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林苑位於宮城正北,爲建康城十餘處園林之翹楚,集宏大威嚴與秀逸雋美於一體,自東吳孫權時便爲皇家的御花園。園中西北方以天然丘陵爲基底,疊土成山,名曰“景陽”,高百五十丈,山上開湖,號作“天池”,天池之水經“洛渠”蜿蜒三百步,至“摘星崖”,飛流而下,向東南又三百步而入“天淵池”。天淵池北引玄武湖之水以壯其勢,湖面寬闊,與景陽山呈“西北高山,東南大海”的格局,寓意寰宇。池中建有五處“水榭”,由石基、白檀所造“廊橋”相連,湖面煙波浩渺,馥郁芬芳,行走於廊橋水榭之間,宛如凌波踏浪而來,自是一番神仙飄逸景象。
園中遍佈名木奇花,集會宴飲之所,多種梅、蘭、竹、菊,以作“君子四友”;休憩寄居之處,廣栽銀杏、海棠、玉蘭,木香,寓意“清雅高潔”;景陽山上,有紅豆杉九百株,水渠道邊,垂髫楊柳不計其數。青山綠水之間多蓄珍禽異獸,朱䴉、白鶴棲息在湖畔水邊,孔雀、鶡雞出沒於森林幽谷;麋鹿呦呦,食野之苹,靈猿啼鳴,頗通人意。
司馬衍最喜歡的是一對兒交趾進貢來的白貘,古稱“五不像”,此獸鼻似象、耳似馬、腿似犀、足似虎、軀似熊,身長丈餘,偏生膽小羞怯,稍有動靜便鑽到樹林裡不見了蹤影,又或者潛入水中,只露出鼻子一動不動。說來令人瞠目結舌卻於時人再正常不過的是——它倆唯獨與司馬衍十分親近,世人皆以此異象認定他乃天命所歸,正所謂“聖天子百靈相助”。皇帝陛下每來華林苑遊玩,總是要到它們巢穴所在的林間尋找,只需命隨從遠遠等候,獨自走到切近,輕喚上幾聲“小五”,這對兒白貘——小五和小五媳婦兒,就會從林子深處,不知哪個洞子裡跑出來,湊上前來,用它們柔軟的鼻子親暱的拱蹭他,憨態可掬。司馬衍倒也從不“空手而來”,他會專門命人提個籃子,經過亭苑處便折摘些青嫩的竹子。
當然,採竹摘葉這活從來都是馮慶的。
今天與往日略有不同,兩位年輕貌美、颯爽英姿的姑娘——瓊瓔和墨璃,陪伴在馮慶左右。馮慶雖然是個自幼入宮的小太監,卻也如尋常男子一般,喜歡親近年輕貌美的女子,更遑論長公主的貼身婢女,氣質上堪比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瓊、墨二人也是自幼入宮,打小便跟隨、服侍長公主,兩人性格、喜好就如他們的名字一般,迥然不同。除長公主外,能討得姐妹倆都待見的人屬實不多,皇帝身旁這個小黃門居然就是其中之一。若說是愛屋及烏,長公主是皇帝的親姐姐,因此纔對皇帝的近人青眼有加,也還是有些牽強。要知道她倆對待長公主現在倚爲腹心的羊節,就大不相同,瓊瓔總是一口一個“羊大哥”,墨璃則習慣稱其爲“羊將軍”(礙於“司馬”既是官職也是國姓,時人非必要情況,多稱軍中司馬爲“將軍”)。至於原因,她們從未仔細思考過。
馮慶三人因“專注採竹”落在皇帝與長公主殿下身後一段很合適的距離,既不會不小心聽到他們的對話,又能保證主人招呼的時候可以立刻做出反應。這麼做的好處,除了體察“上意”之外,自己倒也能輕鬆隨意些,可謂一舉兩得,至於跟在他們三人身後的幾十名內侍、宮女,全然無需顧慮。
“兩位姐姐,你們和長公主那天在校場真威風呀,”馮慶羨慕的說道,“蔡尚書一來,陛下就示意我快去請長公主,果然,尚書大人一見長公主殿下飛騎入場這陣仗,就麻利的識趣告退了。”邊說邊手舞足蹈,作彎弓搭箭,發號施令狀。
瓊瓔笑道:“你這小廝,莫要以爲落在陛下身後,就這般戲耍胡鬧,沒了規矩。”
墨璃也笑道:“怕什麼!陛下最寵這小廝了,就算看到也不會申斥。”
“早先只是見過這支‘平昌軍’護衛長公主出入樂遊苑,不想如此威武,那天以刀擊盾的動靜就好像打了個悶雷,怕是給蔡尚書嚇的不輕。”馮慶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
“嘁,沒見識!我們每三月演習時,場面比那次威武多了,聽羊大哥說,真正的戰場又要比演習,雄壯慘烈百倍。”
墨璃嗔道:“當着他面,叫聲‘羊大哥’就當你給他面子,現在背後也是‘羊大哥’長,‘羊大哥’短的,你這婢子,莫不是喜歡上了他?”
