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虹在夜色中漫無目地走着。是的,她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全生產隊的大路小路都轉遍了。路邊雜草上的露水溼透了布鞋,空氣中的霧氣沾滿頭髮和眉毛。如果摸一摸頭髮或者抹一抹臉,手掌定會溼漉漉地滴水。
也不知何時,她又轉到金伯伯所說的地方,想再尋找一遍,看看能否找到他說的那個更棚。哎呀,沒有就是沒有,偌大的東西變不來也變不走,她還是放棄了繼續尋找的念頭。
毅虹太困太累了,她想找個勉強可以坐的地方。路邊的雜草和田邊的麥子相連,上面掛滿了露珠。她的褲子洗過後,還沒有來得及晾乾就穿在了身上,已被焐得有點幹了,坐到這掛滿露珠的雜草上,又會弄溼褲子的。她走到水溝頭兒的土坡上,驚喜地發現,有一塊蘆葦“望板”斜躺着,她高興得差點叫出聲。
在過去的十里坊,望板多用蘆葦編成,人們稱它爲“蘆板望”。蓋草房子的時候,以竹子爲椽條,在椽條上覆蓋這種望板,用以承託上面鋪設的小麥秸稈以擋雨水。而有錢人家蓋的是瓦房,則以望磚也就是很薄的磚頭鋪設在木質椽條上,以承載沉重的瓦片。
有了這塊望板,既可坐也可躺。她找了兩個不大不小的磚塊,左右手各捏一個。然後順着斜坡躺在望板上,兩眼望着渾濁的天空,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嗒嗒,嗒嗒……”哪來的清脆的馬蹄聲?她踮起腳尖,用手掌擋住刺眼的陽光,她想辨認那騎馬的人是誰。馬蹄聲越來越近,騎馬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啊,是金鎖,真的是金鎖。她興奮得喊出了聲。
“毅虹,你受苦了,我是來接你和兒子的。”金鎖說着就跳下馬,撲向毅虹。
她仔細打量着自己的男人。他腰間別着手槍,軍裝下襬左右各有一個口袋。她很高興,他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和付出,他提幹了。她用手深情地撫摸他的腮幫,只見彆着紅五星的軍帽下,兩隻眼睛發着簡直要燃燒的光,頓時,她心中愛的火種升騰起熊熊的火焰,一對戀人在鄉間的麥田裡熱烈地相擁在一起。
突然,她推開金鎖,說:“誰叫你回來的,你知道後果嗎?這樣做會影響你的前程,趕緊離開,千萬不能被社員和社教工作隊的人發現,走得越遠越好。”
“毅虹醒醒。”金伯伯拍打着蘆葦望板喊。
“什麼人?”她從美夢中驚醒,屁股尚未坐起來,那捏着磚塊的兩隻手就打了出去。金伯伯拍打望板的那隻臂膀被打得生疼。
毅虹被金楚生突然襲擊非禮後,心中產生了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每時每刻都防備着好色之徒的出現。她這一提防不要緊,但金伯伯被打得不輕。
她看着地上放着的斧頭、鋸子、木頭和稻草等,再看看金伯伯左手捏着右臂被打的地方,慚愧地說:“金伯伯,對不起。我……”
他笑笑說:“沒關係,已經不疼了。”
金伯伯收完“吞鉤”後,不放心去找更棚的毅虹,便過來看看。他感到奇怪,偌大的更棚怎麼不見了?
當年,生產隊在這個水溝頭兒裡放養魚苗,春節前組織人用拉網拉魚,每人總能分得四五斤新鮮的,人人都爲年年有魚而高興。
好景不長,鄰隊有人到這裡偷魚,有用魚餌釣的,有用魚籠套的,甚至還有用自制雷管炸的,偷魚的方法五花八門。
生產隊就派人日夜值守,爲了讓看魚的人有個休息的地方,就讓金伯伯在這裡搭建了更棚。
金楚生當上隊長後,把爲羣衆謀福利的好事說成是賠本的買賣,既要花錢買魚苗,又要花人工看成魚,得不償失。於是就決定不再在水溝頭裡放養魚苗,這個更棚也就無人問津了。
金伯伯很納悶,前幾天更棚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只剩下一塊蘆葦望板了?
誰都不會想到,萬固在生產隊倉庫宣佈已把毅虹逐出家門的消息後,沒有娶到毅虹當老婆的張斜頭的第一反應,就是她有可能住進更棚。他心想,你沈毅虹不肯嫁給我做老婆,我張斜頭就讓你沒法安身。於是他就偷偷地把更棚拆了,那些木料等硬郎貨都被他拿回了家。
更棚被拆,金伯伯一陣揪心,毅虹住哪兒呢?
