裂痕。
她柔軟的身子貼近他,他順勢抱住了她,臉頰埋在她的肩窩上,悶悶地吸了幾口氣。
鐵捁般的手臂將她死死攬在懷中,她的胸前一片溫熱,他的心跳近在咫尺,跳得是那般的劇烈。
“我們回家。”
他的嗓音嘶啞,悶着頭埋在她肩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言詞中的揮之不去的悲慼如蠶絲。
她掙脫不開他的懷抱,明明同意回家的,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他的臉始終背對着她,她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神遊。
“聞人?”
她試探地喚了一聲。
半晌,他終於應了一聲,帶了一絲挫敗。“我的右腿麻掉了。”
難怪無法動彈呢,原來是這樣。
“你拄着柺杖,我幫你揉揉。”
他聽到了,又用力抱了她一下,才緩緩鬆開了她。
她本能地俯身,雙手探向他右小腿,然後揉着,動作輕柔,卻恰到好處。
從車禍過後,他的右腿時常抽筋發麻的,每次都是由她照顧的,她對應付這等突發狀況,早已是家常便飯。
“好了沒?”
她仰起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聞人臻下頜的優雅線條,那弧度完美的下頜,襯得他的臉部輪廓更加無懈可擊。
“還沒好。”
像是眷戀上她的輕柔動作一般,明明好了,他卻說着違心的話。
她起身的時候,他的目光依舊緊緊地盯着她,但是顯然是心不在焉的。
她也沒計較,今天的聞人臻,失態是正常的。
站在住院部的樓下,外頭的雨勢,比起他們來之前還要來得大。不是陣雨,看上去沒有停下的跡象。
“你站在這裡,我去叫輛車過來。”
季璃昕很快作了決定。
“我跟你一起走。”
她才走出第一步,他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不同意她的舉動。
他蹙着眉,她打算淋雨,而且他現在心情很亂,不想她離開自己半步之外,只想跟她在一起,就像來之前她所說的,說想陪自己來一樣,她也要陪自己走的,不能自私地將自己給拋下。
明明知道她會回來的,但不知怎的,沒有理由地彷徨,不知道是否是嚴可欣死了的緣故。
“你的腿……。”
她的話還沒說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的話,“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沒有。”
她哭笑不得,這人怎麼變得蠻不講理了,不過擡眼覷到他眸中隱約涌現的絲毫脆弱,想想作罷了,不說他了,他今晚不好受着。
“那一起走。”
他想要淋雨,不給他淋雨,還不知道鬧成怎樣呢。
走了幾步,他側頭看她,她淺淺地垂着眼,睫毛的陰影覆蓋了清亮若水的眼眸,幾縷髮絲略微凌亂地拂在她的額前,光潔的額頭襯着暗色的影,看不出她臉上是何種表情。
“你生氣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對她發脾氣的,但是就是剋制不住。
“沒有。”
她嘆了口氣,“別說了,快走,車上再說。”
他的身子,她真擔心淋了雨,會落下什麼後遺症之類的,他不心疼他自己的身子,她會心疼。
總算是上了車,她從隨身的包裡掏出紙巾,伸手就去擦他的那張俊臉,他溼漉漉的額發不斷滴下水來,模糊了他的雙眸視線,氤氳繚繞,宛若那是他的眼淚。
車廂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他沒開口,她也沒說話……
他淺薄的在嘴角一側斜挑揚起,晦暗臉色如烏雲襲滾,下頜已因爲幾乎崩斷的理智線而冷峻緊繃。
她的視線與他頸下凹處相對,她刻意不去看他的表情,卻能從他頸部每一根線條的搐動想象他此時此刻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