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天澈不知道自己怎樣從父親的書房裡出來,在浴室裡,他狠狠沖刷着自己的身體,藉以驅逐揮之不去的寂寥疲態。
浴室的鏡中的那個他,蜜色的肌膚,肌理分明,這是一具年輕健康的男性身體,被氤氳的水霧包圍了起來,這些水霧像是衝不破一般,將他囚禁在一個宛若銅牆鐵壁的牢籠中,脫困不得。
而他,掙扎、反抗,無所不用,囚籠依舊紋絲不動。
當冷意冰凍住了他的四肢,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嘶啞不堪,似乎有了感冒的跡象,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去觸及開關,手指在那個關卡中游移了剎那,最終還是扳了回去,水霧驟然停止。
他穿了一件俗袍,甩了兩下頭髮,額前的碎髮有些長了,看來有必要去下理髮店了。
有人在敲門,“進來。”
進來的是母親,“媽,你找我啊?”
嚴可欣看了一眼他略顯蒼白的臉色跟手背,皺了皺眉,“又衝冷水澡了?這都什麼天氣了,也不顧惜下自己的身體。”
母親的訓斥,他自然是不會去駁斥,他這陣子經常衝冷水澡,但都沒被逮住,沒想到這回衝久了,被逮住了個正着。
嘆了一口氣,招呼母親在牀沿坐了下來,自己也一屁股在同一頭坐了下來,母子兩人算起來,好久沒閒聊過了,打從上一回母親告訴自己那個驚天秘密後,母親的身子每況愈下,自己也忙得不可開交,兩個人一直沒得父親不在場的空閒。
“澈兒,你最近瘦了不少。”
嚴可欣一瞬不瞬地瞧着兒子日漸消瘦的英俊臉龐,她是看着他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長成如今長身玉立的軒昂男兒的。
頓了頓,她有些惆悵地開了口,“澈兒,是不是臻兒他爲難你了?”
她有些不安,真的很不安。
因爲自己的自私,所以讓澈兒陷入如今這等進退不得的局面,她真的很自私,臻兒恨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是嗎?
這樣偷來的幸福,越發的令她惴惴不安,她最近時常還會犯噩夢的侵擾,回想起來,頭又開始隱隱作痛,雄哥都會被自己夜裡的噩夢給驚醒,也許發現了端倪,也未必沒可能。
可每每對上雄哥的眼神,自己總會情不自禁地退卻,害怕一開口,會遭到他的唾棄,想要再貪上那麼一天溫暖的懷抱,人的貪慾真的是很可怕、很可怕。
冷天澈沒想到母親會發問,也許是因爲飯後父親讓自己進書房,遭母親質疑?
這是自己跟聞人臻之間的鬥爭,他不希望母親爲此心煩,但是他同時也知道母親不可能當這事不存在。
“媽,這事你別管了行不行?”
他央求道,又堅定地保證道,“我是絕不容許他破壞我們家的幸福的,他早就不是小時候你認識的那個他了,如今的他,恨不得我們不得好死,我們若是退一步,他豈會善罷甘休?你別傻了,你若是真聽了他的話,跟爸離婚,你以爲他就會放過我們嗎?不可能的,他只是試探你而已,說說罷了。”
冷天澈暗暗思忖,鹿死誰手還有待商榷,聞人臻是很強勢,但自己手中也有籌碼,寧可兩敗俱傷,自己也不想讓聞人臻有那麼一絲餘地贏自己。
“澈兒,媽都知道,可是媽過去真對不起他,他如今若是想要,媽真想彌補的,可是……”
“媽,他現在是在強人所難。”
“我知道,”嚴可欣眸中傷感又增多,“澈兒,媽想好了,一個月後要跟你爸離婚,不管怎樣,我都應該試一試,不是嗎?”
一個月,一個月,讓自己再擁有最後一個月吧,好好珍惜這一個月的時光,以後可以當成刻骨銘心的回憶。
“媽,你怎麼還是冥頑不顧呢?你更年期呢,說啥傻話。我就當自己沒聽見你的胡言亂語好了。”
冷天澈吃了一驚,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母親,覺得她真瘋了,是聞人臻給逼的。
他到底想要怎樣?
自從他的出現,很多事情都脫離預先的軌道。
父親不明所以,所以說小昕的出現,這家裡開始不得這安寧起來了,事實則不然,而是聞人臻的復仇之手向他們冷家伸出之後,一切都開始不同了。
“澈兒,媽沒犯傻,媽思前想後,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不管怎樣,媽都該求得臻兒的原諒,臻兒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媽也有責任,她不想看到你們兄弟相殘,媽不想看到雄哥白手起家的冷氏因爲我當初的錯毀於一旦。我不是個好女人,也不是個好母親,更不是一個好妻子。”
嚴可欣不由哽咽起來。
“媽,我絕不同意你這麼做。”
冷天澈也堅持。他的家,不能因爲聞人臻而毀了,那個男人,對自己何來兄弟之情,那麼反之,自己對他,又豈會生出兄弟之情來?
