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去生產隊幹活兒,讓孩子待在家裡,這在農村是很正常的事。悶在草房子裡的孩子們汗流浹背,多麼渴望到河水裡泡一泡啊。
“摸蜆子去了。”胖男孩拿着木盆高喊。
“蜆子”,這是讓人垂涎三尺的食物,在十里坊,誰不喜歡?它栗子大小,呈圓底三角形,殼厚而堅,表面有同心圓的輪脈。蜆肉營養豐富,既可鮮食,也可入藥。有開胃、通乳、明目、利尿、醒酒和去溼毒之功效。
蜆子湯是十里坊人愛吃的一道名菜。通揚運河的水源於長江的入海口,而蜆子多棲息於鹹淡水交匯水域,所以這裡盛產蜆子。盛夏季節的晌午前後,河面上到處是人,大人們帶着小孩在運河裡游泳嬉水摸蜆子。
胖男孩挺有號召力,不一會兒,在他屁股後面跟了一羣男孩兒。他們有的扛着腳盆,有的摻着澡盆,有的拿着臉盆……總之,所帶的工具都是木製的,既能盛蜆子,又能浮水當救身圈使用。
打着赤膊的思鎖汗水不停地流淌,看着哥哥們從家門前經過去運河,他也希望去泡一泡。他想,既能涼快身子,又可抓到蜆子,媽媽和郝奶奶一定會高興的。
他端着木臉盆,顫巍巍地跟在這羣男孩兒隊伍後面。
“野種過來了。”有個孩子高聲地喊。
當時,生產隊裡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喊思鎖“野種”。他並不懂得“野種”是什麼意思,但知道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自己還不知道爸爸長啥模樣。他向媽媽哭過鬧過。毅虹總是耐心地告訴他說:“你不是野種,爸爸是解放軍。”
在小思鎖的心中“解放軍”是偉大的,從此每當有人辱罵他是“野種”時,他都自豪地說爸爸是解放軍。
這羣孩子對思鎖的解釋並不買賬,隊伍裡你一言我一語。
“野種跟過來了怎麼辦?”
“不要帶野種去游水!”
“讓他去,在運河裡淹死纔好哩。”
平時也沒有孩子和思鎖玩,當然郝奶奶也管得嚴不讓他出門,就擔心被人家欺負。他就像只落單的小鳥,孤零零的。好不容易躲過了郝奶奶,他不想放棄這次既可玩又能沖涼的好機會。
他聽了人家詛咒他“淹死纔好”的那種惡毒的話,雖然不高興,但並不敢與其爭論鬥嘴。讓他興奮的是,人家“讓他去”運河摸蜆子。
“哥哥們,等等我。”雖然沒有人理會他,但思鎖還是追上了隊伍。
大家來到了草場河與通揚運河的交匯處。草場河把運河東岸切開,北邊是亂墳場,南邊是草場。孩子們自然避開亂墳場,而從南邊草場附近的河坡下水。
運河風平浪靜,水面燙燙的。剛下水時,明顯感到上燙下涼。當全身泡進水裡時,那是一個愜意,彷彿酷暑完全消退似的。
會游泳的孩子去了較深的水域,由於那裡去的人少自然蜆子就多,而不會游泳的孩子只能在河邊淺水裡摸索。
思鎖雖小,他趴在淺水裡昂着頭,兩隻手不停地在泥沙裡摳來摳去,嘿嘿,也摸到了一些蜆子。他想讓媽媽做蜆子豆瓣莧菜湯,那個鮮美,讓他口水直流。
不知怎的,思鎖突然咳嗽起來。他仰頭望去,濃煙滾滾,烈火熊熊。他驚叫起來:“草場失火了,草場失火了。”
胖男孩從河中央用力往岸邊遊,他喘着粗氣大聲喊:“向草原英雄小姐妹學習,救火啊,救火啊。”
小朋友們馬上響應,個個吃力地端着盛滿水的木盆,艱難地爬坡去救火。
乾草烈火哪是孩子們的幾盆水所能澆滅的?火勢迅速蔓延,運河東岸成了火的海洋。
然而孩子們並未放棄,仍然不斷地用木盆取水,奮力地爬過泥濘溼滑的河坡,把水運向草場。
有兩個小朋友不慎,木盆從手中滑落,掉到河坡上。木盆像滾鐵環一樣滾到河裡,隨着慣性快速地向河心漂移,這兩個小朋友不假思索地跳下水去追趕木盆。
胖男孩瞅着在河中掙扎的不會游泳的那兩個小朋友,心急如焚。情急之下,胖男孩拉着另外一個會游泳的小孩兒一起跳水救援。
落水的兩個小朋友已經筋疲力盡,當遇上了救援時,不知哪來的力量,雙手死命地抱住不放,弄得救援的孩子游不向前。真讓人揪心啊,兩對孩子在水中翻騰……
小思鎖着急地問:“怎麼辦?”旁邊的瘦男孩說:“去你個野種,能怎麼辦?”說着就是一腳,思鎖被踢倒在河坡上向下滑,而手裡的木盆早已滾入水中。