瓊瓔被她這句話搶白的一時語塞,頓時雙頰緋紅,窘態畢現,羞道:“你……”,舉手作欲打之勢。墨璃連忙嬌笑着躲到馮慶身後,嘴上仍不收斂,“被我說中了心事,就要殺人滅口嗎?”
馮慶看瓊瓔被墨璃調侃的耳朵都紅了,連忙架起沒提籃子的右臂,隔開兩人,解圍道:“兩位姐姐別鬧了,還說我呢,你們這要是讓長公主殿下看到,不責罰纔怪!”
“這小妮子嘴巴這麼毒,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我本就不想出嫁,天下男子有什麼好?我就陪着咱長公主一輩子!”墨璃滿不在乎的回嘴。
“是啦,是啦,咱們長公主將來嫁了人,你是要跟着去做陪‘房’丫頭的!”瓊瓔話外有音的着重說了“房”字。
這下輪到墨璃滿臉通紅了,其實兩人從小到大,每次逗口她都不是瓊瓔的對手,只是她性子執拗,歷來都是強撐收場,這次自然也也沒能例外,“長公主但有所命,刀山火海我也樂意。”
“像我們這樣的人若不是貴人們庇護着,怕是早就填了溝壑山谷,如此恩義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次輪到馮慶給墨璃救場了,“這是不肖說的,墨姐姐,給我講講這個‘羊將軍’是何許人也吧?居然能得瓊姐姐如此賞識!”
墨璃直人快語:“他叫羊節,泰山羊氏的,庶出,我們長公主想訓練支親軍,車騎將軍就把他派來了。”
“校場那天,長公主帶的侍衛就是他負責訓練的?”
“當然是長公主親自訓練的!他不過就是個助手,平常暫行統帶而已。”墨璃爭辯道。
馮慶趕忙陪上笑臉:“對,對,對,咱們長公主的能耐,建康城中誰家不知,哪個不曉!”
與此同時。
“姊姊,你說怪不怪,自我練習騎射開始朝中大臣就頗有微議,可自那日你校場演武之後,整個朝廷忽然清淨了,這一個來月,連點風吹草動都沒有。”司馬衍和司馬興男二人並排走在景陽山曲徑通幽的山道上,只有她姊弟兩人時,他還是會自稱“我”而非“朕”,會稱她爲“姊姊”而非“皇姊”。這還多虧了馮慶三人跟在他們身後四五十步遠的距離,將百餘名宦官、侍女與他們姐弟二人遠遠隔開。
“他們哪還顧得上來煩你,估計這一個來月竟琢磨我那六千‘平昌軍’了!”司馬興男自從練兵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等着大臣們出手干預。
“是啊,我看那天蔡謨臉色都變了。”
“最怕我們司馬家強大的,其實就是這幫大臣!特別是有名望、有勢力的士族大臣。”
“如今有了這支精銳,我們是不是再也不用看他們的臉色了?”司馬衍興奮的說道。
“皇弟啊,哪有那麼簡單……”司馬興男十分疼愛她這個懂事的弟弟,也常常覺得弟弟還這麼小,就要去面對這些連她都沒把握完全理清的事,端的可憐……她的眼神中滿是溫柔,完全沒了平日裡的英武神色,柔聲道:“皇姊這支部隊基本還是靠我師父——郗車騎在給養,因爲還沒有編制,所以從你太師傅那根本拿不到半分軍費,再強的軍隊沒了支撐它的人力、財力、物力作依憑,也都不過是個紙老虎。”
“姊姊,其實有時候我覺得這個皇帝當得好累啊,太師傅總是給我講北人與南人,講平衡,現在又多了朝臣與鎮將的是非,最近我還聽說,荊州陶侃想廢了太師傅,這事你師傅應該也知道。”
“有這等事?我居然從未沒聽師傅說起過!”司馬興男頓感一驚。
皇帝在跟姐姐撒嬌時的一句話,在司馬興男聽來不嚳“晴天霹靂”。七年前藩鎮王敦想入朝廢了劉隗,於是便率兵攻入建康;兩年前鎮將蘇峻要廢了執政庾亮,起兵不到半年就攻破了都城,如今才安定下來沒幾天,陶侃又動了廢黜丞相的念頭,“禍事將至”四個字立即出現在司馬興男的腦袋裡。
只有九歲的皇帝尚且無法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他能感覺到的只是這錯綜複雜的朝局所帶來的“煩悶”,他只能用隨手摺來的柳枝憑空抽打,以作疏解,司馬興男看在眼裡,卻並無斥責之意,她能要求一個九歲的孩童什麼呢?
