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的問天湖,仍如一塊凝結着的巨大碧玉,靜謐地橫臥在峰巒最高處,一如天神落在無人山谷間,憂傷的淚滴。
神殿坍塌後的灰白瓦礫仍在,只是靈域內迷霧般的結界早已消散在數年前的廝殺裡。山側的林中,不像曾被結界保護時人跡罕見,此時已經被往來行人獵戶,踏出一條小路。
遠遠傳來一陣鈴鐺輕響,天地交結的一線上,緩緩出現一行身姿模糊的身影,正朝問天湖水上的小路走來。
心紫站在問天湖畔發呆,五年前,樊劍一,萬厲與宋徽屠村後,她將灰燼下能找到的水家人屍體,都悉數水葬與湖底,這個寧靜的水域,曾經也是問天前輩的墳塋。最適合可愛又溫和的水氏後人長眠。
沒有見到若無的屍體,對於心紫來說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讓她有個期盼的希望。
現在漫山開放的櫻花,讓她想起了肉身變滅爲繁華花瓣,神聖風逝的花移影。
心紫又是一陣心痛,剛與罹焰契約後得到的幻力在手中無色散發,吹動衣角與烏黑長髮在空中肆意飛揚,緩緩舉起雙臂,她想起前世的舞蹈。
小徑上停駐着一頭拐腳毛驢,吐着舌頭向帶着小瓜帽的牽驢小廝的肩頭摩挲口水。這個賴頭毛驢上正坐着一個白衣少年,他一雙比問天湖水更加寂靜、透徹的眼眸裡,此時正倒映着一副舉世無雙的絕美風景!
只見大片碧藍湖水旁,婷娉而立一個仙女般的少女,杏臉桃腮,目若星辰。兩袖不知何處而生的烈風,將這漫山遍野的紅櫻落瓣都裹挾於身側!縱情狂舞!
心紫不知道現在自己幻力從心生,自然外放的樣子被旁人看了去。現在的她,與其說是在舞蹈,不如說是在宣泄!宣泄心中五年來的壓抑與憤怒!又是在祭奠!在逝去的水家墳塋前用她那曼妙身姿,舞出繁花如雨的祭曲!
花瓣是她寬大的羽翼,粉紅色花海在心紫身後隨風張息。
雙臂捲起紅櫻縈繞,滿頭黑瀑般的長髮就像帶着魔力在香雨中穿行。
眼眸半張,自有半醉微醺的撩人姿態。
單足輕輕點地,欲羽化登仙!
小廝的瓜皮兒小帽被驢脣舔到了地上,他也渾然不覺:“少……少爺!天下掉下個仙女啊!”
驢身上白衣少年,默默不語,一雙清澈不染半點塵埃的雙眼中,此時寫滿了詫異與驚豔:“她……是誰?”
她是他這輩子,落入眼底最美麗的風景,不魅惑不風塵,甚至還帶着那麼些無法言語的狂放與決絕,卻像陽春三月裡最溫暖的日光,深深照入心房。
遠望着少女恣意而發的舞步,帶着那明麗的容顏快速旋入一片茂密林海,不見影蹤。
少年雙指,輕輕夾住風中帶來,吹向臉龐的一瓣小櫻,放在鼻下嗅嗅,淡淡花香瞬間填滿了整個胸腔。
不如不相見,一見再難忘!只叫人魂牽夢繞!白衣少年悵然若失。
“不……不追嗎?”小廝狠狠擦着嘴角流下的口水。
少年將櫻瓣放入胸前左襟,揚起手中柺杖,對着小廝那掉了帽子後露出的小光頭就是一戳:“追,追什麼追!就這破驢,十年都不一定到得了鳳城,你還想被長老們吊起來打麼。”
如此明麗美好,怕是永遠也不可觸及的夢幻吧!
小廝聳聳肩,拾起地上的帽子,戀戀不捨牽起驢兒,向遠處走去。他沒有發現,他那個故作鎮定的少爺,正將右手,緊緊捂在心口,剛放入花瓣的那個位置。
心紫旋入山林,靜靜收去一身幻力,新得到的力量讓她胸腔充實,一股帶着火焰般的暖流此時恰好安慰了她失落的情緒。
擡起左手,扭轉不知老頭兒給她留下的變身戒指,已經注入靈魂的明黃小戒,一抹靈力閃現,金輝輕輕籠罩在心紫身上,光芒淡去後,明媚少女竟然生生變成一個俊逸的蹁躚少年!
劍眉星目,高挺鼻樑,魅惑薄脣,竟不比女身遜色毫釐!只是眉目中點點寒光,透露着少年,本來的身份!
“臭丫頭!不男不女!”看到心紫變身後仍然身姿俊美,被扒光了衣物的罹焰此時憤憤不甘!
“你懂個屁啊!我是去報仇的,哪能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誰!”心紫在心底惡恨恨地回答他!
臨行時分,應該再回被燒燬的小村內看看,將一頭長及腳踝的黑髮隨意束起,心紫提起步伐向水家村走去。
看來五年來,並沒有人回來過,心紫站在當年水儒非嚥氣的屋檐下,被火焚燒後又靜靜荒蕪了許久的泥土下,滋生起一片盎然野草,那些摧毀的房屋內,滾出的瓶瓶罐罐,陶土杯碗碎片已經深深埋入了灰燼內。
難道師傅水儒生也沒有逃過那場浩劫!這個光景就跟五年前她發下血誓時一模一樣,只是多了些時間滋養的野草與塵埃。
心紫靜靜駐立在風中,像一尊石像,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有墨色黑髮,在空中靜靜漫舞。
一陣銅鈴聲由遠及近。
“哇!少爺!這個鍋子還可以用,我們撿來捉野味燉湯喝吧!終於不用每天都吃被火烤成炭條的焦肉了!”
