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花遭遇原隨雲(六)
一雙白皙而又修長的手緩緩撫過信鴿的翎羽,原隨雲將一隻竹管掛在鴿子的腿上,然後向上拋起。
聽見信鴿撲棱棱的振翅飛遠,原隨雲淡淡彎了彎脣角。此時正是陽光普照,旭日高懸,而他正坐在一輛舒適的馬車上。
車上鋪着厚厚的軟墊,放着一張紅木茶桌,桌上放置着一套磁石製成的棋具。還有清冽的美酒和清甜的點心。
原隨雲先是用汗巾擦淨了手,然後才爲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多不少剛剛八分滿。他的手指在棋子上輕輕摩挲,沉思良久之後,才又落下一子。
這種下棋的方法很勞神,但是卻是原隨雲一直以來堅持磨練心智和記憶的不二之選。
而此刻,他下棋卻只是爲了等。等楚留香和南宮靈下山!
曲阜東南數裡,有山名尼山,山雖不甚高,但景物幽絕,天趣滿眼。
自原隨雲的視野裡只餘黑暗之後,他就只能靠着書卷來想象山川如何秀麗,江河如何秀美。
這是原隨雲前世一生的遺憾,也是他的迷障和心魔。
原隨雲在此已經等了兩個時辰,南宮靈領着楚留香上山自然也有兩個時辰。
上山的路只有一條,而他既然看不見,又沒有走過這條山路。哪裡能知道地形地勢?所以,原隨雲特意帶了一個心腹前來引路。
南宮靈讓楚留香等了一個時辰才帶他來見任夫人,這一個時辰當然也給了原隨雲準備的時間。
而既然是要等待的,自然要讓自己在等待的時間裡過的舒服一點。
螳螂捕蟬,卻不知黃雀在後。
原隨雲緩緩的嚥下一口酒,微微笑了起來。
山谷中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縱聲大笑,“楚留香,你瞧這伊賀‘空蟬術’,是否妙絕天下”
聲音夾帶着內力,遠遠的傳了過來。
原隨雲執杯的手微微一頓,脣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都說妙僧無花心有靈花千瓣,怎麼就放不下與楚留香的高下之爭?
月色濛濛,空山寂寂。幾間茅屋在山風之中顯得越發荒寂,看起來沒有絲毫人氣。
秋靈素身着黑袍,跪在香案前。香案上供着任慈的靈牌,旁邊還擺着一個小罈子,正是任慈的骨灰。
秋靈素也在等,她相信楚留香是個聰明人,一定聽得懂她話中的矛盾之處。她被南宮靈幽禁於此,本已全然絕望,卻不想今日竟然有了轉機。
就是這一點轉機,讓心如枯槁的秋靈素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靜夜沉沉,茅屋外突然傳來一個優雅親切的聲音,“無爭山莊原隨雲求見任夫人。夫人安好?”
秋靈素的眼睛裡劃過一抹詫異,她緩緩道,“門是開着的,原公子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吧。”
一個溫文親切的少年公踏着月色走了進來,他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模樣。他的神情很安詳,他的舉止也很斯文,可唯有一雙眼睛帶着空虛、寂寞和蕭索的氣息,只讓人一見就再不能忘。
秋靈素心中一動,她緩緩道,“我已有近二十年不見外人,卻不知公子與原老莊主是何關係?”
原隨雲淡淡道,“正是家父。”
秋靈素這才站起身來,淡淡道,“原來是無爭山莊少莊主。此處如此隱秘,你怎能找來這裡呢?”
原隨雲緩緩道,“因爲在下正在查一個人。”
原隨雲輕輕嘆了口氣,“石觀音這個名字,夫人想必是不陌生的?”
秋靈素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蒙在臉上的面紗。她嘆息道,“你要查她,本不該來找我。我早已遠離江湖,前仇舊恨我都已經不放在心上。”
秋靈素似乎笑了笑,“我甚至還有一點感激她,若不是她毀了我的容貌,我又怎麼會享受到二十年寧靜幸福的歲月”
原隨雲的耳尖微微一動,他緩緩道,“即使她再次毀了夫人的寧靜歲月?”
秋靈素的眼睛隔着面紗落在原隨雲臉上,道,“我不明白原公子的意思。”
原隨雲嘆了口氣,道,“夫人看淡仇恨,如此胸襟着實令隨雲欽佩。”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外雲捲雲舒。”原隨雲謂然輕嘆,“家父爲在下取名隨雲,本是希望我能夠活的悠閒自在,寵辱不驚。只可惜……”
原隨雲輕嘆了一聲,“江湖中人人皆知,隨雲三歲一場大病,自此目不能視。”
秋靈素藏在面紗後面的眼波也帶起一絲惋惜,無爭少主人才出衆,正該是天之驕子,可惜卻盲了雙眼。
原隨雲微微苦笑,“事實上,在下的雙眼目盲乃是□□所致。”
秋靈素的身體似乎一震,原隨雲淡淡道,“在下驟然得知此事,心中怨恨委實難平。既是□□,就總是有解。只是既有仇人在側,家父又數年止口不提,其中隱秘自是非小。”
秋靈素微微頷首,“公子慧黠。”
原隨雲淡淡一笑,“江湖名醫聖手,在下也算是尋遍了。縱有一絲希望,也不能放棄。所以,隨雲才冒昧尋找夫人。”
“原本想請南宮幫主代爲引薦,卻不想在下到得濟南才發現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秋靈素的呼吸微微一窒,她有一種預感,接下來的話纔是關鍵所在。
原隨雲淡淡道,“石觀音的使者竟然出現在丐幫香堂,與南宮幫主言談親密。”
武林第一世家的少主當然不會信口雌黃,秋靈素的身體顫抖起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想不到……不、我早該想到的。她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真正放過我。”
原隨雲沉重的嘆息一聲,忽地深深一揖,“任老幫主的靈位可在此處?隨雲既來,理應上香拜祭。”
楚留香再次上山的時候已經是新的一天了。長夜已過,朝陽燦燦。空山鳥語,一切都是安靜的。
幽雅的茅舍前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裡能看見任夫人俏麗的背影。
在他距離柴扉還有三丈左右的時候,他就聽見了任夫人的聲音,“香帥來了?你終究還是沒有令我失望。”
楚留香微笑着摸了摸鼻子,“勞夫人久候。”
天楓十四郎的故事並不長,至少絕對長不過任慈對南宮靈的撫養,以及南宮靈對任慈的反噬。
秋靈素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楚留香的眼裡卻帶着說不出的悲哀,無論何時,他都不想懷疑自己的朋友。可當事實俱都擺在眼前的時候,又怎能夠去否認?
