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一面,就好,不糾纏。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回到十九歲,朱青很難說自己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爲一個字條,因爲父親冤屈的自盡,從杭州來到南京,就讀金陵女大。
因爲在這一年裡,這一個城市裡,她遇到了人生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後來的丈夫郭軫。另一個很不好定義,朋友是肯定的,密友好像有點算不上,她叫做方孟熒,是新中國後來追認的烈士。
朱青想,也正是因爲她,自己纔可以有個想對安穩的後半生。
朱青老了之後,很討厭看灣灣或者日韓的偶像劇,孫輩們都以爲她古板固執,其實真實的原因,她已經享受過愛情的甜蜜與苦澀,知道了真正的浪漫是什麼,臺式機裡那些花花架子,對她來說真是不夠看的。
那時的她,雖因爲父親的事情被追捕,但是未滿二十年華,嬌若玉蘭,就像郭軫在航空日記裡寫的那樣“白衫,藍裙,不知名姓,黃昏好風景。”
配上噴氣式飛機的低空表演,滿院師生的驚愕,朱青就知道,她被俘獲了。所謂不糾纏,可耐不住這樣瀟灑的飛行員糾纏自己啊。
可是即使是偶像劇,主角之間也是有各種求不得的。父親被誣陷貪污事件的延續,姨丈要帶自己回廣西,郭軫稀裡糊塗地救了個美國記者不用退役了……此等種種讓她煩悶不已,乾脆聽了教務處的安排,給一個年齡與與自己相當的女生當家庭教師。
那個人就是方孟熒,無錫方家最寶貝的女兒,軍/統王牌特/工鄭耀先的妻子。
但一直襬師姐架子的汪影卻嘲諷她,“你看上一個自以爲是的分隊長也就罷了,居然還敢根軍統的女人勾勾搭搭。”
朱青直接沒理她,後來煩不過,說了一句,“你不也連小太太都也每當上,還這麼關心別人做什麼!”
小太太,也就是年輕飛行員的妻子。
不過朱青到底留了個心,想查問一下這位學生的底細,結果,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記錄。
朱青那時候還小,只以爲汪影不爲難自己兩句不自在,故再也沒有多想。
第一次見孟熒時,是在烏衣巷後那座精緻的小洋樓裡,那是正是朝暉如撒,東邊的梧桐樹卻讓陽光有着顧盼生輝到美麗,一個穿着家居服的少女正在那裡吃早飯,經田小姐一介紹,她莞爾一笑,道:“朱小姐好,我是方孟熒。”
時隔太多年,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年說的話了,只記得那是一個愉快的上午,方小姐其實是個標準的江南美人,面如鵝蛋柳如眉,可過分的消瘦和蒼白的臉色讓她的不健康無法掩飾。
不過她的風趣和和善也彷彿是與生俱來一樣,讓人覺得如沐春風,還沒坐多久,就覺得找到了投緣的人。
那一週的授課是無比快樂……和辛苦的。孟熒極爲聰明,但底子真的很差,加上她也不是多高明的老師,心裡又有事,兩人愉快的相處總伴隨着相互的愣神。
孟熒以爲她對自己不滿意,只好解釋說:“抱歉啊,我十一歲在上海被炸/彈擊中心肺,後來又去當過一段時間的護士,落下功課太多,師範都是吊車尾畢業,更別說現在考大學了。”
朱青有一點點震驚,“上海八/一三……,你當時才幾歲啊!你家裡人帶你逃出來的?”
孟熒明亮到眼睛裡忽然出現陰霾,朱青看情勢不對,剛想換個話題,就聽見她低聲說:“不是的,就我的,是我後來的丈夫。”
夜深千丈燈,亮光底下都有人的故事,酸的、甜的、苦的,辣的。
但即使百感交集,她也得狠着心告別,孟熒雖然有些吃驚,但畢竟通情達理。還約好在她走之前陪她去空軍眷村看看——某種程度上來說,朱青對於一切給予她善意的人都很有感情,但這並不代表她是一個聖母,尤其是對於陰差陽錯害死他父親的十一大隊大隊長江偉成。
秦芊儀視她如友如妹,但她清楚,兩者相權,她一定會選擇丈夫。這沒什麼好說的,人有親疏遠近之分,換了她也未必不會自私。
好在,她一去廣西,這一切也就成了過往雲煙。
彼此留着一絲臉面,無論日後還有沒有相見之期,都是好的。
但這一切,都被一張報紙和風風火火的小周打亂了。
她前半生最大的秘密,就這樣暴露於人前。
芊儀幾乎崩潰了,她沒有想到丈夫爲了升職給她住大房子,幾乎算是誤殺了友人的爸爸——一個毫無罪過的中國人。
更讓人崩潰的是,江偉成一查飛行報告,加上朱青的信息一對,嚴絲合縫地對上了。這下連江偉成都幾乎被壓垮了,匆匆而來的郭軫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暈了,只記得緊緊摟住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朱青,一個進而兒安慰說:“你趕緊去廣西,我退役,我馬上退役去找你。”
能讓自信到有點臭屁到郭軫說出這樣的話來,是因爲大家都覺得這件事情只有兩個辦法了:一個是江偉成拋棄所有認罪伏法,二是朱青揹負惡名從此銷聲匿跡。
只有目睹了全程的孟熒問:“朱青,你爸爸是中央銀行的職員吧?”
直到這時候,她們這些人才知道,孟熒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的愛女,中央筧橋航校上校教官方孟敖的妹妹,以及國民黨保密局那位殺人不眨眼的“鬼子六”的髮妻。
那個時代,大戰剛落下帷幕,一個民族間的同室操戈又馬不停蹄地登場。通訊是極爲不方便的,大家對了對信息,才知道請這個身份有多硬。
如果說中統見了軍統是姨太太,那警察局就是小丫鬟,平時拿棍子打打老百姓也就算了,真敢惹上軍統內眷,尤其是一個在底層又龐大擁泵的上校軍官的女眷,那是尼純粹不想活了!
可是還是邵志堅沉穩一點,問道“鄭太太,你這樣做,我們感激莫名,可您要知道,這其實很困難。”
換句話說,你真的能爲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豁出這麼多嗎?
孟熒明眸一暗,冷冷掃了他一眼,宛如冰塑一般。
那一瞬間,朱青讀懂了她的意思,“我不幫,你們行嗎?”
郭軫還要再說什麼,就聽她打斷道:“廣西僻處西南,山多地少。雖然說是八桂大地,卻是養山匪的養風聚氣之所,郭分隊長就不爲她的安全多考慮一下嗎?”
小周終於忍不住了,“你……鄭太太,你說了這麼多了,到底怎麼樣才能救小朱青呢?”
“這事我也得回去活動。”孟熒嘆了一口氣,說,“江太太,我看你家右隔壁有一間早荒廢到房子,你們找幾個信得過的人,直接打通,讓朱青先住進去,人心隔肚皮,其他人就不要讓她們知道了。”
孟熒頓了頓,又補充道“我聽朱青說過,眷村的人都很敏感,等閒車進門都會躲得遠遠的。你們即將調往洛陽,動手修補一下不成問題。”
秦芊儀直視着她,忽然有種經緯之情,這麼大的事有條不紊,得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事,才能練就。
“我目下有更殘忍的事要處理,你們能藏她一個月左右嗎?”滿心愧疚的江偉成派了胸脯保證,又和她說一旦情況有變立即通知。夕照晚霞時分,一行人才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