這是家裡唯一的木盆,一定要追回來。思鎖哭着朝木盆的方向蹚水。岸上的瘦男孩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大聲喊叫:“思鎖,你不能去。”此時,思鎖的手尚未抓着木盆,可是他的身體已經在水裡不由自主地翻騰起來……
金楚生近來情緒十分低落。張斜頭自封光棍營長而強佔倉庫作爲辦公室後,私設公堂整了不少人,現在又名正言順地當上了大隊民兵營長。他不把老金放在眼裡就算了,連當民兵排長不久的弟弟也不把金楚生當回事。老金咽不下這口氣,連睡覺都在想如何對付張斜頭,弄得他暈頭暈腦噩夢連連。
有天夜裡,金楚生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位滿頭銀髮身着白服的仙人,飄飄然地來到他的面前說,亂墳場鉢頭裡的錢是生產隊的,你不能獨佔。若想佔爲己有必須拿五條人命來換。五條人命?他被嚇出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夢是如此的清晰。他家有父親、老婆、兒子、女兒,加上自己不正好是五個人嗎?命都全沒了,還要錢幹啥?不不,他又心存僥倖,覺得仙人託夢肯定另有深意。
難道鉢頭裡的錢被別人取走了?他安排好社員勞動的活兒後,想獨自去亂墳場看個究竟。他在亂墳場周邊徘徊許久,心想,大白天的,會有人起疑心的,還是等到天黑爲妥。
他正準備回去,草場的滾滾濃煙漸漸地瀰漫了亂墳場,這是天意啊,金楚生興致來了,鑽進了煙霧之中。
埋錢鉢頭的地方已經長上了密密麻麻的雜草,但他所做的標記依稀可辨,特別是那瓦片尖頭所指的方向正是他當時擺放的位置,他堅信錢一定在。
忽然,草場那邊傳來了小孩兒呼救聲。他想,不去滅火救草,可不能不去救人啊。難道這是仙人派的活兒?
金楚生趟水穿過草場河,快步奔向草場。煙燻得他睜不開眼,心想這麼大的火,撲火救人不是送死嗎?
“金隊長,救救,運河……”河邊的孩子哭着叫。金楚生一看水面漂着五個木盆,他捉摸,難道五個孩子落水了?他來勁了,這不就是五條人命嗎?自己從小就在運河裡摸蜆子,把幾個孩子拉上岸,小菜一碟。
他一躍跳入水中,很快就把兩對在水中翻騰的四個男孩兒拉上了岸。因爲他們已經摺騰漂移到淺水,施救比較方便。
金楚生暗下決心,一定要把河心在水上漂泊的孩子救上岸。這樣就是救了五條人命,那鉢頭裡的錢就一定是自己的了。
潛水比游水更快,救人心切,他憋住氣一下子悶到水裡。
忽然,他被繩網罩住了,怎麼也遊不向前。原來一張廢棄的破漁網,部分陷在淤泥裡,部分在水中漂着。水流湍急時,淤泥上方的網隨着水流的衝擊,幾乎貼近河底。可是當時風平浪靜,漁網幾乎垂直地在水中晃動。當金楚生的頭鑽進漁網時,兩條手臂也同時插進了網眼,他怎麼也擺脫不了漁網的糾纏。
天那,再好的水性,被縮縛了手腳,除了垂死掙扎,還有什麼用呢?
一隻農船從此經過,船上的人看起了熱鬧。
運河的西岸站滿了人,一個個指手畫腳地在隔岸觀火。運河的東岸有很多人倒是心急如焚,又苦於沒有取水工具,眼看着河邊的草菑化爲灰燼。
被金楚生救上岸的四個男孩兒並無大礙,只是被嚇得半死。一羣孩子抱成一團又是哭又是笑的,他們壓根就忘記了水中的金楚生和思鎖。至於那個踢思鎖的瘦男孩,也許被嚇壞了不敢說出真相吧。
消防車和救護車不停地閃爍着刺眼的燈光。
消防員看着噼裡啪啦燃燒的草菑笑着說,救草菑實在沒有必要,救火的成本要比它高得多。只要不危及老百姓生命財產就行。他們就在離老百姓房屋相對較近的地方布控,其它的,哈哈哈,就順其自“燃”啦。
醫生見沒有人被燒傷,落水的孩子也無大礙,就準備上車回去了,只是嘆息沒有人支付費用。
“快看快看,有條大魚被裹在網裡。”農船上掌舵人大聲嚷嚷。船上的其他人一個個湊過去看,興奮地喊:“真的,魚頭老大的。”
船很快靠近了漁網,幾個人一起把它拉了上來。啊,網裡是一個人!
金楚生不停地掙扎,埋在淤泥中的網慢慢地被抖出,使整張漁網隨着金楚生的浮力漸漸地上浮。船上的人看到的魚頭,實際上是金楚生漂着黑髮的頭顱。
掌舵人又大叫:“快救人,前方水裡有個人!”
謝天謝地,思鎖被救上了船。
掌舵人一邊拿舵讓船往東岸方向行駛,一邊大叫:“救命!”
船上其他人個個面朝東岸,用雙手做成喇叭狀,貼着嘴巴,齊聲喊:“救命,救命……”
東岸已經遠去的救護車,被十里坊人擊鼓傳花式的大嗓門接力傳喚聲所叫回。
金楚生和思鎖終於被擡上了救護車。