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周圍,此時沒人經過,死一般的沉寂。

兩個人緊盯着對方,宛若溺水之人,緊張、恐懼一波又一波地朝他們襲來。

良久,杜哲遠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幽幽的說,“小昕,這也是你媽的選擇。我們都沒想過你媽的身體會對化療藥物排斥到這個地步。”

是啊,連醫生都沒想過吧。

聞言,季璃昕心裡冰涼一片,有一種刻骨的寒意從腳尖往上爬,冰凍了她的心臟。

“我媽的主治醫生呢?我想見他。”

季璃昕頹然的問道,閉了閉眼睛,睜開眼,神色清明瞭許多。

她想,在杜叔叔面前,在媽媽面前,自己再也不能流露出悲傷的情緒來了。

她需要堅強,她真的需要堅強,即便是僞裝起來的堅強,也好。

“陳蕞醫生在他臨時的辦公室內,我帶你去找他。”

杜叔叔是這樣回覆自己的。

陳蕞醫生?

季璃昕自然是聽過陳蕞醫生的大名的,他在醫學界是泰山北斗型人物。

治療癌症尤爲一手,若是連他都無法拯救母親,母親是真的沒救了。

渾身一震過後,她暗暗思忖,真沒想到聞人臻將陳蕞跟找了來,他的本事還真大,能夠請到她想都沒想過的人,還以爲是一個有點醫術的而已,沒想到是陳蕞醫生。

陳蕞的辦公室,其實不遠,就在這棟樓的這一層裡,因爲此番他留在a市是特意爲了李玉梅的病情的。

沒想到病人對藥物排斥如此之大,這還是他所經歷過頭一次。

到門口的時候,季璃昕朝着杜哲遠扯了扯嘴角,“杜叔叔,你去換下衣服吧。”

杜哲遠身上全是母親吐出來的污穢,他神色自若,她都爲之不忍。

“嗯,你跟陳蕞醫生談談吧,我先去了。”

眼見着杜叔叔離開,季璃昕才敲門進去,陳蕞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讓人進來。

眼前的女子,眼眶有些紅,但是眼神清亮,身上穿一件白色的上衣,一條米白色直筒休閒褲,腳上一雙白色的跑步鞋,頭髮用一根墨綠色的橡皮筋紮了起來,就其穿着,跟個大學校園裡的女學生沒兩樣,偏偏懷中抱了個孩子。

看情況,孩子剛滿月不久,身子比一般嬰兒瘦了些,大概是早產兒。

這女子,就站在那裡,定定地看着自己,氣質淡然,唯一破壞的是她身上所籠罩了那股悲傷。

想必她就是杜哲遠曾提過的李玉梅的女兒了。

“陳蕞醫生,你好。”

她站在那裡沒說話,頓了頓,像是在思考着什麼,或者在醞釀着什麼,然後說。陳蕞挑了挑眉,興起了一絲興趣,這女子倒是有趣,怎就如此確定自己就是她口中的陳蕞。

好奇心使然,他問出了口,“也許我不是陳蕞。”

“難道我猜錯了嗎?”

她抿了抿脣,脣上幾乎失盡了血色,不過眼神卻是瞭然的肯定。

這女子的淡然,比起季默然來毫不遜色,甚至還多了一份細緻,陳蕞眸中這下倒是真正浮現了一許欣賞之色。

“沒猜錯。”

她看上去淡定,但是不可否認她又是悲傷的,悲傷中又融入了一抹堅強,這女子,分明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偏偏她將這幾份都雜糅到了一塊兒,不突兀,剛剛好。

她身上的脆弱,是隱隱乍現的,比旁若無人的昭示出來,更惹人心疼。

她的一字一句儘量將語氣放得跟尋常一樣,“我想了解下我媽李玉梅的病情。”

“坐吧。”

陳蕞難得客氣地道。

他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從抽屜裡翻找出了一張病歷遞給她,病理報告爲:胃體小彎側侵潤潰瘍型黏液腺癌,癌細胞異型明顯,散在分佈體黏液湖形成侵及生層,全胃已切除,一次化療已結束,病人的藥物排斥極強。

她看得極其認真,一字一字地看,神情嚴肅,陳蕞勉強的牽動脣角,卻怎麼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化療藥物多爲進口和引進後在國內生產的,藥物的各種人體實驗均非中國人,有些藥在國外病人反應很小,在國內病人反應則很大;國人有的反應大,不可堅持治療,很遺憾,有的反應小可堅持,很幸運,是因人而異;此外、藥物反應不僅僅是在消化系統,在造血系統、神經系統、泌尿系統等均可能有反應,但有時可能被忽略,應以重視;你母親在化療後對消化道反應很強烈,身體營養都無法保證,對下一步治療極其不利。”