司馬興男似乎想到了什麼:這次怕是比王敦、蘇峻要可怕的多,因爲——溫嶠死了。難道陶侃是瞅準了這個時機,意欲取我司馬氏而代之了?他憑什麼?!陶侃?
司馬興男的思緒從兩個方向漸漸清晰起來:
陶侃憑什麼?他憑的是荊、襄、雍、樑四州之力!
我們有什麼?溫嶠一死,江州是指望不上了;大舅新敗,庾氏宗族一盤散沙,怕是有心無力;司馬宗室之中倒是有個東海王司馬衝出鎮滎陽,手握一鎮之兵——好吧,聊勝於無;真正有實力與陶侃一戰的,應該只有自己的老師了——京口新軍,加上揚州八郡和徐州,勉強可算兩州之兵。
“二比四……”司馬興男低語道。
“以逸待勞,堅壁清野的話,足可與之一戰!”皇帝接道。
司馬興男又是一驚,脫口而出道:“什麼!”
“姊姊不必驚訝,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太師傅的心腹——袁耽所言。”司馬衍解釋道。
司馬興男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對……我好像錯過了什麼真正重要的東西…..
司馬興男感到空氣中夾雜着一絲詭異的氣息:陶侃意圖廢黜丞相這等機密,王導那邊透露給皇弟這件事的如果是袁耽,這是不是王導的意思暫且不論……而老師那邊連我都沒說,皇弟又怎麼會知道老師已經知道了此事呢?
緊接着,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脊椎處襲來,漸漸貫穿了她整個身子,她竭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打個寒顫出來——那樣可能會有危險:我的皇弟,九歲的皇帝,難道專門培養了負責收集情報的——眼線?!
“姊姊,想什麼呢!我惹你生氣啦?”司馬衍笑嘻嘻的跑來,一手抓着司馬興男的袖子,另一隻手揮動柳枝撩撥着花草叢中飛舞的蝴蝶,“你別緊張嘛,那個袁耽不是說了,打起來咱們也不吃虧,你快隨我來,咱們去找小五它們。”
“陛下,臣妾還是放心不下,這就去郗將軍那裡一探究竟。”
“自從我即位以來,咱們姊弟在一起遊玩的機會就很少了,若不是那個匡術投降需要本錢,怕是這臺苑早就跟宮城一起付之一炬了,哪還有跟你遊玩的地方,你再陪我玩會兒嘛。”司馬衍委屈吧啦的央求到。
司馬興男心中的困惑此時基本已經明朗了——皇帝並未理會自己剛纔話語中稱謂的變化,他,長大了。
“臣妾自郗將軍處回來再陪陛下來此間遊玩可好?”司馬興男答道。
皇帝也只得收起了小孩子貪玩兒的心思,畢竟國事爲重嘛,一本正經的說道:“姊姊若執意現在就去,幫我再向你師傅請教兩個問題可好?”
“陛下請講!”
“其一,太師傅當初赦免了跟隨王敦叛亂的趙胤,現在又赦免了蘇峻的部下匡術、路永、賈寧,此四人現皆居軍中要職,特別是那趙胤,領右軍將軍一職,統管禁軍,不知郗將軍以爲此舉是否妥當;其二,誰來接管江州?”
“遵旨。”司馬興男領命,隨後說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將來即便無外人在場時也還請使用帝王尊號,以正威嚴。”
“皇姊……朕知道了。”
看着司馬興男告退後轉身離去,司馬衍若有所失,脫口叫道:“皇姊……”
“陛下?”