門外又傳來敲門聲,開門後,發現是自家父親冷振雄,冷天澈眼角一抽,視線不由跟母親對上,兩個人面面相覷,神色都是一僵,不自在這樣的情形,出現沒有臆想到的人來。
“爸,你怎麼來了?”
母親眼角的眼淚還未拭去,他不想母親因爲面對父親,徒生尷尬,朝着父親扯了下嘴角。
“你媽不在主臥室,我想她是到你這來了,看來是真的,她身子孱弱,醫生說晚上一定要早點歇息,不能太過勞累,免得舊疾復發。”
冷振雄掩去了自己眸中的精銳,以一個慈父良夫的口吻道。
“媽過來跟我說小宋的事呢?說到小宋的悽楚身世,覺得她很可憐,我們說的渾然忘我,耽擱時間也沒注意。媽,是該回去休息了。”
冷天澈朝着父親莞爾道。
當父親扶着母親走出自己的房間後,冷天澈躺在牀上,雙手疊叉於腦後,暗暗發誓,絕不能坐以待斃,他要出手,奪得先機,父母是一對人人豔羨的伉儷,絕不能允許三人破壞自己美滿的家庭。
聞人臻開着銀色的奔馳,馳騁在夜幕之下,可惜暢意沒有持續幾分鐘,前頭就開始堵車了。
他眉宇染上一層薄怒,該死的高峰期。
本來十來分鐘車程,自己挪用了將近一個時辰,方纔到達。
當將車鑰匙交給泊車的小弟後,他踏進了斐然西餐廳這棟大樓,一入大廳,就立刻有人贏了上來,“三少,沈先生已經在頂樓的包廂恭候您的大駕。”
聞人臻蹙眉,凌厲的眼神落在這個服務生打扮的年輕男孩身上,這男孩可謂是沈童的忠僕,叫沈狐。
原先叫什麼,自己倒是不清楚,沈狐是他跟了沈童後改的名。
這個沈狐據說是沈童有一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撿來的,原先是個不成器的小混混,雙親早亡,寄人籬下,受盡嫂子的欺凌,走投無路才做的混混,想要靠自己的一己之力牛逼閃閃下,可惜還是被沈童給收服了,改邪歸正後,對沈童死心塌地。
沈童有意將他培養成他自己的左右手,沈狐便開始了漫漫長路的訓練。
沈狐身手如今已是一流,對外的身份是個金融分析師,在那個領域還頗有知名度的。
好久沒見過他了,沒想到他今晚都出現了,看來是被沈童給抓來一同看熱鬧的。
聞人臻聞言,徑自入了沈童的專用電梯,這電梯只有自己跟沈童的指紋。
電梯順利上了頂樓,停了下來,他沒有按沈狐的吩咐直接入頂樓的vip包廂,而是推開了那一扇半掩未掩的磨砂玻璃門上,一盞暗藍的燈光斜斜照來,他便看到了那礙人的一對是——季璃昕與莫浩楠。
斐然的頂樓,就整整一個t形的廳堂,全封閉的設計,牆壁都是物質的強效玻璃堆砌而成的,一桌桌也是用玻璃隔出來的,雖然是用磨砂玻璃隔的,但是他不知怎的,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所在的位置。
灝灝竟然待在莫浩楠的懷中,季璃昕在吃牛排,然後跟莫浩楠談笑風生,莫浩楠雙手託着灝灝,沒動食物,大概是已經吃好了,幫忙照顧灝灝,紳士風並盡顯。
偏偏身邊有一對情侶經過,是要往外走的,還在小聲議論,他聽到那個男的對女的說,“那對夫妻感情真好,那個寶寶真可愛,親愛的,要不我們也生個玩玩。”
聞人臻瞳仁驟然一縮,眯起眼再望去,季璃昕今日將長髮都給挽了起來,別了個髮髻,上頭有幾縷亂髮落了下來,倒是有了點與衆不同的古典風情,配上她今日一身的嫩黃風衣,周遭的所有人,相形見絀之下,都乍然失了顏色。
影影綽綽罩到季璃昕的臉上,流動着光影,一時間,彷彿一幕停止不動的電影畫面。
她是跟自己所站的位置相對的,所以他不太看得清莫浩楠的神色。
不知道莫浩楠跟她說了什麼讓她高興的話,她抿脣笑了出來,整張臉水潤盈盈。
聞人臻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深邃烏黑的瞳眸裡有隱忍壓抑的怒火。
身後傳來的聲音輕柔得近乎蠱惑,“聞人,怎麼不過去打個招呼?”