“化療的目的就是把無法清除的單獨存在的癌細胞殺死,因爲這些癌細胞單獨存在或者少量的幾個在一起,無法被觀察到,也就無法用手術清除。而所謂化療,就是用化學藥物進行治療。但是目前還沒有這樣的藥物:只殺死癌細胞而不影響正常細胞。因此,化療的同時,正常細胞也被大量殺死,這就是化療的副作用。但是有一點:癌細胞的繁殖週期比較長,正常細胞繁殖週期比較短。所以,化療都有嚴格的療程長短,在一次化療後,正常細胞和癌細胞都沒有全部被殺死,但是正常細胞先開始繁殖增長,在正常細胞數量恢復到一定程度後、癌細胞還沒有能夠繁殖增長是馬上就要進行二次療程了。顯然,不可能等到正常細胞完全恢復原樣後在進行下一次療程,那樣會讓癌細胞也有機會繁殖增長。因此,隨着療程的增加,正常細胞被殺死的也相對的越來越多,副作用也就越來越明顯了。

就像我剛纔所說,一開始副作用比較小,後來副作用比較大。”

“你母親一次化療的副作用就如此之大了,我不知道是否應該還要繼續堅持下去,這要聽下你們家屬的意見。”

陳蕞說了一大堆基礎知識之後,平靜地問道。

他這並不是在爲自己開脫,他雖說是頂尖的醫生,但還是有很多連自己都束手無策的事情,就像病人自身的身體。

他這麼說,希望面前的女子能夠清楚,不管她做何種決定,病人自身的身體,都是不可忽略的必要因素。

“陳醫生,依我媽現在的情況,若是不繼續化療,能活多久?”

沒見過豬也吃過豬肉,她也是常聽聞過化療所經歷的痛苦,那是非人的折磨。

“三個月。”

陳蕞給出的答案,讓季璃昕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視線彷彿被膠着,恍若隔世。

三個月?

不動手術之前,是半年,動了手術化療,是三個月。

這,明顯縮短了一半的壽命。

“陳醫生,謝謝你。”

季璃昕忍着酸楚,想要說出來的話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到了嘴邊硬生生轉了彎。

她站起來的時候,陳蕞明顯發現她抱着孩子的手,緊了緊,雖然殘忍,但是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先給她提個醒,“你媽的身體,我認爲不適合繼續化療了。”

李玉梅的身體因素,站在醫生的角度而言,他認爲確實不適合繼續化療。這回留下來本來是想幫人的,如今看來,不是了,間接充當了一回劊子手。

聞言,她的臉色,愈發的蒼白,宛若一隻斷了半隻翅膀的鳥兒,在他以爲她就要直墜下來的時候,她深吸了口氣,掙扎着平衡自己的身子,不讓自己墜下,歪斜地向前躑躅前行,聲音聽上去有些澀,又有些啞,“我知道了,還是謝謝你。”

她沒說出口的是,儘管你抹殺了我最後一絲希翼。

當初也許是自己真錯了,想要延長母親的壽命,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不會因爲你成了弱勢羣體,就讓幸運站在你這一方。

也許,這一切,冥冥之中,早就註定了,自己不甘心,強硬地想要扭轉命運,然而事實則不然,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渾渾噩噩在醫院待了一下午,強顏歡笑跟母親交談。

傍晚的時候,孩子哭了起來,母親強行要自己離開,回去休息。

她忍了忍壓下去的情緒,離開的時候叮囑道,“我明天再來。”

喂寶寶喝了奶後,她讓他躺在臥室內單人牀旁的一張小嬰兒牀上,這大概是君威爲自己佈置準備的,之前她記得沒有這張嬰兒牀的存在,君威倒是個細心的人。

若是自己,可能真沒心情整弄這些。

寶寶睡得很香甜,之前在醫院就一直半眯着眼,真犯困了。

她回到客廳,不想驚動寶寶,坐在地板上,雙手環過雙腿抱着,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空洞又茫然。

她腦子裡其實是一片空白的,隱約地,腦海裡浮現了一幕煙花綻放圖。

煙花的璀璨,轉瞬即逝,至少它曾經燦爛的綻放過,母親呢?母親的一生,幸福的日子實在太少。

她還在糾結母親是否幸福過,門鈴響了起來。

她皺了皺眉,不禁錯愕,到底是誰?這個地方,就杜叔叔跟君威,還有莫浩楠知道而已。

這房子有個缺陷是沒有貓眼,開了防盜門,這不速之客,還是自己所沒預料到的。

聞人臻。

他依靠在門邊,在慢慢的吸菸,彷彿思考着,長長的吐出一個菸圈,臉色高深莫測,身姿穩如泰山。

季璃昕迷濛的眼睛轉回他身上,看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她沒有將門徹底開了,擺明了不歡迎這個客人。

