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你不是人而我是
沉默了片刻後,葉萱有點底氣不足地說:“你、你在胡說些什麼啊?我怎麼會……”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裡最明白。”梳好頭髮後,蘇綠彎下腰隨手拿起換下的衣服,擦掉臉上不知何時沾染上的血跡,雖然很想洗個澡,但這種時候每一滴水都很珍貴,沒人會這樣浪費。更何況,這間屋子裡壓根沒水,所以也只能將就一下了。來到這個世界無疑讓她的心情不太美妙,但好在,她有個不錯的降壓方式——嘴炮。
“我……”
“發現自己可以幫助他人的時候,很開心吧?”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這當然不奇怪。”蘇綠淡定地繼續說,“幫助別人是一件好事,做了好事心中歡喜,很正常。”
“那……”
蘇綠接着說道:“但把幫助他人當做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有哪裡不對了吧?”這也是她覺得葉萱最“不正常”的地方,她的心裡時刻都在迴響着這樣的話語——只要能幫到別人,哪怕立刻死去,也是沒關係的。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是啊,因爲你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不這樣你根本活不下去。”
“……閉嘴!別說了!我不要聽!!!”
一陣劇烈的波動後,葉萱的聲音再沒有響起。
片刻後,人字拖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那啥……妹子啊……”
“什麼事?”
“咳,葉萱還處於虛弱期,你能別這麼刺激她嗎?會出人命的……”
“哦。”
“嗯,我就知道你心地這麼善良,一定會答應的。”
“你諷刺我?”
“……”救命!這年頭說實話都沒人信了好麼?
“呵呵。”
“……求你別這樣。”他真的好冷。
善良,這原本應該是個美好的詞語,但在見識過葉萱這樣的妹子後,蘇綠決定,以後誰再敢這樣誇讚自己,就狠狠地用英國“特色美食”糊對方一臉!
但是,就像她剛纔所說的,葉萱之所以發展成現在這樣,並非是沒有原因的。
這發生在她小學時,她跟隨父母一起去金店時,不幸地遇到了搶劫。綁匪命令所有人雙頭抱頭趴在地上,所有人都照做了。但就在被父母壓着猛地趴倒的瞬間,她手上抱着的娃娃不小心滑了出去,近在眼前,卻無法夠到。六歲的孩子,正是懵懂的時候,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也不明白爲什麼父母臉上露出那麼奇怪的神情,也不明白爲什麼大家會一起趴在地上,心心念唸的,都是不遠處的熊寶寶。
這種心理驅使她居然膽大地趁着綁匪轉身的機會,朝前爬去,並且成功地抓住了娃娃。
就在此時,一個持槍的綁匪轉過頭,厲喝出聲:“你做什麼?”
意外總髮生在一瞬間。
如果綁匪看清這只是一個孩子想抓住玩具,也許就不會發生之後的悲劇;如果葉萱的父親沒有緊張過度而撲過來,也許也不會發生之後的悲劇……
但很可惜,他就是發生了。
被聲音所提醒的其餘綁匪見一名成人撲了出來,下意識就開槍了。
結局不說自明,葉萱的父親爲了保護女兒,死去了。不僅如此,還有幾名無辜的民衆在這場騷亂中死於綁匪射偏的子彈。
綁匪開槍後,發現事態鬧大,就火速奪車逃走了。
而當葉萱被警察從滿身鮮血的男性身下救出時,她還一臉茫然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兀自推着早已一動不動的父親:“爸爸,爸爸,你流了好多血,快起來啊,爸爸……”到最後,她終於被這未知的情況嚇得哭出聲來,可是往常會抱着她柔聲哄着她的人,卻始終沒有醒來。
這一幕場景,這些年中葉萱經常會在睡夢中重溫,而每一次,都是一場痛徹心扉的折磨——能感覺,父親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變涼;能看到,父親的血液在一點點地流盡;能明白,父親的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可她什麼都做不了,不僅如此,這一切,還是她親手造成的。
滿身冷汗、不寒而慄的夢境,總是終結於母親仇恨的目光。
——是的,媽媽在那時候就恨上了她。
——或者說不止是媽媽,很多人都恨上了她,因爲是她導致了這一切。年幼無知不是藉口,她的舉動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害死了其他人。
雖然警方和新聞沒有把這件事播報出來,但它還是在人們的口中傳播開來,漸漸的,她在學校裡被排斥,被喊成“殺人犯”,而已經遭受了一次傷害的葉母,也被公司以其他原因解僱。
在那座城市中再也待不下去的母女二人,就此離開。
在那之後,葉萱的母親直接把女兒丟給了自己的媽媽,就轉身離開了。本來她是想把孩子丟給爺爺奶奶,但很可惜,那對老人也不願意接手這個直接害死了自己兒子的孫女。