他收完“吞鉤”回到家,沒顧得上休息,就從園前屋後尋找可以搭建更棚的材料。爲了把這些材料全部運過來,他已經往返這裡三四趟了。
金伯伯可算得上是個能工巧匠,除了捕魚,瓦匠木匠的活兒他也在行。不到兩個小時,一個嶄新的更棚在毅虹眼前搭建完成。她興奮無比,雖然面積不大,但是她和她快出生的孩子終於有了安身立足的地方。
毅虹百感交集,如果她父母能這樣做,她絕對不會記恨他們把自己趕出家門的殘酷。如果隊長金楚生也能這樣做……她苦笑一聲,他是個畜生怎麼可能這樣做呢?她弄不明白,同是金家人,爲人德性怎麼會如此大相徑庭呢?
面對慈父般的金伯伯,她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她拖着沉重的身體,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
毅虹在新建的更棚里美美地睡覺了,她要把缺的覺通通補回來。她睡得正香,腹中的孩子蹬了她一腳,她警覺地爬起來,唯恐壞人騷擾。
“分玉米,分玉米,每人十五斤。”金楚生手提鐵皮吐喇叭在叫喊。
她摸摸肚皮,“兒子,不會餓了,隊裡馬上分玉米。”毅虹高興得自言自語地說,“你踢我做什麼?是不是有住的有吃的你也開心?”
她起身朝倉庫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腳步。她看見人們有的拿着糧袋,有的擔着空籮筐,她犯難了,自己應該分得十五斤玉米,用什麼盛呢?面臨如此艱難的處境,找家裡?她不願啓齒。找外人?誰願意與懷着私生子的女人打交道?只有找金伯伯,可是他剛剛給自己搭建了更棚,又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他呢?
毅虹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虧她想得出來,竟然跑到亂墳場也叫荒冢挖“伢兒罈子”。
在草場河北側,沿古通揚運河東岸,有一片十分荒涼的地帶。過去,周邊的窮人家死了人,買不起棺材,也沒有田地下葬,就用破席子裹一裹,把死者埋葬到這無主的廢地。窮人家若死了孩子,就將其裝進罈子,也埋到這裡。也不知什麼緣故,一般只將罈子的下半截埋在土裡,而且壇口是敞開的。
久而久之,這裡就形成了亂墳場。
毅虹走進亂墳場,選擇了一個容易挖掘的罈子。雖說容易,只是相對而言。亂墳場裡雜草雜樹叢生,板結的土壤裡纏連着樹根草根,沒有挖土工具,想挖出伢兒罈子,談何容易?
她從附近找了幾塊尖角的瓦爿,雙手左右開弓,硬生生地刨去了表層板結得如磚塊的土,然後用手扯斷一根根草根樹根,雙手流淌的鮮血,與汗水、泥土混合在一起……
她提着罈子,終於在分糧結束前趕到了隊裡的倉庫。此時,她的父親萬固和哥哥毅千,一個人擔着籮筐一個人揹着糧袋,就像沒看見她似的走出了倉庫。
毅虹左等右等,金楚生就是不叫她的名字。分糧結束了,倉庫的門即將關閉,金楚生催她出去。
“我爲什麼沒有玉米分?”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而責問道。
“你個破鞋,有什麼資格責問我!”金楚生盛氣凌人地說。
會計看不下去了,出來打圓場說,這是按戶分的,毅虹沒有單獨立戶,糧食分給萬固戶頭了。金隊長這樣處理,是有道理的。
“公報私仇,你姓金的前天夜裡……”金楚生知道她要說什麼,心中在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竟然敢與我女兒來弟說我的不是,弄得我家吵吵鬧鬧不得安寧,看我怎麼收拾你。”他沒等毅虹把話說完,對準她的腮幫子就是一記耳光,並惡狠狠地說:“再敢胡說八道,我弄死你。”
“你試試看,還‘瘌子打傘——無法(發)無天’了?”金伯伯在倉庫門外候着,看他這個隊長弟弟怎麼表演。當他聽到金楚生撒野時,就大嚷着衝進倉庫,狠狠地抽了弟弟一個嘴巴,義正辭嚴地教訓弟弟,“我警告你,不要以爲毅虹不說,你做的骯髒事別人就不懂。你想報復毅虹沒門兒。玉米必須分給她。”
“哥哥,我叫你聲親哥哥,沈毅虹的份子已經被沈家拿走了。”金楚生知道哥哥瞭解他的劣跡底細,也不敢和他耍橫,只得“矮子放悶屁——低聲下氣”地解釋說。
“你什麼德行我不懂?這是有意欺負毅虹。”金伯伯不客氣地說。
金楚生堅持不肯給毅虹分糧,金伯伯急了,就用畚箕從糧屯子中取了玉米。
會計連忙出來打圓場,稱了五斤玉米倒進毅虹帶來的罈子裡。他說,萬固已把毅虹的十五斤玉米拿走了,他們是一家的嘛。按理說不能再給毅虹分了,這五斤玉米就算是金隊長給老哥賣的面子。會計“一面打牆兩面光”的做法,弄得金楚生和金伯伯都不好說話了,這事就這麼結了。
其實,金楚生的火氣並沒有降溫,他怒視着毅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