轉身,看到的是意料中的人,沈童微微揚起眉,英俊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聞人臻這才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有些失控,不禁微微閉了閉眼睛,將胸口的怒火強行壓抑下去。
眼神斜睨過去,眼底墨色流動,聲音略微的低啞,“童,別多事。”
聞人臻知道沈童眼下很想看熱鬧,但是自己又是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上前呢?
呼吸未定,他有些許的恍然,剛纔那一瞬而過的,仿若是嫉妒。
他嫉妒莫浩楠,嫉妒她跟莫浩楠談笑自若,跟自己相處時,小心翼翼恨不得自己離她遠遠的,全然當自己是病毒細菌。
“聞人,你嫉妒,在嫉妒莫浩楠,別否認了。”
沈童脣邊的似笑非笑依舊存在,他的聲音,帶着可疑的嘲諷和揶揄。
他在逼迫聞人臻認清他的心,都看不過去了,爲何要否認,嫉妒就嫉妒沒啥好可恥的,不是嗎?
聞人這個男人,對感情總是不承認,也許害怕他會束手無策,畢竟這是一種陌生的全新的體驗,感情是人無法掌控的,不是嗎?
聞人向來習慣令他自己處於主導地位,精心佈置陷阱,引誘敵人一步一步中招,入網也猶未知之。
“童,你想試試我的拳頭嗎?”
聞人臻身側的拳頭蠢蠢欲動,宛若沈童下一刻再出令他不快的言辭,就襲擊過去了。
沈童鄙夷地瞪着聞人,終究是一言不發地走了,懶得理會這死人,以後哭死也別找自己。
不過,他轉身,還是竊笑不已,剛纔自己那三言兩語,還是在聞人的身上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是自己跟聞人相熟已久,這一點,他還是能夠了覺察出來的。
他就信聞人會傻傻地站着,這可不是聞人一貫的風範。
聞人會因自己的一通電話來,就不會到此爲止,接下來的一幕,自己拭目以待,肯定很精彩。
沈童回到了包廂,吩咐沈狐上牛排跟紅酒,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上頭的大屏幕,這包廂裡都是高級設備,不用自己親自出馬,還是能夠看到他們的精彩表演的。
季璃昕已經吃完了牛排,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撥動着湯匙,燈光下銀器閃亮異常,也更襯得她的皮膚白晳幼滑,如同嬰兒一般。
這一頓,是她請的,莫浩楠陪她幫忙找了令她滿意的房子,莫浩楠總知道什麼纔是最適合她的,這一點,倒是令她有些詫異,不過他沒當成回事,她下意識認定他識人比較精準。
這一頓飯,吃得着實久了些。
當莫浩楠說了他年少不少事後,她也談了一些,留學那段生活,人生中唯一的一點亮色。
莫浩楠總覺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他側身,瞧見了聞人臻,吃了一驚。
他是知曉聞人臻跟季璃昕之間的關係,但是季璃昕卻從未提過,前些天聞人臻跟沈念初的婚約沒了,他便知道聞人臻定是因爲季璃昕。
上回自己看到是他開的車送季璃昕一行人回的杜哲遠的老家,自己親眼目送他們離開的,他們當中沒人發現自己的存在。
“璃昕,我想去下洗手間。”
他遞過寶寶,季璃昕接了過來。
她長長的眼睫毛覆蓋下來,顫動如蝴蝶在風中的薄翼,她停了停,才輕挑了脣角接着說:“莫大哥,謝謝你。”
她自然也是看到那個男人了,聞人臻那樣出色冷峻的男人,豈能被人輕易忽略。
她知道莫浩楠不想令她難堪,因爲聞人臻就要過來了。
“需不需要我等你?”
他沒想到她那般剔透,這樣一個晶瑩的女子,聞人臻沒有好好珍惜,莫浩楠都有些爲之氣憤了。
“不用了,莫大哥,你先走吧,真不好意思,我會記得還欠你一頓的。”
她略一沉吟,歉疚地道。
她心頭泛起微微的苦澀,那個男人,爲何就不肯放過自己呢?
她的生活,已經容不下他了。
燈光深深的藍色,一盞一盞緩緩展開,猶如幽藍海水步步進逼而來。
高挑修長的身形越來越近,他的眸色深沉難辨,他的目光是懾人的。
他的聲音裡,夾雜着明顯的諷刺,“這麼快又找了靠山了?”