帶着瓜皮小帽的小廝一把鬆開牽驢繮繩,向前撲去,從泥地下挖出個倒還完整的生鏽跡鐵鍋。
聽到人聲,許久未動的心紫,站在廢墟上,扭過僵硬的脖子,冷冷向來人看去。
沒有發現還有他人在場的小廝,正樂得屁顛屁顛,向白衣少年討賞。
白衣少年擡起頭,注意到遠處風口,傳來的森然寒意。
兩雙眸子對上!
一雙如極地冰封,幽寒中帶着肅殺!一雙像春水淬銀,清澈裡滿是溫情。
看到村落蕭條,瓦礫紛亂,荒草滋生於被大火焚成焦木的殘垣斷木中。白衣少年剎時明白,這曾經是一個多麼祥和寧靜的世外天地,卻被一場災難瞬間瓦解。
而眼前靜立於廢墟之人,眼底的哀傷說明,他對這亂崗有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執着與深情。
慌忙爬下驢背,白衣少年蹣跚用柺杖支起自己的身體,原來竟是個瘸子!
“還不快把鐵鍋放下!”勉強直立着腰背,少年對着小廝的頭頂又是一敲,不過出於護短,下手並不重:“這裡都是人家的物品,不要隨便亂動!”
看到小廝摸着腦袋,莫明其妙地放下手中鐵鍋,白衣少年一瘸一瘸走上前去,將鍋埋在原來被挖起的泥土下,細心用小草蓋起,嘴裡還不住呢喃:“我們是借道途經此地的路人,驚擾了前輩們的安寧,請不要見怪,風鳴在這裡給列位陪個不是,對不起!”
隨着話落,身上的殺戮冷意嗖然不見了蹤影。
心紫向二人緩緩走來。
小廝這才發現還有一個人,嚇得兩腳一軟跪在地上:“媽媽呀!有鬼!”剛纔被少年祭神般一念,他就脊背發冷,寒毛立起,如今這荒草叢內不聲不響突然又冒出個鬼影,真是把他嚇得心往嘴巴外跳!
淡淡瞥了小廝一眼,心紫向白衣少年看去,如果說此時男裝的心紫,是美得冰冷奪魄,那此時眼前這少年的眉目,便是俊逸出塵!水墨畫般黛色濃眉,眼睛中的光華就像清水中散下大把碎銀。風神俊骨,雖然用木拐支着殘疾的身體,但腰背依然直挺,傲梅鬥雪的氣質由內而發。
讓心紫不禁讚歎:乾淨!
“你是誰?”語氣裡的冰寒斂去少許。
“我是百里風鳴,這是我的小廝,小草。”對於自己的姓氏,百里風鳴既不炫耀,也不故作謙虛,微微一笑,臉頰上頓時煥發出一股親切。不知道爲什麼,他對眼前這個冷冽的絕色少年,產生出無比想靠近的情緒。
“百里?”心紫一陣遲疑:“百里紅櫻,是你什麼人?”想到花移影句句不離口的“櫻兒”心紫忍不住問。
百里紅櫻!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記得百里紅櫻,風鳴對眼前少年又多了幾分好奇:“她是我的姑姑。”
百里風鳴的坦誠讓心紫卸下防備,居然隨便一遇就能碰上故人之親:“那,她有一個兒子,叫花人語,現在可還在花家?”
心紫對自己家事如此熟悉,不禁讓風鳴暗暗吃驚,他細心又打量了眼前少年幾眼,驚詫地聞到一股淡淡花香!看到少年高束的黑髮內還夾雜着幾瓣鮮嫩櫻花,百里風鳴心中一陣狂喜:是她!那悲中帶恨的眼眸!是她,那皎如明月的額角!無論男裝女裝,都如此絕代!那個在湖畔縱櫻狂舞的神秘女子!
不知道是你誰!不知道你爲什麼憂傷!不過我心已然沉淪!
摸了摸胸口被體溫捂得溫熱的花瓣,百里風鳴好不容易使自己嗓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人語表弟自幼就進了皇家暗衛,家族裡基本上沒有人見過他。五年前,花姑父的死迅傳回鳳城後,他就失蹤了。”擰着眉頭:“皇氏對錶弟下了追捕令,但就算人語能逃過暗衛伏擊,也免不了月月受秘藥挾制,焚心痛苦!”
原來花移影的兒子自小就在姓萬的手中!難怪他一生不羈,卻被三個惡人挾制!丫的!姓萬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心紫在心底怒火中燒:我要拆了萬厲的骨頭,挫骨揚灰!
不知道百里風鳴已經識穿自己女兒身的身份,心紫還在慶幸,這離開谷底遇上的第一個人,便嵐武各大世家關係密切:“那你給我說說這幾年來萬家,宋家,還有嵐武戰榜高手的新鮮事吧!”
“我正要去鳳都,不知道這位少俠願不願意同行?”百里風鳴此時是發了毒誓要把心紫留在身旁,第一見,那叫奇遇!第二見,那是必然!這個全是秘密的冰山女子,註定與他有緣!
“好!”鳳城!嵐武帝都!權力中心!她龍心紫當然有興趣!
“敢問少俠如何稱呼?”百里風鳴此時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追魂!”想都不想,心紫脫口而出。
樊劍一,萬厲,宋徽!天涯海角!追魂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