“讓我進去。”

他上一刻還優雅的吐着菸圈,慢條斯理地彈着菸灰,安之若素,下一刻,毫不猶豫的將手中的菸蒂大力的往門前的垃圾桶上一按,隨手扔了進去,喉嚨一動,聲音低沉。

今天的他,依舊是習慣的裝束,上半身一件雪白的襯衣,下半身筆挺的西褲,看上去優雅冷峻。

相對比自己的狼狽,她顯然不願意放人進來,微微俯身,瞧着自己身上穿着一套嫩黃色的棉布卡通睡衣,胸前印着可愛的阿童木。

“憑什麼?”

她對他的霸道,十分的不以爲然,聲音刻意帶着幾分譏諷,彷彿嗤之以鼻。

她發現自己的呼吸尚是短促而激烈的,不可否認,此刻,她還是多少有幾分慌亂跟緊張的,在開門之前,到底未收拾好自己低落的情緒,導致此刻氣勢上輸人一等。

緘默在他們中間持續了很久,他的臉上,總面無表情到面染慍色,沉聲道,“你媽讓我來的。”他吐出這幾個字,就靜靜地看着她,目沉如水。

媽媽?

季璃昕微微一滯,頓了頓,迷惑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喪失的理智,逐漸回籠。

被聞人臻這麼一說,她猛然頓悟過來了,是啊,他來,肯定是媽媽的指示,杜叔叔給的住址。

蹙起眉頭,她發現自己不知覺間,已經打開了門。

她稍微清醒過來,眯起眼睛,他的將手臂越過她的肩,將她推了進去,頎長的身軀隨之跨入,門順帶被他給甩上了。

他撐身後的牆壁,低頭牢牢攫的眼睛,他的眼睛中閃爍着厚重的陰霾,這個姿勢,帶着桎梏的意味。

他的呼吸離得這麼近,氣息危險,他身上的菸草味,還未散去,離得這麼近,縈繞着她的鼻尖,不等她同意,便鑽了進去。

猛然擡頭,迎上他的瞳眸,他俯身也在看她,在他的瞳眸中,她發現,自己有一絲的慌亂,脣角抽了抽,聲音聽上去宛若冬日呼嘯的寒風,極冷,“放開我。”

他眸光一閃,轉瞬之間,眸底忽的不見底。

“聽說左皓人找上你了?”

聞言,她就站在那裡看着他,久久的,卻沒有說話,就那樣深深的看着他。

聞人臻被看得有幾分莫名的煩躁起來,她的目光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讓他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季璃昕身子微微一顫,忽而鎮定下來了。

真沒想到,連他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知道此事之前,是在寶寶被搶走之前,還是被搶走之後,還是她在b市心急如焚間。

她連呼吸都輕輕的,極力忍住不亂。

這個男人,眼前這個跟自己靠得這麼近的男人,自己從未真正瞭解過他,就如他從未了解過自己一般。

兩個人的姿勢,到底讓她有些忌憚,猶豫了下,她還是選擇了對峙,不想便宜了他,“這似乎不關你的事。”

他眯起了眼,眸色深深淺淺,像是漩渦一般,想要將人吸進去。

可惜她此刻不被吸引,而他的眼神變得更深,“爲什麼不找我?”

季璃昕的整個身子僵在那兒,有行惚起來。

爲什麼不找他?

她的胃突然開始痛了,心底突然有令人窒息的寒冷不斷涌上,在遏制這種痛楚跟寒意涌上來的同時,她發現自己很不合時宜的笑了,“我覺得沒必要。”

是啊,爲什麼不找他呢?因爲沒必要而已。

再說當初,也沒有想到寶寶被抱走,是受了他的牽連。

聞人臻的眼神銳利掃過她的臉,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她說的是真的。

“我媽叫你來就是讓你來質問我嗎?”

她不着痕跡的把話題帶走。

他對牢她的視線,緩緩鬆手,鬆開了對她的禁錮。

她鬆了一口氣,活動了下僵硬的手腳,不喜歡被這樣強硬的對待,他並不是自己什麼人,她沒必要忍受他的動手動腳。

讓他進屋,已經是她所能容忍的極限了,她不希望有人不識好歹,變本加厲。

她季璃昕,也不是好欺負的,也會任由人搓揉。

“童告訴我的。”

他的眼睛裡冒着火死死的盯,幾乎是咬牙切齒。

她不明白,爲何他忽然生氣起來,但同時又覺得爲何要明白他生氣的原因呢?

