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女童的笑容,不光面目可憎了,那紅撲撲的臉蛋,明明還保留着孩童的天真,卻在陸小鳳眼中仿若魔鬼的獰笑。
“謝謝公子。”女童甜甜道。
陸小鳳怔怔地看着對方。
女童道謝完,將銀票緊緊攥在手上,像一條泥鰍,從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一頭鑽進了巷子。
陸小鳳伸手想要攔住對方,憑他的武功,要抓一個毫無身法可言的女童,是件輕鬆容易的事。陸小鳳卻似乎想到了什麼,將手縮了回來,腳步也一頓,只看着那巷口發呆,臉上若有所思。
朱見深道:“不追嗎?”
陸小鳳嘆息一聲,搖了搖頭道:“不追,我追她是害了她。”
明知道唆使賣花女童的人,就是置花滿樓於危險之人,朱見深和陸小鳳卻沒與女童多糾纏。她只是個普通人,若揪着她問訊,不但耽擱了救人的時間,也問不出什麼,還白白害她要被人殺了滅口。
陸小鳳到底善良,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普通人面前主動放棄線索,朱見深看他不願深究,便也沒爲難這一顆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那就走吧。”朱見深道。他原本要自己走,不過發生這件事,他就變了主意,與陸小鳳一同買了快馬,趕往花滿樓的住處。
朱見深倒很想看看,是誰敢動花滿樓,又有誰能傷得了對方一根汗毛?
他並不擔心花滿樓的安全,對方是無垢體質,上次見面時就已有了修爲,就算被人禁錮體內真氣,也可運行修爲自救,花滿樓是這武俠世界中唯二的修真者,豈是凡人可以輕易傷害的?再說對方雖眼盲,武功卻是一等一的好,又有朱見深所贈須彌戒,內置無數丹藥,可助其補充內耗。
朱見深雖喜歡逗弄陸小鳳,卻偏愛花滿樓更多一些,給了他旁人沒有的好東西。因爲花滿樓體質特殊,與他接觸能洗滌神魂,心魔不侵,更利於修行。
修真者最怕被心魔所惑,花滿樓體質卻是對付心魔最好的良藥,既然撞上了,朱見深不會放任不管。
與陸小鳳一樣,朱見深也在花滿樓身上留了記號,方便他鎖定對方的位置。他一個心念,已感知到花滿樓並未身處險境,且心態極其平和,便已經自己有了判斷。
鮮花滿樓——花滿樓的住處。
朱見深兩人抵達這座小樓時,已是黃昏時分。陣陣花香襲來,大門和往常一樣沒有上鎖,因爲無論什麼樣的人來,花滿樓都同樣敞開門歡迎。
小樓中佈置溫馨又整潔,他們沿着樓梯上了二樓,沒有打鬥過的痕跡,擺設沒有挪位變動,只除了少了一樣。
通常這個時候,花滿樓應該坐在窗前的那張椅子上,靜靜傾聽夕陽沉落的聲音,靜靜欣賞生命的美好。可是夕陽溫暖,暮風柔軟,這麼美好的光景,花滿樓卻不在這裡。
“來晚了一步!”陸小鳳懊惱道。他低頭去摩挲小樓中的桌椅花架,確認這些東西都是原來的,而不是被人用相同的物件頂缸。
將樓中物品都檢查了一遍,他才停止了看似愚蠢的動作,舒了口氣道:“七童是自願走的。若有人強行帶走他,不會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朱見深道:“想要帶走他,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比如求他,像上官飛燕當初做的一般。再比如,用他的朋友來威脅他聽話,正如——你。”
陸小鳳點點頭。出門而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他從院中提來一桶井水,居然有閒心燒起茶水,還搬了張椅子,仰頭坐了上去。他道:“沒有留下線索,唯有等。”
朱見深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道:“每次遇見這種事,你都坐等?”
