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12 人心
安瑟看着隨之寒,只是淡淡地微笑,沒有說話。
隨之寒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看向安瑟道:“這樣難道不是隨意玩弄人心麼?”隨之寒皺眉:“安德烈並沒做什麼不對的事。”
“選擇他,只是因爲他適合。並不因爲他傷害過我們。”安瑟平靜道:“萬千死去的精靈亦沒有傷害誰,他們同樣無辜。”
隨之寒沒有想到安瑟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掙脫了安瑟的手,一步上前,拉住安德森,卻被後者大力甩開。隨之寒並沒有想到一個夢遊的人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一時有些不察,被甩開了手。他皺眉,用力握住安德森。隨之寒的力氣縱然是在軍隊中也算是大的,不然也撐不起一個兩百斤的白雪公主殼,但是他這樣用力之下,安德森卻面無表情,繼續甩開他的手,隨之寒只聽到“咔嚓”的一聲,應是安德森的手腕脫臼。這下,他不敢再用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安德森走進了那個老鼠洞。
他轉回頭,看向安瑟。安瑟一直都在旁觀,沒有任何表情。見隨之寒看他,他只是淡淡道:“他不會死在裡面。這不過只是一個夢境而已。”
被安瑟的平靜所激怒,隨之寒皺眉道:“夢境?對於他來說,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安瑟的聲音似乎絲毫不以爲意,他的語調波瀾無驚:“是麼?
隨之寒無意識地握緊拳頭,聲音也沉了下來:“安瑟,你一直以來都在利用各種各樣的人類來入夢,達成目的?”
安瑟嘴邊一直掛着淺淡的笑容,飄忽地令人看不清:“恩。”
隨之寒一怔:“死亡森林,有來無回。是因爲一旦有闖入者,就一定會爲你所用?”
安瑟淡淡道:“大致如此。”
“……我一直以爲,你很善良。”
安瑟看向他,柔聲道:“隨,這個詞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種侮辱。”
“最後問你一個問題。”隨之寒努力壓抑自己,使自己的語調平靜,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能如此平靜。這個可能性只是突然冒上腦海的,但卻被他不假思索地問了出來:“人們所讚頌的雄才大略、計謀深遠的安德森王子,他有着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成熟與手腕,利用普林伯爵等人爲眼線,玩弄各種複雜關係於股掌中,弄得人類國度紛爭不斷。那個人,是你,還是清醒的安德森?”
安瑟淡淡地笑了笑,他微微側頭,清澈碧藍的眼睛裡倒映隨之寒的身影:“你厭惡了?”
精靈的笑容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安瑟直盯着隨之寒,他最後一句似是漫不經心,又分明是在等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對他來說,其實應該是不重要的。或者說,所有人對他的評價,應該都是不重要的。他已經死了很久,現在活下來的精靈,已經沒有靈魂。
一百年前,當他親手點燃書樹時,天邊正是一片殘霞。掙扎的日光最後一次噴薄,而後,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他已經忘記了當時點燃書樹的理由,但他仍記得那時候的絕望與掙扎。
那時,他手中拿着那個小瓶子,瓶子中晶瑩的液體在殘陽下亮的刺眼。他沉默許久,最後淡淡一笑,拔開瓶塞,一飲而盡。之後,他提起劍,衝向了戰爭中。
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呢?是死於敵人的劍下,抑或死於那場大火中?