這個男人,原本就是歸到了陰晴不定那一類當中。

童?

昏黃的燈光下,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氛在流轉。

沈童,她想了起來,之前捉弄自己到景園別墅的那個男人,他想必是惱恨上一回自己行爲的,沒想到他倒是關注自己。

可惜的是,在自己最爲需要的時候,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及時伸出援手。

如今時過境遷,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你想知道什麼呢?”

一個僵硬冷凝的面孔終於在她臉上定格,她擡頭看着他很緩慢的道。

聞人臻陰沉的目光始終落在季璃昕的面部,他的目光如釘子一樣。

他沒有說話,不知道到底是心中在醞釀,還是有太多的話,抑或者已經無話可說了。

她倒是好心,主動開了口,“你無非是想問我爲何不找你,現在我也大方地給了你答案了,因爲我覺得沒必要,不管你滿意這個答案與否,我想我已經給了。我媽讓你來,我也沒不讓你進來,她擡眼看了下時間,至少你已經在這房子裡待了十五分鐘了,現在你可以走了。這是我的地盤,我不希望再看到你。”

思及陳蕞,她頓了頓,聲音稍微褪去了些冷意,“還是謝謝你爲我媽請陳蕞來,我欠你一個人情,憑你聞人臻的實力,我想我也幫不上你任何的忙,所以知恩圖報,我想還是免了。”

“我沒幫上忙。”

沉着嘴角,又是短暫的沉默,他喉嚨動了動。

這話成功地讓聞人臻的臉上出現裂縫,他臉上不帶絲毫溫度,比他平時都來得冷淡,他緩了緩聲音,繼續說,“我從未想過知恩圖報。”

“我說過我並不是在幫你。”

季璃昕閉上眼,長長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難得好脾氣地道,“那個人是我媽,那我代替我媽謝謝你。”

“你可以離開了嗎?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在趕人,迫不及待地想趕眼前這個男人走。

“我就走,要是有人再爲難你,可以打我的私人電話。”

他離開前,似乎從褲袋裡掏出了一張貼紙,貼在門板上,然後帶上門,離開。

她沒有理會,在他走後,連客廳都不願意再待半秒了,直接關了燈,回臥室。

這些天,她是太累了,筋骨痠軟,想要迫不及待地睡上一覺。

她需要養精蓄銳,明天還要去醫院。

聞人臻下了樓,小區門口,停着一輛布加迪威龍,他上了副駕駛座,閉上眼,慢悠悠地道,“走吧。”

駕駛座上,還坐着一個男人,是沈童。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沈童發動引擎,暗暗思忖,難道聞人吃閉門羹了,不會連人都沒見到吧?

“人家不歡迎我。”

他扯了扯薄脣,還是沒有睜開眼。

“就說你沒事別招惹我堂妹麼,這下報應層出不窮了,你還沒接招,無辜的人,倒是先受了牽連了。季璃昕真可憐,母親病重,孩子還被人抱走,不過她還真不是蓋的,能夠從左皓人手中將孩子給安然無恙地搶回來。”

沈童眼角微微挑起,慵懶而性感,意猶未盡地補充道,“要是我提前知道多好,我就能夠充當下英雄,季璃昕也許還會對我以身相許來着。”

“童?”

聞人臻忽然睜開眼,眯起眼,眸子裡慢慢醞釀起危險的風暴,“停車。”

這眼神,看的沈童心中掠過一瞬的驚駭,不由自主地乖乖照辦,停了車。

聞人臻已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下了車來,看得沈童莫名其妙,這到底出的是搞的是什麼鬼啊。

聞人臻伸出漂亮修長的食指,輕輕彈了兩下車窗,沈童十分配合地搖下車窗來,“下車。”他吐出的每個字都是極清晰極緩慢。

沈童滿頭霧水下了車,還被他稍稍一推,後退了兩三步,而聞人臻趁這個空隙飛快地上了車,沈童微微瞭然,聞人搞這麼多的動作,無非是想要自己開車麼。

如此一想,他準備往副駕駛座而去,沒想到這腳剛提起,車子疾馳而去,留給他的是一片飛揚的塵土。

他眼睜睜地看着車子消失,鬱卒地環顧了下四周,空蕩蕩的,這狗屁地方,出租車極少,不由低咒出聲,“死聞人,不帶這樣的。”

他對着夜空,欲哭無淚,這下,怎麼回去?

三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