時間流逝,直到升上高中,葉萱都再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
而葉母也在外地再次結婚生子,再次過上了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幾乎忘記了自己在老家還有這麼一個曾經給自己帶來巨大傷害的女兒,也從未回去過,只有每個月“給老人的生活費”從不間斷。
兩個家庭就這樣保持着“似有交集”的關係,直到……葉萱的姥姥去世。
老人不是正常死亡,而是在抄近路去給正值高三的葉萱送傘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給撞了。撞人後,司機逃逸了,那天,天很黑,雷很大,雨很急,匆忙歸家的路人都沒有發現,路邊的小巷中,一位渾身滿是雨水、汗水和血水的老人,正在艱難地掙扎着。她很努力地朝小巷的出口爬去,她知道,那樣才能找到人救自己。最後,她在距離出口還有兩米遠的位置,永遠地停止了動作。
最後,是放學後冒雨回家發現姥姥居然不在的葉萱找到了她。
那一刻,兒時最冰冷的記憶再次復甦,幾乎將人身心全部凍結的冷風冷雨中,無論她怎麼推搡哭喊,已經離開的人都再也無法回來。
不會再牽着她的手上街;不會再撫摸着她的腦袋;也不會再特地坐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只爲給她買最愛吃的那家滷菜。
什麼都沒有了。
大雨沖刷掉了一切痕跡,所以最終也沒有找到犯人。
葬禮上,葉母回來了,她對葉萱所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你天生就是個禍害,活着就是爲了害人。”她仇恨入骨的目光,與記憶中的那雙眼睛,與夢境中的那雙眼睛,無聲地重合了。
而這句話,也深深地銘刻進了葉萱的骨子裡、心裡和靈魂裡。
不,她不是禍害,不是爲了害人而活着的。
每當她想這麼反駁,就會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果不是的話,爸爸怎麼會死,姥姥怎麼會死,那些無辜的人怎麼會死?”
如果沒有遇到那個人,也許她真的會崩潰到瘋掉也說不定。
葉萱至今不知道那個人姓甚名誰,長相也已模糊,只記得是一位眼神很溫柔的女性,在她幫忙拾起滾落在地上的蘋果後,微笑着對她說:“謝謝你,真是幫了大忙了。”
“……我幫到你了?”
也許是她小心翼翼的語氣激起了對方的憐憫,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位女性肯定地回答:“是啊,你幫到我了。”
一扇新的大門似乎在葉萱眼前打開了。
看,她可以幫助他人。
她不是禍害,不是害人精,她還可以做個能夠幫助他人的好人。
可以說,這個念頭支撐葉萱一路活到了今天,也直接促成了她看似“樂於助人”實則已經非常不正常的性格。被人揹棄、傷害,不是不難過的,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怨憤——因爲在她的心中,自己根本不算是個“人”,只是一個不配存活於世的“贖罪者”,天生比“人”低級,活着就是爲了幫助他人,爲此而死才真正是死得其所。
她的未來早已終結在了過去,她的現在也只爲過去而活着。
蘇綠並不討厭葉萱,因爲在她的心中,好事就是好事,不管出發點是否正確,只要成功幫助到了他人,就是有益的行爲;但她同時也討厭葉萱,因爲這樣的葉萱總會讓她想起過去某段時期的自己,現在回想那真是黑歷史,真是愚蠢爆了。
所以,她纔會有點不受控制地說出了那些有點傷人的話。
但是,認同葉萱的行爲,不代表認同她的思維。
聖母?她歡迎,這個世界上聖母越多越好,至少她們是真真正正地在做好事,總會有人因此而受益。但真正的聖母應該善良,寬容,有底線,懂得凡事有所爲有所不爲。但說到底,葉萱只是一個被困在陰影中不得脫逃、逼迫自己必須去幫助他人才能獲得“生存資格”的“僞聖母”而已,只知道助人,卻也被這一點矇蔽了眼睛,不知道究竟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身在正常的社會姑且不說,再這樣一個世界繼續這樣下去,不僅會招致自我的毀滅,還很可能會帶累他人。
總而言之,這是病,得治!
不過很可惜,她不是醫生,也搞不來這個。
她將從枕頭下面找到的匕首放入褲袋中,一邊將牀墊掀起繼續尋找着其他可用的物品,一邊說:“我和你不一樣,我記得很清楚——我是人。”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線,一旦越過就再難回來了。而到那時,即使外表再像‘人’,本身也已經不是了,只是怪物而已。維持着人類的外形,卻做着非人的事情。”
“我不會讓自己變成怪物。”
“我也不會對怪物心存憐憫。”
“我更不會自己找死,生命很寶貴,活着能做許多事,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葉萱忍耐不住地再次開口:“我……”
“閉嘴,之後你想怎樣和我無關,所以這段時間給我老實點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