“朕也想像你一樣,保護好弟弟、妹妹們,並不是成心惹你生氣。”
籠罩在司馬興男心頭的陰霾被這句話一掃而空,她露出了一抹“姐姐”對“弟弟”特有的笑容,笑容中滿是眷戀。
“皇姊知道的,陛下且寬心,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說罷,司馬興男揚長而去。
第二日,清晨,建康城北,玄武湖上,一葉孤舟。
船中兩名老者,面向同一側並排而坐,二人手中各自擎了一支釣杆,中間的方形小几上坐着一個碳爐,爐上烹着一壺香茗,兩隻茶盞分落在碳爐兩側。船上只有他們二人,數百名家丁、侍衛分由袁耽與王羲之二人統領在岸邊等候。
“昨晚,你專程讓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來我府上相邀,想必不只是爲了釣魚吧?”穿青袍的老者率先問道。
穿白袍的老者被對方這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安逸灑脫,氣得笑出了聲:“呵呵,人言阿龍超(超,出衆妙絕之意),阿龍自故超。”
“嗯,這是當年桓公誇我的,阿龍(王導,小字赤龍)素超(從來都超,不是超一兩天了)。”
身爲三朝老臣、文官之首的王導也是會打哈哈的,只是分對誰,他與郗鑑獨處時經常都是這樣,或許這纔是他的真性情,也或許他是不得不如此。兩人除了資歷、官職、聲望旗鼓相當,更重要的他們還是兒女親家。當郗鑑從一介流民帥華麗轉身官拜太尉(武將之首)後,立即派府上總管去王導的太傅府上爲女兒挑選如意郎君,面對實力派新貴的垂青,王家衆公子各個卯足了勁,仔細打扮一番出來相見,太尉府總管大人卻偏偏挑中了無意攀附權貴,在東廂房牀上坦胸露懷,呼呼大睡的王羲之,“東牀快婿”這樁美談,一時傳遍建康城的街頭巷尾,飯鋪酒肆。
郗鑑帶兵多年,征戰沙場講的是瞬息萬變,雷厲風行,他可沒有王導這副“溫糯糯、慢吞吞”的好心性。
“你超!你超!陶公都要廢了你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你知道那天,我就知道了。”
“那你還能如此安閒,怎的不來找我商量對策?他若仿效尊兄(前大將軍王導)領兵攻入建康,你琅琊王氏一族,怕是覆亡在即了!”
“我慌什麼,他就算想來,不也得先問問手握重兵,拱衛京都的你麼?”王導依全神貫注的盯着湖面上屬於他的那隻雀翎(魚漂),過了一會兒又“慢吞吞”的補充道:“你那寶貝女婿也是我們王家的,就算爲了璿兒(郗璿,郗鑑之女,音“玄”),你也會幫我攔下的。”
“你!”,郗鑑被王導氣得一時語塞,本想罵他“不要臉的老東西”,想想還是忍住了,壓了壓寒氣兒,好言好語道:“陶公是給我寫信了,指責你包庇趙、賈、匡、路四名叛將,說你越老越昏聵,提議廢黜你丞相之職。”
王導依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條斯理的辯解道:“我昏聵?笑話!自從家兄敗亡,我們王家能領兵打仗的基本死了個乾淨,不收降他們幾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文度(王坦之,字文度)、叔虎(王彪之,字叔虎)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哪個是統兵打仗的材料?”
“是,你有你的苦衷,好,且不說匡術他們仨,那個趙胤,你居然讓他統領禁軍,事關皇室安危,我必須給長公主個說法!”
“嗯,你就跟長公主說,這些人雖曾是叛將,但他們都不是名門士族,沒人支持,要錢沒錢,要糧沒糧,無路可走的叛徒,反而是最忠心的。”
“陶公那邊呢?”郗鑑追問道。
“你手握重兵,若不同意他廢黜我丞相之位,他怎敢貿然起事?若咱們再拉攏一人,他便只能作罷了。”
“別賣關子了,誰?”
“潁川庾氏的當家人——庾亮!”
“庾公會保你?我看他比陶公還希望你早早滾出建康。”郗鑑確實有些壓不住火了,維繫着他最後一份耐心的,並不是兩人的友情,更不是兒女親家那份親情,而是王導那令他從骨子裡佩服,甚至可以稱之爲“忌憚”的智慧。
丞相大人絲毫不以爲意,幽幽的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看郗鑑未作聲,只好再說的透撤一些:“元規(庾亮,字元規)新敗,陶侃若兵犯建康,蕪湖乃必經之地——假途滅虢,他比我危險。”
“因此,你便篤定庾公會幫你?”