他在自己的面前坐了下來,她的懷中還抱着灝灝,莫浩楠已經走了。
她的身子聞言,明顯的一震,下一秒,將所有的外露情緒收拾妥帖,靜靜地凝視着他,幽深的眸光黑亮逼人。
“三少對此也有意見嗎?”
她也學人這般的叫他,左邊的眉峰高高挑了起來。
在他眼中,自己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換過一個又一個男人。
聞人臻陰沉幽邃的眼瞳直直凝望着她,沉潛着一種詭然的深沉。
他心頭燃起了一把熊熊巨火,聲音冷到了極點,“你就這樣迫不及待地想要甩開我嗎?找的男人一個不如一個,我從不知道你對男人都是可以如此將就的。”
季璃昕聽了,只覺得好笑,“三少,我怎樣迫不及待地想要甩開你了?我們沒有開始過,何來甩之說,三年前離婚還是你主動提的,算起來,還是你甩了我,別把你自己當成被人拋棄的,以你三少的身價,只有你甩別人的,哪有人敢大逆不道甩了你呢?”
她其實是明白他那個甩開,不是這個含義的,偏偏惡意曲解,想要看到他的窘態跟狼狽。
她頓了頓,又繼續道,“我找的男人即便是一個不如一個,那也跟你無關,我是將就過,當初將就了你,所以自作自受。”
她的語氣裡,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
聞人臻回視着季璃昕,深色的眼瞳浮起一抹深邃的抑鬱。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明明看出來了,但還是惱。
“莫浩楠不適合你。”
深吸了一口氣,他平靜地道。
“那三少覺得誰適合我?”
她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這個女人,只是勾起了自己的興趣罷了,爲何他對她,耿耿於懷,沈童還說自己嫉妒莫浩楠。
誰適合她?
他也開始認真地思索起來,冷天澈,一個被自己給否決掉了,那個宋柯,已經銷聲匿跡了,也給莫浩楠,也被自己沒有理由地給淘汰掉了。
“還沒出現。”
他覺得自己其實有點強詞奪理了。
季璃昕嗤笑了出來,反脣相譏,“三少不會是想要毛遂自薦吧?”
看她眸中的嘲弄越來越深,聞人臻爲了扳回點面子,微微挑起眉開口道,“季璃昕,你不覺得你太擡舉你自己了嗎?”
“三少你自己的態度,迫使我往那個方面想的。”
她倒是處變不驚,輕描淡寫地道出事實。
同時,也是在藉以提醒他,做事別忘了分寸,他跟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別太過介於自己的事中,徒然造成自己的困擾。
她也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大的魅力,讓眼前這個男人的心臣服,他只是不甘自己不給他顏面罷了。
這樣的男人,她其實也見的多了。
她不慌不忙站起身來,招來服務生要結賬,服務生卻告訴她,“剛纔那位先生走之前已經付過了。”
她擰了擰眉,沒想到這頓飯,還是讓莫浩楠給付了。
看來,兩頓都不夠,欠他三頓了。
她起身,往外走,卻一把被他給捉住了手,手腕本傑是託着孩子的,被他那力道捉的隱隱生疼,但又不能任意去甩開,怕孩子抱不穩。
她死死地看向他,目光生寒,抿脣不語,想要藉以眼神逼退他。
他豈會如此善罷甘休,剛纔被她譏諷一番,他滿腔都是無處發泄的火,恨不得將這個女人活活凌遲泄憤,但又捨不得她輕易死去,於是,只能僵持,互相站着,她抱着孩子,他捉着她的手,男的高大俊美,女的氣質淡然,還有個孩子。
在外人看來,這一家三口在鬧彆扭,不過倒還是挺賞心悅目的。
季璃昕不想繼續跟他僵持下去了,她託着孩子的手都有些發酸了,很想調整個姿勢,可是被他這麼一整,她根本就不能亂動,怕摔着了孩子,他定是看出了孩子是自己的軟肋,這般的要挾自己,逼自己低頭。
她是一點也不想道歉,她不認爲自己有錯,她是傷了他的男性自尊,但是那又怎樣?
他的咄咄逼人,都是事出無由,她不過是出於自衛罷了。
所以,她沒錯。
所以,她不能低頭。若是一回低了頭,下一回他說不定蹭鼻子上臉了。
到時,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不是自己所期許的。
她不過是想好好將孩子撫養長大而已,爲何他就是不肯放過自己呢?
包廂內,沈童看得饒有興味,還不忘問一邊的沈狐,“小狐狸,我們來打賭,你猜他們誰會先低頭呢?我猜聞人。”
49三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