一百年前,當他醒來時,身邊已經是一片廢墟,所有人都離他而去。所熱愛的國家在一夜之間覆亡,愛戴他的人民放棄往生,願意永遠擱淺在時光裡,爲了下一代而獻出靈魂。
再睜開眼時,世界再沒有陽光。他飲下了魔鬼的禮物,願意永生不死,直到失去意識,淪爲行屍走肉。
他正替所有人活着。他努力想記着那些逝去的人,那個臉上長雀斑的侍衛朗格漢斯,那個沉默寡言的祭司希蒙洛爾,那個在舞會上向他獻花的小女孩……但所有的面影都漸漸淡去,冰冷的身體正加速侵蝕着他的意識,他正逐漸逝去。
他瘋狂地在所有的樹木上寫下所記的人的名字,一筆一劃,他的侍衛叫做朗格漢斯,他的祭司叫做希蒙洛爾,那個小女孩叫做玫兒……他瘋狂地在石碑上刻下了所記的人的名字,他的侍衛叫做朗格漢斯,他的祭司叫做希蒙洛爾……直到最後,他茫然地發現,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他的周圍寫滿了名字,可那一個個字都那麼模糊,他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個。
他茫然地向前走,到最後忘了自己是誰。內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勸他,放棄吧,就這麼遺忘了也好,不要去找過去,就這麼走下去。但是他環顧四周的名字,他發現,他根本無法勸服自己聽從那個聲音。
整個枯萎的森林裡,散落着數萬沉睡的精靈。他一具一具地爲他們打造棺材,親手描繪精妙花紋,從生疏到熟悉,從痛苦到欣慰。血肉模糊的疼痛提醒着他還活着,不管是怎樣的生命,他還活着。他試圖將一個個名字與那些宛如生時的睡顏對應起來,可是大腦裡只剩下了數萬張陌生的面容和數萬個陌生的名字。
他在沒有白天黑夜的世界中行走,所行過處,皆是虛無。
他在沒有過去未來的世界中游蕩,所路過出,皆是茫然。
直到後來,他似乎誤入了一個地方。那裡有無數鮮活的面容,他似乎慢慢記起了什麼,有人管他叫安瑟。安瑟,安瑟……原來這是他的名字。那個侍衛叫做朗格漢斯,那個祭司叫做希蒙洛爾……還有那個小女孩,她叫做玫兒,她向他獻花。
他似乎是沉入了這樣的夢境裡,他安然地成爲二王子,快樂地活着,直到晚上,他張開眼睛,茫然地發現,四周仍然是無盡的黑暗與廢墟。他雕刻的棺材只完成了一半,那個夢中沉默寡言的祭司希蒙洛爾,正雙手合於胸前,安靜地沉睡。他終於可以在那個棺材上刻下他的名字。
希蒙洛爾,祭司希蒙洛爾。
朗格漢斯,侍衛朗格漢斯。
玫兒,小女孩玫兒。
他一次一次地在夢境中尋找那些人的名字和麪影,他一次一次地在現實中在棺材上刻上他們的名字。遺忘的速度很快,他用加倍的深刻來銘記,直到最後,他想起了他活下來的目的。
死亡森林中,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喚醒。他們用永恆的消亡,來換不朽的沉眠。
那天,他站在精靈棺木所圍成的死亡森林中,他立下誓言,定不忘記最初方向。
爲了這個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利用,背叛,控制,他尋找了精靈國古老的典籍,違背精靈法規,學會了各種法術,從讀心術,直到控心術。直到今天,他終於也可以像人類一樣,玩弄人心。
既然如此,那麼他們厭惡或者不厭惡,又有什麼關係?
安瑟沒有等隨之寒說出答案,或者說,他打斷了隨之寒想要說出的話,笑容依舊溫柔:“好了,隨,我送你出夢境。”他頓了頓:“如果你是擔心安德烈,那麼我保證他不會出事,好麼?”
那樣輕的言語,彷彿雨夜裡的風鈴。又是那樣溫柔的言語,仿若月光浸潤海岸。
隨之寒動了動脣,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可以感覺到安瑟:“那爲什麼見到我的那時候,你沒有控制我?現在我已經在夢裡,還認識蓮鏡無,豈不是比安德烈要更好控制?”
安瑟輕聲道:“我說過,你的心太過乾淨。心中有**的人,才能爲控心術所驅使。”
隨之寒沒有說話,他沉默下來。安瑟也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對視着,月光清冷,照見一百年的時空,那似乎是藍色的,是沉積了很久的沉默凝聚成了固體,一時間,他們相隔百年。
之後,隨之寒突然開口:“我並不瞭解你。”
安瑟沉默,碧藍色的眼睛裡清冷無光。
隨之寒盤腿坐下來,乾淨利落道:“我不喜歡繞圈子,我就直說吧,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這奇怪的生物怎麼這麼傻,直到你救了我的時候,我還一直把你當弱者看。直到後來,我知道,你並不如你表面看上去那麼孱弱。”
弱者。一朵嬌嫩的花,一個初生的卵,一滴落下的水。他以爲那些都是弱者,但花也有刺,卵可以有劇毒,水滴可以石穿。
“我不認爲你有錯。你有這個能力去控制局面,也有這個魄力去利用別人,只是我不會看而已。”隨之寒皺眉:“你沒有害我,反倒一再幫我,我對你也沒什麼怨恨,只是……”他有些遺憾道:“我終於發現,我們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