“倒也未必,就怕元規那小子想不到這一層,所以我讓次道(何充,字次道)這兩天再去趟蕪湖,曉以利害。”王導胸有成竹。
“啊!阿龍啊,阿龍,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很通透嘛。”郗鑑唯有苦笑,自嘲道:“你們琅琊王氏家大業大,子侄衆多,我可幫着瞎操什麼心。”
“呦,我們郗大將軍這話着實有些酸啊。”王導依舊一副無賴模樣嬉笑道:“次道可不能算我們王家的子弟,否則元規也不能把親妹妹給了他。”
“你夫人的外甥,那不就是你外甥!”郗鑑沒好氣的說。
所謂過猶不及,見好就收,王導適時地收起了嬉皮笑臉,撒潑耍賴的潑皮模樣,以防真的惹怒郗鑑,緩緩解釋道:“王氏與庾氏終將勢成水火,先帝在時,便已註定,最後不論哪方勝出,只要有次道在,另一方便不至有滅族之禍,此事元規與我,應該是心照不宣。”
二人說話時,丞相大人已是頻頻上魚,郗大將軍的魚簍中尚且空空如也。
郗鑑本就不是來釣魚的,陶公發難一事,待何充從中斡旋,暫且不提,還有江州之事尚懸而未決,他雖然很想一巴掌將身旁這老東西“呼”到玄武湖裡去,但還是耐着性子問道:“太真臨終,舉薦劉胤接管江州,你以爲如何?”
“非其之主,難掌其土。”王導歷仕三朝,於朝中之事,自然洞若觀火,一語便切中要害。劉胤本是溫嶠的軍司,門楣、能力、威望、勢力皆不足任一州刺史之職。
“你意下何人堪任江州刺史?”郗鑑‘寶貴’的耐心得到了一些預期的回報。
王導笑了笑,答道:“且按太真所請,封劉胤作江州刺史,陶侃的心思便會轉向江州,想他今年已經七十歲了,等他拿下江州,命數也就差不多到頭了,自然無法再起什麼飛智。”
郗鑑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答案,注意力隨即轉到湖面去了,專心致志,享受這難能可貴的片刻安寧。
就在他彷彿要和這湖光山色融爲一體的時候,王導又將他拉了回來。他告訴他,何充帶回來一個消息——桓公的長子找到了,當下正在庾亮軍中。令他感到些許詫異的是,這個連陶侃發難,重鎮江州都不放在心上的老頭兒,居然對一位故人之子的着落如此在意。
故人情誼?笑話!郗鑑心道。
這次輪到他裝聾作啞了,他假意全神貫注的盯着湖面上自己那枚雪白的仙鶴飛羽,充耳未聞,卻暗暗留意着王導後面的話。
“陶侃老了,我們也都老了。”
……
“次道一個人,恐怕撐不起這個‘天下’!”
…..
“彥道(袁耽,字彥道)是個好幫手,只是可惜他家門楣不夠,沒什麼威望。”
是時候做出些迴應,讓這個老傢伙把“貨”都到出來了!
郗鑑打定了主意,沒好氣的應和了一句:“所以,你就把彥道的妹子許給了淵源(殷浩,字淵源),知道,知道,殷、袁兩家結親時,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思。”說罷,還不忘嘟囔了一聲:“就不能讓我踏實釣兩條……”
“桓家門楣原本也算不得高,但桓公‘死節’之後,便不可同日而語了,偏巧他家老大桓溫和彥道乃是孩童起首,總角之交。”王導似是在自言自語,整理思緒。
“你的意思是?”郗鑑問道。
“何氏本爲南方名門,又與我們王家、元規的庾家都結有姻親,若再加上桓、殷、袁三家,說不定可保我朝三十年太平盛世。”王導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
郗鑑吁了口氣,猛的起身,輕喝道:“還差一家!”。
此時,平靜的湖面再次泛起漣漪,白袍老者的飛羽長漂突然立起,迅速下沉,瞬間沒入湖中,老者兩足分立,一手背於身後,只用了單手,便將魚杆穩穩收緊,緩緩回拉,通過魚竿上傳回來的力道判斷,這尾魚絕計不會小於三十斤,在橫向折返遊走了十餘個來回後,老者試探着持續拉高魚竿,忽然,巨大的魚頭暴出水面,僅一個瞬間便再度潛入水中,魚口處兩根蒼勁有力的虯鬚令青袍老者不禁發出一聲驚歎。如此幾次三番,將然過了半個時辰,這尾背脊烏黑肚腹暗紅的大鯉魚終於被白袍老者折騰得精疲力竭,拉出了水面。
青袍老者悻悻道:“八比一!”
白袍老者爽朗的笑聲在湖面上如漣漪般擴散開來:“哈哈哈哈哈!千軍容易得,一將最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