楚留香喟然嘆息,“我從沒有想過,南宮靈會是這樣的人。”
秋靈素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絲古怪,她緩緩道,“南宮靈是怎樣的人都已不重要了。他的下場只會比任慈慘上千倍萬倍。”
“世上總有既有才華又有抱負的男子爲了一個女人拱手奉上所有,卻不知這只是他們悲劇的開始。”秋靈素柔和的嘆了一口氣,她抱着任慈的骨灰,一雙素手緩緩在骨灰罈子上輕輕摩挲,她的目光似乎是無意識的落在屋後的小門上。
楚留香靜靜的凝視着她,半晌忽地道,“夫人是否知道些什麼?”
秋靈素平靜的嘆了一口氣,“我幽居於此,只聽聞石觀音的使者與南宮靈過從甚密。”
石觀音!江湖上武功最高、心腸最冷,手段最毒辣的女人!也是江湖上最爲美麗的女人!
楚留香不禁聳然動容!他不可置信的喃喃道,“難道南宮靈竟然做了石觀音的裙下之臣?”
秋靈素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訴了你,你可以走了。”
目送着楚留香離開之後,秋靈素才柔聲道,“原公子,你爲何不肯見楚留香呢?”
屋後的小門被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原隨雲緩緩走了出來,“隨雲此生之恨,目盲之仇,乃是隨雲自己的事。”
出身名門世家的少年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氣,這個理由當然很容易被秋靈素所接受。
秋靈素摘下了頭上烏木簪子遞了過去,“原公子,這個簪子甚爲貴重。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了,放在原公子身邊或許才能發揮它應有的價值。”
原隨雲微微動容道,“多謝夫人。”
原隨雲又略微皺眉道,“此處並不安全,夫人不如暫去無爭山莊小住?”
秋靈素搖了搖頭,她緊緊的抱着任慈的骨灰罈子,柔聲笑道,“我活着,只是想揭穿南宮靈。而今心事已了,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我……只想陪着他。”
秋靈素抱着任慈的骨灰跳下了萬丈懸崖。崖頂山風凜冽,原隨雲黑衣廣袖,在獵獵山風中飄揚,濃重的墨色身影就如同一隻暗夜蝙蝠般神秘莫測。
秋靈素已經沒有機會看到原隨雲的表情,否則她一定會後悔。原隨雲摩挲着那隻烏木簪,果然在簪尾找到一處暗釦。他的手指動了兩下,就從簪子裡緩緩取出一張極輕極薄的白絹。
原隨雲幽幽嘆了一聲,“世上最難測的果然是女人心。卻不知石觀音又是如何。”
嘶嘶的蛇信聲音在遠處響起,原隨雲的身形如輕煙般飄起,就像是一隻蝙蝠在無聲的滑行。秋靈素既然已經了斷了自己,那麼白玉魔就再沒有了價值。
原隨雲眸中厲色一閃而過,他這一掠之勢並不快,但倏忽之間就到了白玉魔眼前。
砰的一聲勁氣相擊,原隨雲的衣袖如清風一般拂開白玉魔的手臂,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掌按在了按在了他的心口。
白玉魔張了張嘴,嘶聲道,“你這不是中原武功。”
原隨雲微微一笑,“自然。”
白玉魔仰天倒了下去,氣絕身亡。
原隨雲剛剛站定,卻聽見腦後“嗆”的一聲。原隨雲袍袖一展,腳尖一旋就閃了過去。就卻又聽得“喀嚓”一聲,而後又是一道勁風呼嘯着飛了過來。
原隨雲長袖垂地,飄然退後。
一個粗啞難聽的嗓音冷笑道,“閣下是誰?爲何在此?你可是要找秋靈素?”
原隨雲的眉頭微微一皺,繼而卻又笑了起來,“閣下來的正巧。”
一股幽幽淡淡的佛香近在咫尺,原隨雲已經認出了來者是誰。原隨雲淡淡道,“狹路相逢,雖非所願,但卻省去了我不少麻煩。”
原隨雲殺心已動,再不多言。他身形一閃,眨眼功夫就已經連續拍出十三掌。俱都出自東瀛甲賀客的絕學“大拍手”。
無花微微咦了一聲,舉掌相迎。勁氣交擊中,蓬蓬連續十三聲響。
原隨雲與無花落地瞬間,腳步俱都是踉踉蹌蹌退了三步。竟是功力相若,平分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