“不錯!”陸小鳳已對那些宵小的手段習以爲常,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道,“沒有線索,就等對方送線索來!花滿樓與人和善,沒有仇家,他唯一會與麻煩牽扯上關係的,就是交了我這麼一個朋友。”
朱見深讚許對方的沉着冷靜,卻從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他起身撫平衣衫上的皺褶,揚聲道:“你便在此等吧,我出去買些吃食,順便打聽打聽消息。”
“也好。”陸小鳳點頭應了一聲,便陷入沉思中。他嘴上雖說的輕鬆,實則心裡也沒底。可是越到這個時候,他越需要以逸待勞,等着對方出招。
和陸小鳳不同,朱見深清楚知道,花滿樓現在很安全,這種神通他沒有在陸小鳳面前展現出來。
鎖定了一隻正撲扇翅膀,往樓裡飛的信鴿,朱見深伸出手,便有一根無形的線,改變了信鴿飛行的軌跡,將它硬扯過來。
朱見深摸了摸信鴿的翅膀,從對方爪子上取下一卷小紙條。正如陸小鳳說的,對方會主動將線索送上門。不過朱見深卻不想讓陸小鳳沾手。
他能感到,自己的龍氣變得異常活躍,花滿樓失蹤這件事,與他有極大的牽連,對方恐怕不是衝着陸小鳳去來,而是在衝着他。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來到大明武俠世界,朱見深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龍氣在向他預警。雖然這威脅對他不足爲懼,卻讓朱見深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花滿樓在無爭山莊做客,恭候大駕——原。”
看完紙條上了內容,朱見深冷哼一聲,用修爲將紙條碾得粉碎。
“無爭山莊——”他淡淡道。感應到花滿樓的去向,朱見深已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現,他已到了讓江湖人敬畏三百年的武林聖地門前。
想不到他還沒找蝙蝠公子原隨雲的麻煩,對方倒是先動了他的人。
朱見深神識大開,籠罩住整座山莊,他“看”到了花滿樓,對方正在擺弄着一盆蘭花。白皙修長的指頭,輕輕撫在花瓣上,沒有受任何的禁錮。
接着他又“看”到坐在花滿樓不遠處的人。那是一個俊逸雅緻的少年,他笑容溫柔,目光凝視花滿樓,手指專注地撥弄琴絃,一雙眸子卻帶着種說不出的空虛——他同樣是個眼盲之人。
人人都知道原隨雲少莊主是個神童,長成後更是文武雙全,才高八斗,他三歲時卻因爲一場大病,雙目失明成了個瞎子。
朱見深神通廣大,能聽到撫琴所奏出的曲調,自將無花嫁進神水宮,朱見深就再沒聽過這麼美的曲調。蕭索、倔強,充滿了掙扎和對光明的嚮往,還有股不服輸的勁頭。
旁人聽到的只是曲調,朱見深卻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不甘,這樣內心充滿痛苦,又絕不屈服的少年,與他想象中的蝙蝠公子,似乎有着很大的不同。
有趣!
無爭山莊主人原東園,直到五十多歲的晚年,才得一子,本應教育的極好。可惜原隨雲溫文爾雅,品性敦厚的性子,只是表象。
除了眼盲,少年似乎還在經歷着另一種折磨,這種折磨,比眼盲難受千倍萬倍,是誰能讓無爭山莊的少莊主,活得如此痛苦?
朱見深對這少年到底經歷了什麼,起了興趣,雖然對方的過去以及將來的結局,朱見深已瞭然在心,
先救人要緊,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就在山莊裡。朱見深便要進去,這時候無爭山莊的大門,從裡面敞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前向他微微一拜道:“公子,主人有請。”
“原隨雲?”朱見深道。想起正在撫琴的少年、
管事的搖搖頭道:“是這座山莊的主人,原莊主。”
“原來是原東園。”朱見深道。
這家主人被人直呼姓名,管事的卻連眼角都沒跳動一下,默許了朱見深的無禮,甚至沒產生一點抗拒。這麼一試探,朱見深便了然,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就是不曉得,對方知道的有多深。
原東園五十多歲纔有了子嗣,如今已年過七旬,不過到了這個年齡,旁人已是鶴髮雞皮的古稀老人,他卻看上去正值壯年,除了一頭華髮,掩飾不了年華的逝去。
旁人都說原東園生性淡泊,極少在江湖中露面,甚至從未與人交手,朱見深卻從對方的眼神,看出對方並非甘於平庸之輩。
瞧見他進屋,原東園起身相迎道:“貴客臨門,老朽招待不週,現沏了一壺好茶,請貴客品嚐。”
朱見深暗忖,對方招待不週,完全是沒有想到,他這麼快便殺上門來。若等到對方招待周全,不知道招待他的,會是什麼了。
朱見深開門見山道:“原莊主費盡心思請我來,所爲何事?”
見到原東園,他已知道,今天這事的正主,不是什麼蝙蝠公子,而是在江湖上地位一向超然的原莊主了。
原東園面露惋惜道:“陸小鳳沒有同來?”
朱見深冷哼一聲道:“原莊主很失望?”
原東園道:“失望倒是談不上,卻證明了一件事——你也清楚,陸小鳳是個麻煩精。他若知道你的事,你們就做不成至交好友,不但朋友沒得做,甚至要反目成仇。”
朱見深哈哈笑道:“原莊主不妨有話明說。我那晚不過剛露面,原莊主便能在第二天佈局,真是好手段。”
原東園挑明道:“世子言重了,老朽仰慕世子已久。老朽平生沒佩服幾個人,如今最爲佩服的,便是世子您——佩服您那偷天換日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